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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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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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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

狭窄的水泥路两旁,稻田里青绿的稻苗齐唰唰望着远处阴沉沉的天空,以及那个房屋稀疏而又低矮的村庄。

那是九岁那年的七月十五,按惯例,我和父亲要回爷爷家祭祖。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天天气异常闷热,仿佛空气凝固了一般,没有一点风。可能就是因为这闷热的天气,也可能是因为车子里那股似乎永远散不尽的橡胶味道,我又一次晕车了。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的图像,听到的声音都在逐渐的变得遥远。

迷迷糊糊之中,我们到达了爷爷家。我虽然下了车子,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但还是感到晕沉沉的,没有好转的迹象。眼前的景象和我上次来几乎没有变化:那口老井依旧立在爷爷家门口不远的地方;那根孤零零的电线仍然横在约莫一人高的地方;爷爷家西边的那条小路依旧是长满了杂草的土路;浮萍仍旧铺满了旁边的小池塘,远远望上去就跟草地一样。

唯一有点变化的,就是隔壁那位老奶奶。在我的印象里,她还是很健谈的,总是有事没事的来我们家聊上两句。可这次,她却一直坐在她家门口,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奶奶”,她也没有反应。她还是坐在屋檐下,手里攥着一根拐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

我因为头晕,便没有多考虑,只是径直走到爷爷家里,躺在了床上,想着睡一觉能缓解我的症状。

我就这样在迷迷糊糊之中过了整个上午。

父亲也注意到了这个老太太的行为异常,于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问了爷爷:“隔壁那个老嬷嬷,怎么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跟她讲话也不答应。”

爷爷抿了一口酒,放下了筷子,偏过头看向父亲,回答道:“她正月过后就查出来得了那个老年痴呆症了。她儿子要在外地打工的,就让她儿媳妇回来照看她。”

“可以找保姆的哇。”我说了一句我至今都觉得愚蠢的话。

“哪里来的钱找保姆啊。她儿子儿媳妇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万块。他在乡下种地,种地能挣得了几个钱啊!”爷爷嗔怪我道。

“她老头子呢?这次也没看到他。”父亲又问。

“他老头子不是在正月过后就死了么,就是老头子办丧事那几天,她儿子儿媳妇才发现她不太对劲的,到医院里一查,查出来得了老年痴呆症。”

屋子里边的安静下来,门外的风吹得木门嘎吱嘎吱的响。屋子里,只有夹菜的声音,还有那个老旧的电风扇运转的声音,没有人再说话了。

午后,父亲和爷爷在屋子里睡着午觉,我不想再睡了,就跑了出去。

云层变得越来越厚,就快要压在人头上了。这鬼天气,好像随时随地就会来一场暴雨。

隔壁的奶奶这次拄着拐杖站在了屋檐底下。虽然已经是夏天,但她仍然戴了顶红色的棉帽子,她额头上的皱纹就像是田垄一般起伏,双眼已经凹陷进去了,目光注视着对面的水泥墙双颊上也有些许黑色的老年斑。。见我来了,她拖着沙哑的喉咙,说:“你是哪个?”

“我是琦琦啊。”

听了这话,她呆在那里,反应了大约有10秒。整个村庄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你能直接的感受到这里没有任何人出来活动。

“哦,是琦琦啊……”她的声音就像是那种生锈了好久的机器,“奶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得了这种病,该怎么办啊……”

她说话的声音拖着些许哭腔,眼睛眯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忽然的变多了,变密了。我知道,她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在我面前哭泣。在这之后,我见过许多人的哭泣:因为悲伤,因为挫折,因为不舍,因为委屈,因为……随着时间流逝,许多哭泣的面庞,在我的记忆里已经逐渐褪色,但这个场景却依旧清晰的留存着,仿佛是一张封存在相册里的相片。等我现在再次回想起这件事情,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病人,在无尽的,失忆的海洋里挣扎,却不得不被着海洋吞噬的无奈。

那一刻,从村的西边吹来了一阵风,一阵能像无数个针一般扎进皮肤的每一个毛孔的风。他呜咽着,让东边的那棵树流下了一滴绿色的眼泪。那只眼泪在空中流动了一会儿,又滴在了稻田里。

这时候,那老太太的儿媳妇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盆洗完的衣服。

“是琦琦吧,好久没看到你了,长这么高了。来,到家里来坐会儿吧。”

屋子里正对门的那道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的画像。一张长桌子倚靠着那堵墙,桌上有一张黑白色的照片,那是那位爷爷的遗照。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黑色的四角桌,那是在家人吃饭的地方。左手边那个小房间,应该是那位奶奶的卧室吧。

老太太的儿媳妇把衣服放在卫生间后,就走来给我倒了一杯水,并加了一点白糖,说:“喝杯糖水吧,喝了读书聪明的。”

我喝了一口糖水,回头看向那位奶奶。她缓步走进卧室,翻了翻床头柜,找了一张相片,双眼紧盯着那张照片,右手还不停的抚摸着它。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些什么,像一个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我嘴里还在念叨的什么,只不过我已经听不太清了。他的儿媳妇立马冲进卧室,像一个家长安慰受伤了的孩子一样安慰着她。我知道我不应该待在这里了,便跑了出去。天空上的云已经泛出了黑色。不久,一场暴雨突然倾盆而下。一股热气从地面涌了出来。下过这场雨,天气应该凉快些了吧。

在乡下的日子总是很快的。第二天清晨我们就要走了。

就要离开的时候,我看到那位奶奶站在屋檐下。他见了我,不再是前一天的陌生了,脸上浮现了一点笑容。

“刚刚,多久没回来看奶奶的呀!都长高了。怎么还瘦了?”她又拖着她沙哑声音说了这句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并伸手想递给我。那颗糖看样子应该是留了很久了吧。

“刚刚,奶奶知道你最喜欢吃这种糖了。”

“他不是刚刚,他是琦琦。”爷爷连忙替我解释。

她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了。可她仍然不收回他那攥着糖的手。无论父亲与爷爷,还有她的儿媳妇解释了多少遍。可能她心里始终觉得我是那个刚刚。

看着这僵持的场景,我不得不收下了那颗糖。她又一次笑了,对我说:“多回来看看啊。”

在车上,我问父亲:“谁是刚刚?”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刚刚是她的大孙子,应该要比你大六岁。大概你才几个月的时候,他去河里玩水,给淹死了。”

我没有再说话了。天空中忽得掠过几只麻雀,它们衔着那位奶奶的思念,将它送向了比天际还远的远方。现在,那位奶奶应该还是坐在屋檐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吧。

我再一次回爷爷家,已经是快要过年的时候了。整个村庄仍然是那么安静,稻田快要干涸了。隔壁那座房子的大门,已经上了锁。红褐色的门上已经掉漆了。原本白色的石灰墙,也脱落了很多石灰块,就像是一张受过伤的衰老的脸。地上也长出了很多苔藓。我透过窗户望向屋子里面。里面几乎是空的了。

“隔壁那个奶奶呢?”我问爷爷。

“她死了,去年12月份的事情吧。跟他老头子一起葬在了田边上。”爷爷吸了一口烟,对我说。

又吹来了一阵刺骨的寒风。门锁随着风摇摆着,敲打着木门,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声音。

寂静的田埂边上,又多了一座矮矮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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