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死了那个小铁匠。
要说十五岁那年,我最恨的就是那个小铁匠了。
十五岁那年,我自以为已是一个大男人了,喉结突兀,说话翁声翁气,细茸茸的胡须开始像春天的芽苗,势不可挡地抢占了双唇的地盘。
我开始疯狂地喜欢上了歌德,那个大胡子德国诗人。我经常把他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夸张地揣在口袋里,就像揣着一面鲜艳的旗帜,那时我的梦想就像是一匹匹狂奔的白马,昼夜不停地穿梭在少年维特的世界里。
我春心萌动,甚至开始渴望爱情,渴望爱情像一场春雨,沸沸扬扬地飘洒在我头上……
我喜欢上了小敏,我们街上一个老铁匠的女儿。
不过,需要明确的是,小敏并不认识我。当然,更不会知道我喜欢上她了。有好几次,我故意走在她身边,佯装摔了一跤,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甚至和我说一句话,可她面无表情,连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几乎都没有,这让我十分伤心。
小敏芊芊弱弱,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和她那个浑身黝黑的铁匠爹相比,让我怀疑小敏是不是他亲生的。
事实上,老铁匠是小敏的亲爹。我见过小敏她娘,貌美如花,小敏之所以出落得如此楚楚动人,全是仰仗了她娘的强大基因。
听村里人说,老铁匠年轻的时候并不是铁匠,而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后来赚了钱,就在临河的小街上开了一个铁匠铺。
那时候,乡下人都老老实实地在家种庄稼。锄头、钉耙、铁锹、还有割麦砍柴的镰刀,一样都不能少。上街的时候,就顺带着捎上使残的锄头或镰刀,去铁匠铺里回炉锻造。因此,铁匠铺的生意就格外红火,叮叮当当的锤击声整日不绝,银子也叮叮当当像水一样流进老铁匠汗兮兮的腰包。
老铁匠招了一个徒弟,模样不太好看,年纪轻轻,却有一身蛮牛样的犍子肉。虽是一身蛮牛样的犍子肉,却并不笨拙,心灵手巧,腿脚利索,正是一块打铁的好料子,深得老铁匠喜爱。
老铁匠喜爱小铁匠,本碍不着我什么事,但老铁匠喜爱到把女儿小敏许配给小铁匠,把他当成乘龙快婿,就让我十分生气了,难道他们都不知道我已经喜欢上小敏了吗?
临河的街并不长,从这头到那头不足二百米,从那头到这头也不足二百米,打个响亮的喷嚏,整个街都能听见。
铁匠铺在街的第二家。
第一家是个修手表的。修表的是个小伙子,瘸了一条右腿。人是瘸了,手艺却精湛,专修手表的各种疑难杂症。小伙子整天乐呵呵的,既使是阴雨天,也一脸的阳光,上帝让他瘸了一条腿,却给了他一颗乐观的心。这样热情的态度自然顾客盈门,生意好得让人惊叹!
第三家是个理发店。理发的师傅四十来岁,让他声名远播的不是他理发的手艺,倒是他一口荤素兼具亦庄亦谐的小调,凡是这地方流行的民间小调,没有他不会唱的。一曲《十八摸》唱得大姑娘小媳妇羞红了脸,又一曲《正月观灯》直唱得小伙子大姑娘心猿意马,心头小鹿儿乱撞。有时候,竟恍惚了,大家来店里究竟是理发还是听他唱歌?既然二者可以兼具,大家路近路远的都愿意来。
第四家是个裁缝铺。裁缝是个丰腴的皮肤嫩得出水的少妇。做衣服的时候,她双眼紧盯着纫头下的布料,双脚有节奏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一阵咔嗒咔嗒的声响后,一行均匀细密的线脚就行走在了衣料上。少妇也是这条街的名人,也不是因为纫艺高超,而是因为她的桃色新闻。据流传的消息,她和街上那个秃顶的医生好上了,这在乡下叫搞破鞋。搞破鞋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有些人表面上嗤之以鼻,暗地里却又有事没事的想来店里撩撩这个风骚又漂亮的娘们。
街上另外还有一个豆腐店,一个果子店,一个肉铺子和一个杂货铺子。
街上还常年流浪着着一个无家可归的疯子。疯子是个年轻的男人,个头很高,头发蓬乱,一年四季身上都裹着一件破大衣。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只是听说,他原是一个大学的美术老师,因出身不好,被阶级斗争斗得精神失常,就一路流落到了这里。疯子不偷不抢,有人给吃的,他就接着;没人给吃的时候,他就去捡垃圾堆里的剩饭烂菜充饥。让人惊奇的是,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他居然长年不生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顽强地流浪在街头上。有人说他可能有一个铁胃,也有人说他心里可能隐藏着一团火,一直照耀着他,支撑着他。
可我没有心思琢磨这些。十五岁那年,我的心中只有小敏,我希望整条街上走着的都是小敏,迎面而过的时候,我冲她笑笑,她冲我笑笑,整条街都笑得抖起来......
小街前面有一条河,叫桃河。
小街因此叫桃街。
河并不宽,水潺潺流着,河面在阳光下,好像铺满了一层细细碎碎的银子,而裸露的河床则爬满青草、艾蒿以及弯弯曲曲的藤蔓。
河边挺立着一棵大槐树,覆满青苔,枝枝桠桠的褶皱里,填满岁月密密的沧桑。有一条花蛇缘树而上,想去偷食树梢上鸟巢中的幼鸟,尽管它小心翼翼,还是被守护的大鸟发现了,一阵暴风雨般的俯冲攻击后,大花蛇终于灰溜溜地逃下树,飞快地消失在了树根下的草丛里……
小敏提着竹篮,顺着河道走向铁匠铺,身上的碎花衫子被河风微微鼓起,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她给老铁匠和小铁匠送午饭来了。
我在路旁偷偷地注视着小敏,一点一点数着她靠近的脚步,心也一点点怦怦乱跳。
我故意在嘴里衔着一根青草,嚼着,尽量装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想引起小敏的注意,又害怕小敏会看透我的心思。
当小敏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只是随便瞧了我一眼,并没有出现我期望的任何暗示。
然后,她就径直走向了铁匠铺。
我望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满心的希望顿时化为一片泡影。
当她走进铁匠铺的时候,我听到了小铁匠的热情招呼声,也听到了小敏回应的银铃般的笑声。
这时,我就恨起了小铁匠,也恨起了我自己。我拣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狠狠扔进河里,石块在河面上打了两个漩,才重重落下。一只水鸟受了惊,突然从河面蹿起,使劲扇着翅膀,仓惶消失在远方。
十五岁那年的我,懵懂的情感就是这样多情而青涩,勇敢而胆怯,狭隘而纯粹,就像一泓落满桃花的清潭,清澈见底,却又无可奈何地任由桃花随流水消逝而去,仿佛梦里......
铁匠铺的叮当声一阵阵传来,又一阵阵清脆地飘向远方,最后一头栽进河水里,无声无息。
铁匠铺的中央支着一个大火炉,火炉里烘烤着大大小小长短各异的铁具。铁具遍体彤红,在青蓝色的火苗里嗞嗞泛着白光……
老铁匠左手拿着一把大铁钳,将夹紧的闪着光焰的铁具放在一个大铁砧上,右手操起一把小铁锤,在铁具的横面上,时快时慢地敲敲打打。小铁匠循着老铁匠敲打的节奏,抡起大锤,一下一下用力砸在铁具上,流星般的铁花瞬间四处迸溅,溅在老铁匠和小铁匠披挂在胸前的长皮褂上,皮褂上便烙出了密密麻麻的“芝麻、星星”......
老铁匠和小铁匠都挥汗如雨,黝黑的臂膀和裸露的后背泛起湿滑滑的油光,强健的肌肉一张一驰,仿佛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小敏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老铁匠和小铁匠,神情专注,而我则在不远处专注地看着小敏。
当老铁匠和小铁匠歇下的时候,小敏立即将放凉的茶水捧到他们手中,还特意将一条大毛巾搭在小铁匠的肩上。小铁匠会心地一笑,顺手扯下肩上的毛巾,擦起了汗汵汵的脸。
我想,小敏的这条毛巾应该送给我的。因为我早已准备好了一只发卡,一只镀着红、蓝、白三色的发卡,准备送给她。我想只有小敏这样漂亮的女孩才配拥有这样的发卡,发卡别在她乌亮的头发上,就更加妩媚妖娆了!
可是,小敏并没有给我毛巾,而是给了小铁匠。发卡攥在我的手心里,我看见发卡好像哭了,这个时候,我也想哭了……
小敏不在街上的时候,我走在街上,感觉就像走在一道没放盐的菜里,一点味道也没有。
我必须给自己找点乐趣,否则,我会憋死的。
我坐在临街的河沿上,脱光双脚,把光光的脚丫浸泡在河水里。
河水清澈,荡着细碎的波纹。不一会儿,便有一群小鱼游过来,围住我的脚丫,争先恐后地用它们柔软的嘴,一下一下轻轻地啜,阵阵酥麻的感觉便缓缓涌遍我的全身。我用脚丫挑逗小鱼,小鱼忽分忽合,忽来忽去,我和它们玩着游戏,时光就这样被一寸寸无聊地打发。
有时,小敏没来街上的时候,为了打发时光,我也去临河的街铺无聊地窜窜,看看修手表的瘸子,其实我一点儿也关心他的瘸腿,只是好奇,一个腐子究竟凭什么竟学会了这样一门精湛的手艺。
我也去理发店坐坐,不是理发,我的头发还不太长,只为听一听理发师傅的小调。他唱得声情并茂,比起流行歌手来一点也不逊色。我想,假若我也有这样的腔调,唱给小敏听,小敏会不会也如醉如痴呢?
我还会去裁缝铺门口站站,也不是为了欣赏什么纫艺,就是看一看那个嫩得出水的少妇,猜想她搞破鞋的事是不是真的。她的美貌让我惊艳,我想,既使她搞破鞋了,也不一定全是怪她,哪一个花心的男人能过得了她这个美人关?只是便宜了那个秃顶医生,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粪上。
实在无聊极了,我也会关注一下那个整日在街上游荡的疯子。如果洗去他脸上的污渍,他一定是个美男子。他身材高大,宽肩长腿,我想,他曾经会不会是某个女孩梦中的白马王子,他们约会,接吻,然后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然而,一切皆不可知,红尘就是这样,谁又会去在意一个如蝼蚁般活着的人的爱恨情仇呢?
听人说,白天想念的人会在晚上的梦中出现,可小敏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这让我很伤心。难道我和小敏的缘份仅仅只是一厢情愿?我爱小敏,就像爱一片春天的树叶,阳光灿烂,朝气蓬勃!
正当我沉浸在这种美好而忧伤的感情里不能自拔时,一件出乎预料的事发生了。
十五岁那年末,我的父母因工作关系调迁外地,没有选择,我也必须随父母一同前往。
离开的的那天,我特意来到了小街。
我希望能遇着小敏,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也会让我欣喜若狂。
我真的遇着小敏了。
她正提着竹篮,来给老铁匠和小铁匠送饭。
她依然芊芊弱弱,风中鼓起的碎花衫子,像一只轻盈的蝴蝶。
她依然在铁匠铺里和小铁匠谈得兴高采烈,幸福和愉悦洋溢在她白皙的脸上。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不再恨小铁匠了。我只想多看一眼小敏,我要把她最美的样子深深烙进我的脑海里,刻进我的心里,一起带走……
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十五岁那年我最恨的不是小铁匠。
而是因为我无可救药地暗恋上了一个女孩子。
她的名字,叫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