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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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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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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泥桥头

外婆家村头有一条宽阔的河,拐弯处的弧度就像是一条丝带随风飘出来的,自然而优美。我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也不知道它要流到哪里去。我只知道它从村南很远的地方流来,又绕到村东向北流去。村里的大人都说那是泥河。

我去外婆家时还很小。当时,爸爸下放到农场去接受劳动改造,妈妈在纺织厂里做工,要早中晚三班倒,厂规不允许带着孩子上班,送幼儿班妈妈又交不起学费。奶奶要去姑姑家,姑姑家有五个孩子需要照看,奶奶虽舍不得我,但也分身乏术。于是,妈妈决定送我去外婆家,外婆住在乡下。

那天,舅舅来接我,他领着我先坐公交车,再坐轮渡,然后坐长途汽车。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路上很兴奋。在临浦镇下车后,舅舅推出提前寄放在那里的独轮车,那车除了车轮,其余部位都是木制的。舅舅在车的一侧绑上一把小竹椅,另一侧压上一块大石头,让我坐在那张小竹椅上。舅舅推着独轮车,在一条比较平坦的砂石路上走了好长时间,又拐进一条乡间小路。

舅舅的脸和脖颈因长期被太阳晒过,显得黑红,一身褪了色的蓝衣裳袖子和裤脚都挽得很高。推车前,他把脚上的布鞋脱掉,换上草鞋,将两根辕木间系着的一条宽而旧得有点脏兮兮的布带子搭在颈肩上,借此把控车的平衡。舅舅推起车来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小腿上棱角分明的肌腱传递给我强烈的安全感。

外婆家很远,每路过一个村子,我都以为到了,但舅舅却推着车吱嘎吱嘎地穿村而过。走了很久,舅舅说要歇歇脚,顺便去方便一下,问我需不需要,我摇摇头。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在路边,嘱咐我千万不要乱动,我点点头。

那时正是五月时节,田畈里齐刷刷的秧苗鲜绿鲜绿的,田梗上还长着许多粉红和淡黄色的小花朵,小鸟在四周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好奇心驱使我忍不住下车去玩耍,刚下车两脚还没站稳,那架独轮车就在身后“轰”地一声侧翻,随即滚进路边水沟里。

舅舅闻声跑回来,一把抱住惊恐未定的我,在我身上左看右看确认没有受伤,哄了我几句后,就下到水沟里去捞独轮车。舅舅果然力气很大,一个人就把车子捞上来了,又把那块石头也捞了上来。他把上衣脱下,垫在弄湿了的竹椅上,用力把住车,要我坐上去。然后,我们继续赶路。

白色的挎蓝背心紧裹着舅舅健硕的身体,露出古铜色的肩膀。背心上已被汗水浸成暗红色的字我也认识几个,那是奶奶用戒尺调教的结果。那时候我已经会背诵多首古诗,诸如“锄禾日当午……”之类的,但多数会背不会写。不过,舅舅背心上的“奖”字我是非常熟悉的,妈妈的大搪瓷缸上也有一个,据妈妈说,那是厂里奖励给她的,曾一度视为珍宝,生怕我不小心给碰掉了瓷。所以当时我想,舅舅也一定是个劳模。还有,舅舅背心上“一九五六年”那几个小字我不仅认识而且会写,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我认得很多字。

穿过几个村子后,舅舅推着车上了泥河大堤,沿右岸南行,舅舅说,到前面泥桥头那里就到家了。泥桥头这个地名就这样第一次钻进我的耳窝。

我是个记性很差的孩子,常被奶奶和妈妈数落,说我听什么话都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不长记性。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一个耳朵眼被堵住了,所以泥桥头这个地名一钻进这边的耳朵眼便再也没有从另一边的耳朵眼溜出去,就存储在那里了,至今还在。

那天舅舅说,村子西边还有一条路更近,但最近在修路,有一段挖开了,独轮车过不了,所以要绕道从泥河边过来。

泥河两岸有高高的土堤,临河一面的斜坡上长满了高高低低的蒲草和各种颜色的酢浆草,堤脚散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堤上一排整齐的水杉树,碧绿的树冠像锥子一样高耸入云。远处有一条长长的脚手架跨过河面,与两岸堤坝高度齐平。到了跟前才看清,那脚手架原来是一座独木桥,长长的木杆在河面上间隔一段距离就搭起一个独立的人字架,架顶端木杆的交叉部位上铺着并不宽的木板,连接成一条呈不规则状的桥面。舅舅说,泥桥头到了。

幸好外婆家在桥的这头,我幸免了过桥的恐惧,下堤后走了不长时间就到外婆家了。外婆家的门开在一面古朴而陈旧的山墙一侧,山墙很高,显得门很小。斑驳的山墙顶端有一组三级台阶状错落的角檐,檐下稍矮处向前延伸出一截很长的围墙,爬满了藤藤蔓蔓。正值晌午,炊烟在黛瓦青墙间依依缭绕。我想,外婆家的院子一定很大。

舅舅还在拾掇车子,我就带着遐想推开了那两扇不大却有些沉重的木门,门轴在石枕窝里“咕嘎”一声,像是通报,有人来了。

外婆迈着细碎的步子迎了出来,笑着将我搂进怀里,摸完我的头又端详我的脸,对舅舅说:“你看这相貌,跟你姐姐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婆。

外婆腰间也跟奶奶一样系着一条围裙,也是蓝色的,但奶奶的围裙上面有深蓝色的花纹,外婆的围裙是没有花纹的土布做的。当外婆挽着我的手跨过堂屋门槛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外婆裹着小脚。

那天中午,我吃到了外婆做的汤年糕,上面放了一大勺姜黄色的义乌糖,甜得我心里美滋滋的。

外婆家的房子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墙的那边还有许多人家。外婆家只有两间屋子,但有楼上楼下,楼下有一间是客堂连着灶房,另一间堆满了农具与杂物。楼上两间有一间是舅舅的卧室,另一间外婆住着。令我不解的是,窗户都是木板的,没有玻璃,只有将窗户打开,光线才能漫进来。晚上,我和外婆睡一张床,我睡里侧,外婆睡外侧,我喜欢在外婆的摇篮曲中进入梦乡。

舅舅很忙,除了回家吃饭,其它时光很少见到他。见别人跟他打招呼时都叫他支书,我那时还不知道支书是干什么的,但看到舅舅扛着农具出门时胸前总别着一支钢笔,口袋里还揣着一个小本子,就猜想舅舅不是一般人。

舅舅没有时间陪我,我自然就成了外婆身后的“小尾巴”,整天形影不离地跟着。慢慢地,我成了外婆打理家务的小帮手。外婆做饭的时候,我帮着往灶门里添柴烧火,而且学会了掌握火候。外婆喂猪的时候,我学会了拌饲料,知道哪种可以多放,哪种要节约一点放。我还会模仿外婆喂鸡时的呼叫声:“喔——啰啰啰……”散放的鸡循声而来,争啄我撒下的谷粒。外婆还在小天井里圈养了两只小鹅崽,毛茸茸的非常可爱。外婆每天都领着我去路边、田间或树林里挖野菜,回来把野菜剁碎,拌上谷糠便成了小鹅崽的美食。我在跟随中也学会了辨认各种野菜,经常会独自去採一篮子回来。

外婆一个劲儿地夸我能干。我也越来越喜欢外婆了,外婆不仅慈祥,而且没有戒尺,即使我做错了什么事,也从不训斥,特别宠爱我。

外婆家门口不远处也有一条小河,只有两丈宽,清澈的水四季都潺潺地流着,可以清晰地看见河底的卵石,河道两壁是石砌的,像两面墙,上面坐落着许多高低不一的房子,河埠头的石阶隔着路正对着外婆家的门。因为河水很浅,外婆去河埠头洗洗涮涮的时候也领着我。夏天的时候,我会在外婆的默许下趟进水里去玩,凉爽的感觉从双膝间缓缓流过。因为经常与周围的孩子在一起戏水,我逐渐结识了许多玩伴。

一天,与我年龄相仿的三娃子考我,大概也是为了炫耀,当时他拥有两张一分面值纸币的财富。三娃子摊开手掌指着那两张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财富得意地问我:“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

我说这是两分钱,他说不对,这是三分,任我如何雄辩,他都坚持说这明明是三分嘛。他见我不开窍,略一思索,拿走一张,问我剩下的是多少,我说是一分,他随即将拿走的一张放回去,对我说,这不就是三分了嘛。我极力反驳,两个一分加一起是两分,不是三分。我虽然还没上学,这么简单的算术还是会的。但我们俩谁也无法说服谁。三娃子便提议去找阿牛哥评判。

阿牛哥是个放牛郎,已经十多岁了还没有上学,但他是我们这一群孩子心目中的王者,他会许多我们仰慕的功夫。譬如,他会用两只光脚丫子蹬着弯弯的牛角,骑在水牛背上驭牛入水,当水快要漫到牛背时,他就在牛背上站起来,一手牵着缰绳,嘴里吆喝着,水牛竟会乖乖地听从他的指挥游动。阿牛哥不仅会放牛,还会上树,会凫水,还会玩弹弓。找他评判当然最具权威性了。

阿牛哥对我俩的陈述并不急于做结论,而是挠了挠他新剃的瓦块头说,去小卖部问一下不就清楚了。三娃子对阿牛哥的提议佩服的五体投地,路上不停地抱怨自己的智商,这么好的办法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而我忽然察觉出了阿牛哥心里的小九九。

小卖部就设在经营者家的厅堂里,一节陈旧的木柜台,下半截已经霉迹斑斑,货架上虽空空如也,但屋里还是显得有点局促。除了烟酒酱醋盐及针头线脑之类的小东西外,其它东西要购买均须预约。经营者将各家所需密密麻麻地记在本子上,三天两头挑着担子去二十余里外的镇上进货,回来再挨家送上门去。说是小卖部,其实与货郎担差不多。

货郎担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在大桥公社小学读三年级,离外婆家所在的胡家大队有三里地,每天放学回家,她都要从外婆家门口那条小河的石桥上路过。那石桥是平的,虽然不宽,但两侧都有长条石凳兼做护栏,我们一群小伙伴常坐在那里玩耍。那女孩过桥时,阿牛哥不敢用正脸看她,但眼光会被她的背影牵住,连脖颈也会被牵引得扭转过去,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当时猜想,阿牛哥肯定是想借这个由头去看一眼货郎担家的小姐姐,今天是礼拜天她不上学,很有可能在家里。我们进屋的时候,小姐姐正趴在柜台上写作业。询问结果可想而知,小姐姐还给了我一个赞许的笑脸,阿牛哥和三娃子都很失落。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阿牛哥的崇拜,我的胆量就是他赋予的。我第一次过那座独木桥,就是他连哄带骗地把我拉上桥,不顾我惊恐万状的喊叫,拽着我的手一步一步移过去,当时他眉头紧锁。回来时,我赖在地上撒泼,说什么也不肯上桥。没办法,他只好背起我过桥,我在他背上心惊胆战,他却疾步如飞,稳健而洒脱。我的鼻息随着桥面的颤动在他头顶那一块瓦片大小的发丛中吹拂。

说来也怪,自从那次经历后,我的胆儿突然大了起来,敢跟在阿牛哥身后小心翼翼地过桥了,次数多了,一个人也敢走了。我还跟着阿牛哥学会了在水里搂狗刨。阿牛哥的水性很好,他搂狗刨的时候,双脚击打水面有一种悦目的节奏感,溅起的水花比画上的鲸鱼喷出的水柱好看多了。他敢一个人游过泥河,再游回来。我们一群小伙伴都不会凫水,只能趴在泥河边的浅水处,双手抓住可以稳住身体的石头等物,双脚击打水面,比谁溅起的水花高。所有人都怕玩水的事情被家里大人知道,我也怕被外婆知道,所以都脱得精光泡在水里。唯独阿牛哥不脱裤子,只脱上衣,他是放牛郎,弄湿裤子很正常,家里大人也不会责怪。

阿牛哥从不教别人凫水,却对我情有独钟,恨不得把他搂狗刨的全部诀窍都传授给我。很快,我也能搂出两米远了。这技艺在上学以后的游泳课上,成了我在同学面前骄傲的资本。不过,当时三娃子他们对阿牛哥的偏心颇有微词。

这样快乐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就两年多过去了。

有一天,妈妈来接我回去,说再过一年就该上学了,不能让我继续在乡下野了。走的时候,我看见外婆撩起围裙在擦眼泪,良久,外婆摘下围裙说要送送我们,但被妈妈制止了。我理解妈妈的用意,外婆小脚走路不方便,怕外婆累着。舅舅默默地送我们到公社汽车站,那里有新开通的一趟直达镇上的班车。那天,阿牛哥和三娃子他们都没来,也许他们并不知道我今天要走。而我沉浸在回家的憧憬中,也并未生出离别的伤感。

我上学后,经常帮妈妈给外婆写信。妈妈上过厂里的扫盲班,认得一些字但不会写,每次写信都是到代写书信的摊位上,妈妈口述,他人代笔。后来,代笔人的角色渐渐落到我头上。虽然我的错别字很多,但舅舅还是能看懂,从他每次来城里都要夸我会写信这一点就可以证明。我也因此比别的同学提前学会了书信格式及一些如“见字如面”之类的用语。

有一次,我在信的落款日期后加了“晚灯”两个字,妈妈问这有什么讲究,我说这表示是晚上写的意思。妈妈又问我是从哪儿学来的,我说那是爸爸来信上写的呀。妈妈听了马上陷入沉默。我当时有点后悔,害得妈妈在思念外婆的同时又想起了爸爸。

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外婆来了。妈妈说外婆要去灵隐寺烧香,正好第二天是星期日,妈妈要我陪外婆去。记得以前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里,没见过外婆烧香念佛之类的举动,什么时候开始讲迷信了呢?但她是我心爱的外婆,我还是兴高采烈地陪着去了。我像一个小导游,领着外婆坐公交,排队买门票,一路滔滔不绝地讲解,外婆听得高兴时,依然会像小时候一样把我搂进怀里。

来到大雄宝殿后,外婆从她斜挎着的土黄色香袋里拿出一对蜡烛和香,虔诚地点燃供上。当外婆要拉着我跪下时,我默默走开了,转身看见外婆疑惑的神色,我赶忙用手指指胸前的红领巾,意思是说,我是少先队员,怎么可以信神拜佛呢?当时周围人很多,我觉得不宜说出口。也不知道外婆是否理解了我的意思,只见她回头面向佛祖,庄重地跪下,嗑头许愿。

当天下午外婆就要赶回去,她说家里很忙。妈妈还没下班,我便自作主张送外婆到武林门长途汽车站,买好票把外婆送上车。车启动了,我一直不停地挥手,但外婆可能看不见,那时外婆的视力已大不如前。

后来我长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去了黑龙江,再也没有机会去外婆家看望外婆和舅舅。如今,外婆和舅舅早已不在人世,胡家大队也已改名为紫东村,从网络上的图片和视频看,早已旧貌换新颜。那些曾经的黛瓦青墙、独木桥、泥桥头、河埠头、小石桥、小卖部,都已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泥河还在,但也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最近,常梦见那座像脚手架一样长长的独木桥和泥桥头,很想去看看现在的新变化却一直犹豫着未敢成行。因为在我心里,再好的景致也抵不过儿时美好的记忆,那种美好是永恒的,我不想冲淡或忘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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