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与他小时候所处的环境和教育,是分不开的。
我出生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当时农村很穷。打记事起,就被父母言传身教地熏陶会了节俭过日子,在学校里,受的也是"俭省节约闹革命"的教育。因此,从血液里、骨子里,都流淌和镌刻着节约的意识。
几十年来,废弃的纸箱子,喝空的啤酒瓶子等都会集中起来,卖给收废品的师傅。但自从遇到一个人,知道了他的事情之后,几十年来形成的习惯,便“不复存在"了。
前几天的一个午后,酷暑难忍。在小区看见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伸着干瘦黝黑的胳膊,趴在垃圾桶上徒手扒拉着垃圾。一双手脏兮兮的,垃圾桶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那脏皱的上衣已分不清本色是什么了,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使枯瘦的背形一览无余。
一连几天,都能见到他正午时在酷暑中翻找。我于心不忍,拿了一副手套给他,让他戴上也好有个保护。然后把几个空纸箱及空酒瓶子拿来给他,他要给钱,我沒有要,他连连道谢不已。我说,天这么热,你一早一晚再来拣不好吗?
他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般嗫嚅道:不行,一早一晚我还要陪孙女,她太小,醒来我不在身边她会害怕的。再说,也想抓紧时间多翻几个小区的垃圾桶。
咦,你还有这么小的孙女?我问道。
他长叹一口气,苍桑的老脸上,横七竖八如沟壑般的皱纹颤了几下:
我今年七十有余,身体不好,老伴死的早。儿子前几年在建筑工地从脚手架上跌下摔死了。我现在就和小孙女相依为命。孙女马上就到入学的年龄了,趁现在我还能动,就多拾些荒卖点钱,为孙女攒点学费、生活费……。但拣垃圾也分地盘,好几次还险被其他拾荒者殴打。刚开始小区物业也不让进,慢慢时间久了,或稍微打点下,就让进了……
老人边说边望着楼顶的天空,眯起那浑浊的眼,自言自语道:
孙女若象那只小麻雀多好,能有自己的翅膀……
我这才发现,在楼檐上,有一只麻雀蹲在那里,正歪着头看着我们。
随后一连几天,都没再看到这位老人,问门口物业,也说不清楚。
周六,我买了些小孩的衣物、食品,决定按他曾经说的地址,去探个究竟。
离市区十五里许,翻过一道山坡,有个叫野鹊窝的山沟沟。百十户人家的农舍,稀稀拉拉地随意般散落在岭上沟头。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窄窄地歪扭着通向村里。村口立着一个水泥牌子,上书:野鹊窝。旁边有个土岭,土岭上密密麻麻全是杨树。一大群的山喳喳(当地村民叫喜鹊为山喳喳)或盘旋或蹲在树枝上唧喳不停,村名莫不因此而来?
走进村,街口没有人,虽然已是二伏天,但村子给人以冷清荒萧的感觉。墙旮屋旯边的野草倒象发情似的正恣意地疯长着,却也没能给这破败的村庄增添多少生气… …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向她打听鹿老汉的家在哪里(他曾对我说姓鹿),她愣了愣,迟疑地上下看了看我,问:
“你是他什么人?"
"算是个朋友吧",我答道。
"朋友?他前天已死了,你不知道?"
"啊,死了?"
我嘴张的好大,一脸惊谔道。
"是,前天晚上死的,天黑,滚下山坡摔死的。好惨,满脸满嘴都是血,摔在沟底碰到石头上,手还紧紧攥着装破烂的蛇皮口袋。昨天傍晚就已埋了。喏,那岭坡边就是他家,左边不远处就是他的坟子"。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斜岭上,有两间瓦房孤伶伶地立在那里,没有院墙,院子里有一台泥垒的灶台。在家的西北不远处,有一丘新堆的坟头。
我心里一阵阵泛酸,抑噎得难受,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见这妇人要走,我突然醒悟过来,举着手里给小孩买的衣服,连忙问道:
"那他的小孙女呢?"
这妇人头低下头,象要哭似的:
"唉,苦命的孩子!苦命的老人!他家里已没什么人了,连近门本家也沒有。他儿子前几年摔死了,老头以拣破烂为生,两亩山地也没力气种。五年前他拣破烂时在路边拣了这个女娃娃,腿有点残疾。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现在,五岁多了。女娃娃长的乖巧俊俏,很听话,嘴也甜。老头早出晚归,整个白天就她一人在家,经常站在村口等爷爷归来。这两天这娃娃哭得死去活来,特别是昨天出丧时,全村人都跟着她哭"。
"那她现在在哪里?"
我眼酸酸的,急切地想知道孩子的下落。
"昨天被她一个远门亲戚领走了。这女娃死活不愿走,挣扎着向她爷爷坟上跑,哭得撕心裂肺的,可怜的孩子啊"
此刻,妇人擤了擤鼻涕,话音里已带了哭腔。
… … … …
不知过了多久,我也不知那天是怎么回来的。
这几天,天天感到鹿老头还在拣着垃圾桶里的垃圾,那女娃娃还每天站在村口等她爷爷归来,那山喳喳的叫声愈发响亮了起来,那野性的草,仿佛挪到了我的心窝里,起劲地蓬蓬勃勃地疯长着… …
至此,我再也不攒存废品卖了。每次都把纸箱折叠好放在垃圾箱旁,每当有空酒瓶子时,都冲洗干净整齐地摆放在垃圾桶边,还买了副新手套恭敬地放在叠好的纸箱上。
鹿老头,你什么时候再来呢?
楼檐上的麻雀,有时一只,有时两只。有时叽喳着,有时静静地歪着头,向垃圾桶这边张望… …
2019-7-23日于大暑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