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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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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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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缘》

天刚蒙蒙亮,梅文华就醒了,抬了抬眼皮望望窗帘,灰朦朦地还有点黑,墙上的挂钟一团灰暗,看不清指针。打开手机一看,才五点钟。梅文华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老伴觉轻,被梅文华这么虽然很轻微的一折腾,也醒了。起床还早,她怕打搅了梅的回笼觉,没敢挪动身子,就合上眼皮静静地眯着。以往的生活习惯告诉她,只要捱过五分钟,梅就会进入下一轮睡眠。

平日里梅文华习惯晚睡晚起,一般要睡到早上七点以后才醒,还喜欢赖会儿床,有时赖着赖着就又迷迷糊糊地来一小觉。今天很反常,五分钟过去了,老伴没听见熟悉的鼾声,却听见起床的声音。睁眼一看,梅已坐起在床头,戴着老花镜浏览手机。

老伴觉得好奇:“抽什么风!大清早不睡觉,玩手机。”

梅轻声回道:“看看有什么重要信息。”说的时候都没看老伴一眼,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手机。

“哪来的重要信息。”老伴停顿了一下,又说:

“彩票中大奖了?”

老伴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起床穿衣,反正都不睡了,就顺手把灯也打着了,窗帘也拉开了。接着走进卫生间去。

梅文华和老伴从黑龙江回到杭州后,就一直住在岳父母家里。半年前岳父母相继离世,他俩也暂时留了下来。这房子虽然是幢旧楼,但离市中心并不远,又远离主街,算是闹中静,楼层是三楼,不高不低正好。虽然视线不开阔,但楼前不远处有颗榆树,这几年的生命力特别旺盛,树冠不知不觉已高过窗台一米多。南方春来早,这几天新绿迅速取代了旧颜,白天望去,半窗生机盎然,赏心悦目。这会儿天还不够亮,尚有一袭轻沙遮着叶子娇嫩的容颜。春天的鸟儿性子急,等不到天亮,就在被窝里叽叽喳喳地闹腾起来,梅文华仿佛看见它们在绿茸茸的被子里翻来滚去。

老伴从卫生间出来时,嗓音也像鸟儿一样比身体先行一步传来:

“我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想起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老伴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和身影是一起飘进房间的:

“你在盼儿子、孙子的信息!是不是?”

一语中的,梅文华嘿嘿地笑了。

(一)

梅文华和老伴都出生在这个有天堂之誉的城市。梅的父母经历了没文化的苦,希望儿子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所以,在儿子出生的时候,夫妻俩一合计就即刻拍板,给儿子起了一个既有文化又有民族情怀的名字。

但事与愿违,越怕啥往往就越来啥。

梅文华读小学时,男同学之间盛行取绰号,那时候大家年纪小,想法也简单,取起绰号来不仅五花八门,而且用词一点儿也不顾及形象,诸如什么“乌龟”“王八”“吊死鬼”,个别坏小子甚至把生殖器的名称都用上了。梅文华算是幸运的,只是被同学按谐音叫成了“没文化”,这个绰号相比之下侮辱性小,算是比较雅的,又与实名谐音,所以生命力特别顽强。时间一长,连女同学也都跟着叫开了,从小学叫到中学,后来上山下乡,一直叫到黑龙江。不管梅文华如何抗拒,最终也只能妥协接受了。

刚到黑龙江没几天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梅的实名又一次被淹没在绰号里。

梅文华和同队知青落户到生产队时还没开春,北大荒依然是冰天雪地的世界,银装素裹的景色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南方孩子来说,真是新奇透了,像进入童话世界一般快活。但很快,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将他们差点儿冻出鼻涕泡来。室内需要不间断地烧火取暖。那时候北大荒农村还烧不起煤,都是烧柴草。每年秋后初冬,大甸子刚上冻,草叶枯黄了,家家户户都去甸子里打草,备够一年的柴禾,垛在院子里。衡量这家主人是否勤快,柴禾剁的大小和整齐程度即可作为直观的判断之一。知青们刚去,哪来的柴禾剁?队里就给知青们送来一车楂子[①]做燃料。楂子烧炉子还挺好使的,烧炕就不太受使,尤其是不易点火。正好离不远的生产队场院里有两个巨大的草垛,知青们并不清楚那是喂马的谷草,就时常乘黑去拽两捆回来引火。

那天暮色初笼,梅文华去拽了两捆谷草,还没走出场院,就被一社员逮了个正着。

“你小子干啥呢?想祸祸生产队,是不?”

“我拿两捆草引火,不行吗?”

“这是谷草!”

“谷草怎么了,难道不能烧吗?”

“瞧你,还胆肥了,这是喂马的,马的口粮,懂吗?”

“这……”梅文华顿时语塞。

“我说这两天谷草下[②]的这么快,敢情[③]是都让你们拿去烧火了……”

那年头马是生产队里耕作、运输的主要动力,喂马的谷草何等金贵,拿去当柴禾烧,这事有点严重了。但毕竟不是故意为之,又制止了,遇到一般社员也就批评几句,告诫一声下不为例,算是过去了。没想到这位社员还挺较真儿,回头就把这事儿上升到破坏生产的高度,火冒三丈地向生产队长反映。

第二天晚上,正好生产队开大会,一屋子人挤在一起吞云吐雾,旱烟味得呛人睁不开眼睛。昏暗的油灯下,队长问:

“烧谷草的事儿是谁干的?”

队长是个憨厚人,他心里明白,一帮子城里来的小青年,还是来自南方,初来乍到分不清这草那草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城里来的工作组不也有人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的吗。原本并不想理会这事儿,但有人反映了,不过问一下似乎说不过去。

听见队长发问,那名反映问题的社员立刻在人群里大声回答:“就是那个叫“没文化”的知青干的!”

其实那社员也不知道梅文华的大名,一个百十来号人的生产队,突然来了十几名知青,一时半会儿谁是谁,都对不上号,这名号也是从知青互相之间打招呼中知悉的。

队长憋不住笑出声来,半开玩笑地说:“怎么说话来着?知识青年都是有知识文化的,烧了两捆谷草就是没文化了?”

满屋子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当时,梅文华恨不得地上裂条缝,立马钻进去。

队长不经意地一问,又一句轻松的玩笑话,这事儿就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不过从此后,“没文化”这个名号却声名远扬了。慢慢地他的大名似乎被遗忘了,时间长了大家都混熟了,有些老乡就没话找话地挪揄他:“没文化还来当知青。”

梅文华老伴的芳名就不一样了,姓也好听名亦雅致,叫花琼瑶。花琼瑶的父母可都是知识分子,女儿的名字取自《诗经》中“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之句,意蕴寓意自然美得不用说。

花琼瑶在学生年代从来没有人给她起过绰号,大家不是叫她“小花”,就是叫她“琼瑶”,也有人叫她“瑶瑶”,无论哪种称呼听起来都很有亲切感。这固然与她的名字取得好有关,但与她长相甜美,性格乖巧特别讨人喜欢也不无关系。而父母更喜欢叫她的小名“琼琼”,在父母眼中,琼琼是一块天生的美玉。

人到中年后,闺蜜们觉得叫“小花”有点不适合年纪了,就干脆叫她“花儿”,花琼瑶心里更美了,觉得自己一生都像花儿一样美丽。虽然现在已年近古稀,脸上的核桃皮已越来越难以掩饰,但她觉得自己还是一朵花儿。更重要的是梅文华也喜欢这么叫她。

 (二)

梅文华和花琼瑶从小在一个墙门里长大,小学同班,中学不同班但同校,下乡时又一起去黑龙江插队,虽没分在一个生产队,却同属一个大队,都生活在一个屯子里。花琼瑶在学校里虽然比较文静,但颇具唱歌跳舞的潜质,很受老师赏识和同学的拥戴。下乡后,她的特长在同学们的吹捧下很快被大家发现。有一次大队开大会,一位队干部提议请花琼瑶上台唱一段,在大家的掌声鼓励下,花琼瑶红着脸唱了一段样板戏,没想到这一亮相赢得全场掌声雷动,立刻成了屯子里的大明星。村里的大娘大嫂们对花琼瑶那个稀罕劲儿就不用提了,见了面也夸,背后也夸。谁家做点好吃的,都抢着来找花琼瑶去分享。以后每次大、小队开会,大家起哄要花琼瑶在会前唱一个,就成了保留节目。一来二去,公社领导也有耳闻,在备战全县文艺汇演时,花琼瑶顺理成章地被选入公社文艺宣传队。参加完全县文艺汇演后,公社为保护人才不流失,就把花琼瑶安排到公社中学当了老师。

梅文华就没那么幸运,其实他很喜欢舞文弄墨的,但这些才艺在生产队没有展示的机会,再加上有“没文化”这么个美誉加身,在大家心里就自然而然地把他归入了普通劳力的行列。

而梅文华好像天生就不是个庄稼人的料,力气小不说,干农活还总跟不上趟。第一次参加劳动是刨粪。那个年代,东北农村习惯把马厩、猪圈、茅楼(厕所)里清理出来的粪便集中堆成一个丘,沤上一年,来年开春前乘冻刨碎,扬到地里做肥料。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肯出力就行,所以知青劳动第一课,就是和社员一起刨粪。梅文华自告奋勇要轮镐,但轮了十几下就气喘吁吁,轮不动了。

一膀大腰圆的社员一把从“没文化”手里夺过镐,用带有蔑视地口气说:

“瞧你这熊样儿,还轮镐?上一边儿呆着去!”

说完一阵猛刨,一地碎粪碴子足够装满两马车了。梅文华忽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开春时第一次到地里刨楂子,也是个力气活,但需要注意安全。打头的[④]见干活人群里有许多知青,便再三强调安全,告诫不要刨着脚,还故意放缓进度,以便知青们都能跟得上。没想到“没文化”一䦆头[⑤]下去,就把鞋底前半截刨出一个口子,幸好没伤着脚。当时把打头的吓得不轻,收工后立马找队长要请辞这一差事。

铲地时,“没文化”也时常手一抖,就把庄稼苗连草一起铲了。他铲过的垅,经常要补苗。大家见他这“熊样儿”,心里就愈发把他看扁了,有人干脆在背后叫他“怂包蛋”,分组干活的时候,哪个组都不欢迎他。只有干大帮哄一类的活儿时,梅文华才能找回一点自己在生产队里的存在感。

这种窘况让梅文华煎熬了两年,直到一名在县城读书,高中毕业的回乡青年但任了大队支书,终于慧眼识英才,让梅文华担任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有了这个小小的舞台,他的才华逐渐显露出来。屯子中间竖着的大旗杆上绑着东西向背的两只大喇叭,每天早、中、午都会准时响起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常常会播出“没文化”写的稿子。时间一长,有些社员就送了一个“写匠”的雅号给他。

两年后,他被选进公社的“秀才”班子,专门为公社领导写材料。换了环境,他那个含有贬义的“没文化”的外号似乎也被人忘记了,队里的老乡去公社办事,见到他也都恭敬地叫他“梅秀才”了。

人的命运很奇怪,有时候好运会结伴而来。就在梅秀才事业上春风得意之时,爱情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递来橄榄枝的不是别人,正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同学花琼瑶。

本来,以花琼瑶这样的才貌,梅文华是入不了她的择偶之列的。 但那时候知青病退的、上学的、返城的、县城招工的几乎年年都有,有门路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知青已寥寥可数。花琼瑶出于生活习惯上的考虑还是想嫁个南方人,而父母又是迂腐的知识分子,想要靠父母找门路把自己弄回杭州去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这种情况下,梅秀才就成了她考虑择偶的选择之一。

没想到父母收到琼琼的来信,知悉她心事后,在回信里不仅表示同意还将梅文华夸奖了一番,说梅是个好孩子,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家庭出生可靠,人又忠厚老实,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花琼瑶仔细一想,父母说的也确实有道理,找对象不就图个人可靠嘛,再说从梅的现状来看,事业上还有一定发展前途是可以肯定的。

于是,一切都水到渠成。两人去公社民政助理员那里领了结婚证,把行李卷儿搬到一铺炕上,就算是洞房了。婚礼很简单,在中学一间教室里举行,二两茶叶,一斤糖果,几斤瓜子,来宾坐满了教室,他俩从箱底翻出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虽然不是全新的,但穿着后也整洁得体,两人胸前各佩一朵小红花站在讲台一角,更显得容光焕发。旁边坐着公社书记和中学校长,做他俩的证婚人,这在当时已是最高规格的礼遇了。婚礼由中学教语文的赵老师主持,赵老师平日里说话风趣幽默,号称“赵铁嘴”。按惯例,主持人首先要向来宾介绍两位新人的身份事项及恋爱经过,这在那个年代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虽然大家早就熟识,但规矩还是不能破坏的。“赵铁嘴”介绍起来可就妙趣横生,果然不同寻常。

赵老师清清嗓子,张嘴就是一句:“新郎新娘不是人!”

尾音故意拉长,语气加强并停顿了一下。全场愕然,以为赵老师吃错药了。

“不是人是什么?是神!是爱神!是牛郎织女下凡间!”说这一连串句子时的火候和语速声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就像说相声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顿时全场鼓掌加喝彩,气氛好得不得了。

还真让赵老师说中了,他俩婚后真的是牛郎织女共沐爱河,几十年都恩爱如初,无论生活多么艰辛,或两人地位发生变化,始终都相敬如宾。用东北老乡的话说:“都没见过他俩红过脸。”

有一年热播电视剧《梅花烙》,那时梅文华一家早已进了县城,他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上了主要领导,妻子也在他的斡旋下进了教育局,儿子已上高中。梅文华观剧生情,对身边的人说,他和花琼瑶也是一对梅花组合,一个姓梅,一个姓花,梅花香自苦寒来,是现代版的“梅花三弄”。

别人不解:“怎么个梅花三弄?”

“一弄青梅竹马,二弄上山下乡,三弄绵绵余香。这不是三弄吗。”

梅文华的解释多少有点牵强,但他对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的满意度溢于言表。有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哼哼起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花琼瑶见梅文华心情好,早已淡忘的才艺也突然间枯木逢春,主动凑上去接唱下一句,夫妻一唱一和,好不快活。

儿子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见老爸老妈大大咧咧地晒他们的“梅花情缘”,忍不住嘲笑他们:“太肉麻了!”

周围的人都羡慕梅文华福气好,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好老婆,还有一个学霸儿子。花琼瑶心里明白,其实是自己有福,嫁了一个懂得疼她的好丈夫,要不,哪来这么个优秀的儿子。

  (三)

吃过早饭,梅文华忍不住又浏览了一下手机,他在等儿子那句“生日快乐!”的祝福。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心里常有一种希望被晚辈关爱的渴望,哪怕一个电话,一条短信也好。这种心态前几年还比较隐蔽,不知什么时候起慢慢地明朗起来。今天他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这句祝福不一定会来,但他还是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花琼瑶见梅文华心神不宁地频频查看手机,特别理解丈夫的心情,儿子和孙子是他们最牵挂的人了。然而,丈夫和儿子之间曾产生过一点小隔阂,关系已经好几年不怎么融洽了。这事儿多多少少还有点因她而起。

数年前,花琼瑶申请提前退休了。那时候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并成家,孙子也已小升初,儿子儿媳都是医生,工作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打理家务。花琼瑶就担任起了家庭主妇的角色,一家人就这么其乐融融地生活着。

有一天,花琼瑶的父母来电话了,二老已年逾九十,生活自理有点儿力不从心,希望琼琼能回到身边照料他们。花儿虽有一个弟弟,但也在外地。父母觉得,琼琼从小就是他们心中的宝贝疙瘩,这会儿需要贴身小棉袄,当然还是琼琼最合适。

花琼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边是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一边是一家子人和正在备战高考的孙子,她是教师出身,除了能帮衬家务,在一定程度还可以指导孙子的复习。这个抉择放谁身上都是两难。思考再三,花琼瑶还是想听听梅文华的意见。

梅文华是坚决支持花琼瑶回去照顾二老的。那时梅的父母已双亡,想尽孝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他特别理解妻子的心情。他对花琼瑶说:

“儿孙再重要,也不如老人重要!因为儿孙有未来,老人只剩下亲情与关怀。”

“我走了,那家里怎么办?”

“不是还有我吗?”梅文华就差没拍胸脯了。

“要不,我先回去看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

“二老已经望眼欲穿了,你回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再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

“别节外生枝,这事情我做主了。”

虽然儿子、儿媳心里并不很情愿,但不敢违拗老爸的意见。

花琼瑶在梅文华的支持和催促下只身回到了父母身边。这时,二老已处于半卧床状态,在琼琼的悉心照料下,情况慢慢好转起来。每天晚上,花琼瑶都会与梅文华通电话,互述近况。梅文华不在身边,花琼瑶就像掉了魂儿一样。以前在家里,梅文华是她的主心骨,现在面对父母,她成了父母的主心骨,这种角色的变换,让她更加想念梅文华,想念儿子和孙子一家。

“文华,你还好吧,血糖稳定吗?孩子们都怎么样了?”

梅文华患有糖尿病,又不注意饮食,这是花琼瑶最担心的事情。自从回到父母身边后,花琼瑶对梅文华改称呼了,不再叫老梅,而是改叫文华了。她忽然觉得老梅与“老没”谐音,多不吉利啊,可别叫没了,她与文华,也要像父母那样白头携老呢。

梅文华却总是报喜不报忧,以致花琼瑶一直不知道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其实,花琼瑶走后,梅文华与儿子之间的磕磕碰碰就没间断过。家里突然少了一个料理家务的人,未免一团糟。尤其是辅导孙子不是梅文华的强项,有许多题梅文华根本就不懂,不得不把孙子送进各种补习班,平添了许多经济上的负担和接送等麻烦。时间长了,儿子嘴上抱怨的话也多了,父子之间便免不了抬杠。渐渐地,梅文华觉得儿子叫他老爸的时候少了,开始直接说事儿,前面的称谓基本免了。以前,梅文华觉得儿子总是老爸老爸地叫,好像都把自己叫老了。现在梅文华巴不得儿子老爸老爸地多叫几声,可儿子似乎就与他憋着劲儿,能不叫就尽量不叫,必须要叫时,过去那种亲切感也听不出来了。

梅文华过生日那天,他张罗了一桌好菜,儿子儿媳却没按时回来,他与孙子等了很久,菜凉了,热了一遍又一遍。很晚,儿子儿媳终于回来了。

儿子一进门就说:“对不起!有一台手术耽搁了。”儿子解释了一下回来晚的原因,但省略了不该省略的称谓。

儿媳还是说了一句祝福:“老爸生日快乐!”

“没关系,没关系,那就赶紧开饭吧。”梅文华嘴上说没关系,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舒坦,叫一声老爸就这么难吗?再说,有事就不能来个电话吗?

孙子给蛋糕点燃蜡烛,要抢着给爷爷许个心愿。

儿子说:“这得让爷爷许,那有你许的份儿。”

梅文华却很高兴让孙子来许,连忙说:“要馨馨许好,要馨馨许好。”

馨馨是孙子的小名,大叫梅书馨,因与“舒心”谐音,儿子给他取这个名字时,梅文华非常赞同。

馨馨看了一眼窗外飘着的雪花,很有诗意地说:“梅花喜欢漫天雪,这雪就是给爷爷祝寿来了,也是爷爷奶奶梅花情缘的象征,祝爷爷生日快乐的同时,也祝爷爷奶奶都健康长寿!恩爱直到地老天荒!”

孙子真会说话,可把梅文华心里说的乐开了花,眼泪都差一点要出来了。但儿子却来了一句让梅文华心里感到别扭的话:“小小年纪,咋这么肉麻!”

梅文华觉得这句话表面上是在说孙子,但怎么听都像是在旁敲侧击地说自己。

那天,一桌菜剩下了不少。

孙子考上大学后,梅文华觉得再与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有点碍事了。这时,岳父母的身体每况愈下,岳父已卧床不起,仅凭花琼瑶一己之力已很难应对,梅文华便回到杭州,与花琼瑶一起照料二老。

 (四)

梅文华和花琼瑶一起照料二老的日子虽很辛苦,却是快乐的。两人又可以成双入对形影不离,还有一丝落叶归根的兴奋。儿时的生活习惯也逐渐被唤醒,除了一口不太标准的东北口音外,其它方面基本都南方化了。

把儿子儿媳留在了黑龙江边城,这一直是梅文华和花琼瑶共同的一块心病,而这块心病随着岳父母离世后愈发沉重了。本来,二老走了,他们是打算回黑龙江去的,因为他们的户籍、工资、医保等各种关系均在黑龙江省,在此生活有诸多不便。尤其是花琼瑶,特别挂念儿子,恨不得马上就回到儿子身边。

梅文华的考虑就稍微多了那么一点点,觉得他们两口子也年记大了,儿子也并非需要他们的帮助,弄不好还会给儿子儿媳的二人世界添点堵,前几年他与儿子的相处经历时刻在提醒他。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跟花琼瑶说:

“馨馨已去国外读研,咱俩回去,是不是会给天佑两口子添麻烦?”天佑是他们儿子的名字。

可花琼瑶觉得梅文华想多了,一家人哪来这么多事儿。

“儿子又不是外人,什么麻不麻烦的。”

“说是这么说,但儿大不由娘,要回,也得等天佑有这个意思咱再回。”

“这到也是……”花琼瑶回想起儿子虽常来电话,的确没提过这个话头。不过前一阵子儿子两口子都抽调的抗疫医疗队去驰援A市了,是忙的吧?花琼瑶越想越心乱如麻,没了主意。

他俩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在杭州暂时滞留了下来。

今天是梅文华的七十岁生日,他想,论理是该小祝一下,但岳父母离世不到半年,从孝道上讲不太合适,况他知道花琼瑶尚没从失去双亲的哀痛中走出来,无论如何不能去触碰她心底这个隐痛。所以几天前他就打定主意不提过生日的事情,也不希望花琼瑶记起他的生日。但到了这个日子,心里还是盼望儿子会送他一个祝福。他知道儿子儿媳都很忙,可今天是他的七十寿辰,儿子总不该忘记吧。

这会儿,他的心事被妻子看破了。花琼瑶伸出手,隔着桌子攥住他的右手掌,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温柔地说:“生日快乐!”

“你也快乐!”

“你怎么不早说……”

“我就希望你忘了。”

“为什么?”

“明年轮到你古稀,我再补。” 梅文华比花儿大一岁。

“那怎么行,老规矩,去奎元馆吃面。”

伺候二老这几年里,梅文华夫妇无论谁过生日,都是俩人一起去奎元馆吃碗面,算是相互祝福。奎元馆是杭州一家百年老店,有“江南面王”之誉,梅文华最喜欢那里的招牌面片儿川,而花琼瑶则喜欢吃肉丝青菜面。

他俩正说着去奎元馆吃面的事儿,花琼瑶的手机提示音叮咚、叮咚地响起来,花琼瑶拿起手机一看,欢快地叫起来“是天佑的微信!”

“快看看,说什么了?”梅文华立刻来了精神,心里也迅速略过一丝妒意,暗暗骂道:这混球,发个微信也只发给他妈,难道就不能发给我吗?

花琼瑶打开儿子的微信,把手机凑到梅文华眼前,两人一起读看。微信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妈妈,今天是老爸的七十诞辰,祝老爸生日快乐!也祝您健康快乐!我们的抗疫医疗队又转赴B市了,很忙,所以很长时间没与你们联系。馨馨在洛杉矶很好,勿念。”

“就这么几句?”

“话不在多少,意思到了。”

“也是,他们也够忙的,穿着防护服,弄手机也不方便吧。”

其实,梅文华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时候他忽然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在等儿子的祝福,而是在等儿子的一句“老爸”。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奎元馆,中午?还是晚上?”花琼瑶问。

“当然是中午啦,回来顺便逛街。”逛街是花琼瑶的嗜好,梅文华一直是不离左右的伴随者。

“那好,反正我一直都是听你的。”

花琼瑶原想今天搞室内大扫除的,此刻觉得陪梅文华说说话才是最重要的。便简单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就到房间里陪梅文华坐下。梅文华不慌不忙地从柜子里拿出那套他最喜爱的景泰蓝茶具,清洗了一下,很有仪式感地砌上一壶茶。少顷,各斟一杯,夫妻正欲对饮,梅文华的手机意外地响起来。梅顾不上拿老花镜,先打开手机:“哪位?”

电话里立刻传来熟悉而朝思暮想的声音:“爷爷,我是馨馨,祝爷爷七十诞辰快乐!”

“啊……是馨馨?爷爷很快乐,很快乐……”

“免提!用免提!”花琼瑶在一旁急得用手势连比划带示意。梅文华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茶几上。花琼瑶急不可待地抢着说:“馨馨,奶奶可想死你了。”

“奶奶好!祝奶奶健康快乐!”

“馨馨,你在那边好吗?”

“我一切都好,不用挂念。爷爷,奶奶,你们身体都好吧!”

“你怎么想起来今天是爷爷的七十大寿啊?”

“是爸爸告诉我的,嘱咐我一定要提前打电话……”

“提前打电话?”

“洛杉矶时间现在是下午5点,比北京时间要晚16小时,明早打就成了迟到的祝福……”

“这时差都记得呀,爸爸还说什么了?”

“要我完成学业就回国,他说每个人早晚都要像爷爷奶奶那样落叶归根的……”

“好孩子,照顾好自己……”花琼瑶有点呜咽了,梅文华眼圈也红了。

撂下电话,花琼瑶忽然改变主意,对梅文华说:“我们不去逛街了,去植物园看梅花。”

“但这时候梅花可能都落了。”

“不是还有桃花、梨花、兰花、海棠花吗?有花就行。”

是啊,有花就行。这一刻,梅文华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他身边一直有一朵自己心仪的花儿。

2022年4月13日


[①] 指玉米或高粱收割后留在地里的秸秆根部的茬子,来年耕种前将其刨出磕掉土,是农村的烧柴之一。

[②] 东北方言中常用于“减少”“消耗”一类意思的表述。

[③] 东北方言里近似“原来”之意。

[④] 指领头人,东北农村集体劳作时,都确定一打头人,以其劳作量作为众人的遵循,报酬也略高。

[⑤] 一种在锄杆上斜绑着带短杆的铁锹头,用于刨断土中残留根茎的农具,形似锄头,但锹头薄而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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