道一声珍重

（一）

上个月，公司专门给我行了文，文曰：根据公司退休管理办法，经研究决定，免去我某某职务，批准我退休。一晃四十年，印象中，公司单独为我一个人发个红头文件仅有几次，这当然是最后一次了。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四十年来，我如同登上了一趟没有终点的列车，途中有人上车与我携手同行，有人下车与我挥手告别。四十年来与我同行的那些人，还有不断发生过的那些事，无论好与坏，无论真善美抑或假恶丑，早已是过眼烟云。整个地球在浩瀚的宇宙中最多都只是一粒尘埃，四十年在斗转星移间甚至连一瞬间都谈不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那一切如夜空中的一颗颗星辰，一直闪耀在我的心里。

四十年来，我在国有银行和金融资产管理公司分别工作了十五年和二十五年。应该说，我职业生涯中最黄金的时间都奉献给了这个所谓的坏银行。

毋庸置疑，二十五年来，金融资产管理公司铸就了非凡的发展历程，其辉煌成就和历史价值有目共睹。二十五年来，我们一路走来，风雨兼程，从设立组建、收购处置不良资产、艰难探索商业化转型、商业化跨越式发展、成功改制并引进战略投资者，到回归主业，打造成了一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现代金融企业。

公司二十五年的发展历程、苦难辉煌，是一部令人荡气回肠的史诗，是我们二十五年来在金融改革发展中的抱负与梦想的真实写照。其重要的不是文笔清新流畅，行文流水，一气呵成，而是全系统员工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书写的一部创业史、奋斗史、成长史。我们在不良资产处置经营时不断回眸，把当年的债权债务中各种矛盾纠葛，表现和抒写得淋漓尽致，一波三折，风格迥异。我们在不良资产处置经营中翻云覆雨，化腐朽为神奇的故事，从另一个侧面不止一次地证实了一个重要命题，即所谓金融的核心内涵。

作为一个“金融人”，在四十年的职业实践中，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和咀嚼这个看似高端深奥而我自始至终觉得极其简单的神奇所在。我职业生涯的二十五年和十五年，在所谓的好与坏之间，互为镜像，让我回眸审视反思所见所闻、所作所为。

纵观历史，特定的时间节点，总是伴随特定的事件和人物。那是二十世纪最末和二十一世纪最初的日子，中国金融资产管理公司应运而生，这必然称得上中国金融改革和发展史上的一个伟大传奇和创举。

正是这种特定的背景下，突然冒出所谓的好银行、坏银行，金融从此似乎变得异常复杂。

所谓的好银行、坏银行仿佛成了硬币的两面，如同阴阳，如同白天黑夜，如同人性的真善美抑或假恶丑，同样互为镜像，彼此呼应对照。

（二）

“一入金融深似海”。

仿佛在一夜之间，金融研究机构、金融学博士、金融海归、金融家如一颗颗星辰闪耀在天空；各种论著、计算模型、抛物线等等，堪比卫星上天、核爆、人工智能、搞癌新药……故弄玄乎，让人云里雾里。在民间，街头巷尾、乡村田野，普通老百姓都能津津乐道：定向增发、PE、套期保值、汇率波动、人民币贬值、民营银行、网络金融、信用卡、消费金融。然后，各种P2P、网络借贷、校园贷、砍头贷、套路贷……不一而足。

全民办金融，一度如潮水般涌动。开工厂不如放放贷，典当小贷担保，如雨后春笋。人们收点放贷，趋之若鹜，跟《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一样，即便是“十两八两零碎”也要攒到一起放出去。乐此不疲的民间借贷，滋生了大批靠放贷为生的“食利族”。人们成天琢磨的是如何让“钱生更多的钱”，致力实现“收益最大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盯着人家的高额利息，人家则盯着你的本金。

为了帮朋友在银行上班的孩子完成任务，我抽空去了一趟楼下的一家银行申请一张信用卡。整个过程，我如同一个即将作科犯奸的诈骗团伙成员，除了留下指纹，人脸识别：眨眨眼、点点头、向左摇头、向右摇头；又是各种密码输入，各种签署前还需亲笔抄录一段话……这让我想起我那次做手术前，医院让我和我的妻子签署二十来份各种承诺，签得手发软，签得心惊肉跳。好在有几份姿色的银行客服一直耐心地笑脸伺候，否则我早已逃离出门了。

银行贷款分类早已从四级变成了五级。贷款的发放，从过去的一纸合同、借据，到如今一笔贷款下来，所有的资料得装订成像砖头一样的数册大部头专家著作，尽调、立项报告、可行性分析、专家论证、会计师律师评估师报告、担保抵押他项、面签、集体决策、会议纪要……如同修筑的一道道防盗门窗，安装的一把把尖端的电子锁指纹锁密码锁。

然而却是屡遭破防，风控永远是重中之重。

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四十年职业生涯从没有离开过金融系统，银行、证券、信托、基金等等，甚至还当过两个学期“货币银行学”的代课老师。我在基层银行工作的时候也经手放过一些贷款，曾把自己的钱借给所谓的朋友，也曾向他人举债。结果是，在我砸锅卖铁，举家还债，完璧归赵的同时，借出去的不仅没收回，还翻了脸。由此，很长时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杰出的金融家王熙凤在放款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担保抵押，更不会有人脸识别，最多签字画押，再按个指纹，却没有烂账记录。

马克吐温说：所谓金融家，就是天晴时把雨伞借出去，下雨天把雨伞收回来的人。

一部《子夜》，充分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在金融游戏中的上海呻吟，普通读者都看得懂。

三读“红楼”，在我眼里，曹公硬是把王熙凤描写成了一位优秀的信贷员、金融家，令人佩服。

钱这个东西，你可以鄙视，其实也缺少不得。自古就是这样，诗圣杜甫也绝不会例外。“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一首《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写出了作者借钱度日，向好友高适伸手举债时的情景。急之何切切，凄之何楚楚。临到晚年，杜爷仍“茅屋为秋风所破”。我想，高适借给他的银子不知道会不会打了水漂。

金融何罪？

金融的确无罪，它是财富的图腾，是金钱流动的天堂之路，如同人体的经络和血脉。

罪在人性之恶。

人性之恶，源于对金钱的膜拜。“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在汉字里，先期一般等价物为贝类，与之相关的字绝大部分都带有贝字旁，如货购账贸贿赂赃资赊赔赌赚赠，等等。一般等价物固定为金银后，相关汉字也同时变成了金字旁，变成了“钱”。金银始终散发它特有的魔力，一般等价物由过去的金银等贵金属货币，演变为纸币，特别是现代社会的电子货币，“金”融、“银”行，永远离不开“金”字，纸质的 “钞”票也傍上了“金”。

金钱大概是人类所有发明中近似魔性的一种。

而金钱之魔与人性之恶一旦交媾，二者便相得益彰，朋比为奸，造就了一个个巨大的财富漩涡和险恶的金融江湖。

（三）

上大学的时候，金融学教授告诉我，所谓金融，并不复杂，无非三重含义：杠杆、信用、风险。当年的教科书上只说贷款要“三查”：贷前调查、贷时审查、贷后检查；贷款分类也只有四级：正常、逾期、呆滞、呆账。说起来道理真的十分简单，就是把钱借出去，再按时连本带息收回来。古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这么简单。最简单的时候，我们曾只剩下一块叫“中国人民银行”的牌子，而这块牌子还常常被人们误读为中国人民“很行”。当年，我在乡下老家收到大学录取通知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知道金融是个什么专业，只有大队会计说我大学毕业应该是去信用社上班。

我至今还记得我爷爷去世时的场景。爷爷的病床前，我看见爷爷艰难地从枕头下拿出最后收回来的一张借条，交到满叔手里，就闭了眼。在满屋的呜咽声中，我看得很清楚，那张借条是一张烟盒纸，正面有花花绿绿的图案，字写在背面。我爷爷奶奶生了七男三女共十个儿女，孙子曾孙无数。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奶奶固定要带一两个最小的儿子外出讨饭，前后两个月。爷爷更是左挪右欠，借了一辈子的钱，还了一辈子的债。

干了一辈子金融，我真切体会到所谓的金融，其核心内涵既不是杠杆，也不是风险，而是信用。杠杆与风险如影随行；而风险与信用永远成反比——不可抗力除外。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哪有那么多那么高深的学问！

说到底，金融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心；金融的内核其实也从没有改变，改变了的是人心。

同理，银行本身无所谓好坏。

心烂了，账就烂了，人心不良，资产也就成了不良——无论顶层设计，无论金融监管，无论林林总总铺天盖地的金融行为，不一而足。在那些不良贷款合同和借据的背后，人们看到的是一颗颗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人心，无论借出的、借入的。

说来惭愧，在最初从银行收购的不良资产中，在经手审核审批栏目里，我也发现了数处自己当年的签名。

那些年，每每有人问起我的工作单位时，我需要说上很多话才能解释清楚所在的公司是干嘛的。我说，我们承载着国家赋予的特殊使命，化解风险，提升价值云云，显得有些自豪。尤其在是提到赖小民这个名字的时候，中国第一巨贪居然是我们这个行业曾经的首脑人物，人们禁不住为之侧目。

金钱之魔与人性之恶交媾出的怪胎一度野蛮生长。

在我的手机通讯录上，我设置了一个特别的标记，有曾经的领导同事同学亲朋。他们都先后“进去了”，都是金融圈内之人。时至今日，特别标记算来已有近二十来处。相较之下，他们毕竟是少数。

事实上，二十五年来，为了处置那些一笔笔从银行剥离收购的烂账，打包打折打官司，并购重组信托租赁基金……系列金融工具、金融全牌照轮番上阵，用尽了十八般武艺。二十五年非凡的发展历程，同样积累了一种永不言败、不懈追求的精神财富。

我很荣幸作为金融资产管理公司曾经的一名员工，应该感谢上天把“金融人”这个头衔作为重奖颁发给了我；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把中国金融改革发展历史上最重要一段截面，与我分享，容我参与其中。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

（原载《金融文坛》杂志2024年第11期）

             2024.09.15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