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

一

“慈禧太后”还没来的时候，“小白”一直在工地流浪。

“小白”骨瘦如柴，眼神散漫，哈着腰，一副贱兮兮的样子。

工地临近黄海。

项目部就搭建在临海的滩涂上，周围生长着一丛丛稀疏的红蓼和芦苇，不时有海鸟在空中飞来飞去。

项目部由两层活动板房构成。

一层设有会议室、安全办公室、水电办公室、土建办公室、材料办公室、还有试验室和仓库；二层设有项目经理办公室、技术主任办公室，商务经理办公室，资料室和财务室，还有几间是员工宿舍。

右边是食堂，左边是专供项目员工使用的洗澡间和洗衣室，后面则是两大排工人宿舍和一排男女分开的厕所。

早晨，当太阳刚擦着海面升起的时候，唐经理就已经起床了。

起床后，他总是喜欢站在二层的楼道上，双手扶着楼道栏杆，极目远眺，有远及近地看大海看旭日看塔吊耸立的工地，看广场旗杆上高高飘扬的国旗和镶有集团公司徽标的大旗......此时的他依栏而立，踌躇满志，一丝大局在握的笑意在他眯起的眼角荡来漾去......

安全员姓郭，瘦高，秃顶，眼神犀利，脸上总是挂着冰霜。此时，他刚布置完升旗仪式，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拿着脸盆和牙缸准备去洗澡间洗漱。

项目部的员工陆续起床了。

住在后排的工人早已起了床，正东一堆西一堆围在一起吃早饭。

此刻的工地，热气腾腾，人声嘈杂，像一大锅煮沸的粥，啪哩叭啦，不绝于耳的响声此起彼伏......

二

还没遇着“慈禧太后”的时候，“小白”在工地最好的朋友是木工老孟。

老孟老家在山东的一个小村庄里，快五十了，还年年出门打工。

老孟的两个儿子也常年在外打工，一个在北京的工地，一个在上海的厂里，只剩老婆一人在家坚守。

如果要贴标签的话，老孟在某些专家学者的笔下应该算是第一代农民工，而他的两个儿子则是第二代农民工，如果将来他的孙子还在城里打工，就该属第三代农民工了。

这些都是专家学者的说法，老孟在建筑工地上整日出力流汗，觉都睡不过来，哪还有精力去操这份闲心？照老孟的话说，只要不偷不抢，有地方出力，有地方挣钱，就是好日子，管他什么工呢！有了钱就能盖新房，就能给儿子娶媳妇，就能每天小酒咪上一口，能有这样的光景日子，就算是烧高香了。

唯一让老孟不满意的是每年的春节。

每年春节，老孟和老婆都坚持让两个儿子回老家过年，而大儿子坚持让父母来北京过年，小儿子却坚决要求父母去上海过年，争来争去，谁也说服不了谁。

结果是老孟和老婆在老家过年，大儿子在北京过年，小儿子在上海过年。

老孟就怨两个儿子不懂事，忘了本，连根都不要了。

两个儿子则怨老孟思想僵化，跟不上潮流，不懂得享受城市生活。

因此，每年春节，原本是个祥合欢乐的日子，老孟却闹了一肚子气，老婆也眼泪汪汪的，好端端的一个年就过得没滋没味。

老孟干活舍得下力。搬、扛、锯、撑、钉，一手木工活早已炉火纯青，老板都欢迎他，都争着要他去自己的工地干活。

但老孟也有自己的要求，就是每月的酒钱烟钱老板必须足额支付。当然，不是让老板白给，年底从自己的工钱里扣，只是每月老板必须先垫上。

老孟这辈子除了爱老婆爱儿子，最爱的就是酒，每天晚上无论多忙多累，都要咂一口。

老孟喝酒和别人不一样，他中午从不喝，怕耽误干活挣钱，只在晚上才喝。酒不挑，却少不了肉，而且要大块的肉，猪肉也行，牛肉也行，羊肉也行，狗肉也行，总之，只要有肉就行。

老孟晚上下班后，一身脏衣服先不脱，趿拉着鞋，提了大瓶酒和大碗肉，随便找个空地，屁股垫了石块，坐下来，便大口酒大口肉地吃喝起来。

这时候，“小白”就从工地旁边的草丛中溜出来，趴在老孟的对面，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孟。

老孟喝得高兴，见“小白”一副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就招手让它过来。

“小白”就过来了。

老孟顺手拿起一块肉扔给“小白”。

“小白”先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捡起地上的肉，贪婪地吃了起来。

日子一长，老孟和“小白”就成了朋友。

只要老孟喝酒，“小白”就肯定会来。如果哪天小白没来，老孟反倒感觉喝酒没劲了。

三

“慈禧太后”还没来的时候，唐经理的压力没有这么大。

唐经理个子不高，脾气火爆，办事雷厉风行，在项目部和施工队中很有威望。

唐经理的工作经历比较顺利，但个人的感情经历却很坎坷，先后娶了三个老婆，头两个都离了，到了第三个才算稳定下来。

唐经理的第一个老婆是北京人，那是他在北京服役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的。二人结婚不久，他老婆就嫌他生活没有情调，经常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和他吵闹，二人都觉得日子过得索然寡味，不久就离了。

第二个老婆很漂亮，是集团公司的会计。因为工作能力强，唐经理经常被派驻外地，二人聚少离多，时间一长，老婆就偷偷和别人好上了。唐经理觉得也是自己亏欠了她，好合好散，办完离婚手续，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第三个老婆是新来到公司的大学生。二人年龄相差十多岁，因为敬佩唐经理的事业心，也或许是因为想在公司找棵大树靠靠，就不顾父母反对，坚决嫁给了他。二人结婚后，感情还不错，鉴于先前的教训，他每次被派驻外地时，都要求公司派老婆一同去，公司理解他过往的遭遇，每次都慨然应允。因此，这次他这个大学生老婆也随他一同来到了项目部，任经理秘书兼办公室打字员。

四

唐经理的大学生老婆姓林，叫林青青。

林青青在项目上担任经理秘书兼办公室打字员，是个闲差。

因为是经理夫人，工作上的事，下面的人都争着替她做。

资料员小姚的表现尤为突出，事无巨细，都替林青青做办得妥妥当当。

林青青自然高兴，就常在唐经理面前说小姚的好话。好话听多了，唐经理自然对小姚也有了好感。小姚见唐经理对自己有好感，心里也自然暗自高兴。

林青青闲着没事，就把精力放在了照顾唐经理身上。

唐经理有胃病，工作一忙，就犯胃痛。林青青听项目部食堂做饭的陈婶说，有一个偏方治疗胃痛特别有效，就向陈婶要了方子，照方子抓药用土罐子熬了给唐经理喝。唐经理喝了虽没见大效，却也缓解了一些。其实偏方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一些白芍、伏苓之类的养胃暖胃的中草药大杂烩而已。

林青青见有效果，十分高兴。所以，当陈婶怯生生地告诉她生产经理想让他的小姨子来食堂顶替她做饭时，林青青就不乐意了，对陈婶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用瞎担心。”

果然，生产经理得知情况后，就识趣地再也不提他小姨子来食堂做饭的事了。

五

项目当前正处于结构施工阶段。

几栋楼临海一字排开，前后错落有序。

二部塔吊高耸，长长的吊臂缓缓移动，一格一格迟钝地切割着工地的上空，威风凛凛！

施工架子一层层拔节生长，绿色的安全网一层层围拢缠绕，漂浮的云朵和金灿灿的太阳凝视工地，投出一波又一波惊讶的目光.......

施工员放好线，木工开始支模。锯子、锤子，叮当声此起彼伏，一块块拼接起来的模板，在老孟和工友们的手中绵延伸展......

支完模，钢筋工鱼贯而上，一根根冷峻的钢筋在他们的手中变得柔软。平铺、搭接、绑扎，密铺的钢筋就分出了格，结成了网，一幅浩浩荡荡的钢铁拼图就呈现在眼前了。

钢筋工撤下，水电工开始配管留洞。水电工长拿着图纸一一对应画位，一排排线管便密匝匝被水电工们敷设在了钢筋网上。

监理验收合格后，一辆辆砼车便开进了工地。砼车和长长的泵臂连成一体，泵臂伸上顶板。一个混凝土工穿着长靴，围着皮裙，紧抱着粗壮的泵管喷头，来回移动，一股股搅拌后的混凝土便顺着喷头喷涌而下。另一个工人则双手拉着振动棒，上下左右，密密地将混凝土捣震进模板的角角落落，其他的混凝土工或拿铲或拿锹或拿抹子在一旁不停地平整。机声隆隆，泵管里的混凝土哗哗而下，整个工地响起雨点般的声响......

唐经理依然站在二楼的楼道上，双手扶着楼道栏杆，目光坚定，望着沸腾的工地，嘴角微微荡起笑意。

这时，技术员小李匆匆从现场赶过来。

看样子，他有事要向唐经理汇报。

六

技术员小李，毕业于北京建筑大学。

当初小李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为填报志愿一家人可没少折腾。

小李的爸爸希望填报建筑院校，小李的妈妈却持反对意见。他妈反对的理由有些奇葩，竟然是因为建筑单位的女孩子少，男孩子找对象困难，担心将来在这样的“和尚单位”工作会误了儿子的婚姻大事。

对此，小李的爸爸反驳说：“连民国第一大美女林徽因都选择了放弃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徐志摩，转而嫁给了搞建筑的梁思成，你还能说搞建筑的只能当和尚吗？

小李的妈妈一时语塞。

最后，综合考虑爸爸和小李自已的意见，小李报考了建筑学院。

大学毕业后，小李顺利地进入这家北京的建筑集团公司。

出乎意料的是，小李妈妈当初的担心现在在小李的身上竟成了事实，小李都快三十了，还没找着女朋友。

小李每次回安徽老家的时候，小李的妈妈就会当着小李的面数落小李的爸爸：“你的美女儿媳呢？你的林徽因儿媳呢？在哪里呢？”

每当这个时候，小李的爸爸就一脸愧疚，喃喃自语道：“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样啊？”

七

小李果然找唐经理有事，有一个技术上的变更冾商，需他签字。

唐经理签完字，顺便叫小李通知各部门负责人下午5点到会议室开会。

到了下午差不多5点的时候，接到通知的各部门负责人陆续来到了一楼会议室。

会议室很大，墙壁上挂着工程进度表，各部门规章管理制度以及一些宣传标语。

会议室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条形会议桌，铺着紫色绒布，上面有几个玻璃烟灰缸，中间还有几束五颜六色的塑料鲜花，四周则摆满了座椅。

唐经理坐在会议桌的正上方。

左边是生产经理老王、安全员老郭。

右边是技术主任老郝、材料员老姜。

技术员小李、施工队长老何和各专业工长则在下面分散坐着，后来的找不着位置的，就拿了凳子，随便找个地方挤着坐下。

资料员小姚在一旁做会议记录。

唐经理首先让生产经理老王汇报了生产进度以及后续的生产计划，又让技术主任老郝和技术员小李谈了一些技术上的要求，材料员老姜汇报了材料进场计划。

轮到安全员老郭发言，会议就变得有些紧张。老郭说着说着安全问题，就来了脾气，批评施工队长老何的工人不听话，在施工现场抽烟、大小便。

施工队长老何一听，就不高兴了，一边替自己的工人开脱，一边指桑骂槐地怪老郭的管理方法僵化，只知道对工人罚款，不懂得搞人性化教育。

二人说着说着，就较上了劲，大吵起来。

见二人争吵，唐经理一拍桌子，一个烟灰缸被拍得震了起来，在桌上蹦弹了几下，才缓缓落下。

唐经理严厉地说：“这像什么话，让大家来开会，是要大家群策群力搞好项目建设的，怎么就变成了泼妇骂街？”

见唐经理发怒，老郭和老何都不敢再吭声了。

这时，不知谁憋不住放了一个响屁，大家想笑，可谁也没敢笑出来。

最后，还是唐经理做了总结发言，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既要看到优点，也要正视缺点，群策群力，争取把工程做成全集团公司的样板工程。

说完，宣布散会。

八

施工队长老何，叫何天仁。

老何读书不多，脑子却灵光。起初在工地只是个小工，跟着包工队天南海北全国各地跑。凭着聪慧好学和一股子韧劲，后来就渐渐学精了瓦工、木工、油工等十八般建筑手艺。

手艺精了，老何就受到了老板和建筑公司的格外青睐和重视。

老何善于笼络人，身边聚拢了一帮踏实肯干的弟兄，公司有什么急活难活，都喜欢派他们上。老何和他身边的这帮弟兄也不负重望，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领导和公司交给的任务。慢慢地，老何也当上了包工头，而且活越干越多，越干越大，就成了集团公司旗下炙手可热的金牌施工队。

老何做事性子急，脾气暴躁，但对手下的工人却很温和，常和他们在一起喝酒打牌。

老何酒量大，有一次陪领导在饭店喝酒，一桌八个人，七个人都醉倒了，他却像没感觉似的，还把七个领导都一一妥妥地送回了家。

老何做事公道，打牌却爱耍赖，常常因为一、二块钱和工人争来争去，其实他不在乎这点小钱，图的是一个氛围和乐趣。

老何还有一点让工人十分称道，就是对工人的伙食很重视。有些包工头为了节省成本，总是想用最差的伙食让工人干最多的活。而老何却不这样想，老何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饭都吃不好，还能干好个鸡巴活！”

有一次，食堂的一个师傅贪图小利，买菜的时候故意克扣菜金，这事让老何知道了，就罚买菜的那个师傅吃猪食般的饭菜。

吃一碗，老何问一句：“好吃吗？”

那位师傅不敢说不好吃，就硬着头皮说：“好吃。”

老何就继续让他吃，继续问他：“好吃吗？”

那位师傅继续说：“好吃。”

直到第五大碗，那个师傅实在撑不住了，哭丧着脸说：“不好吃。”

老何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你他妈自己都觉得不好吃，还让别人吃！”

从此，再也没人敢在工人的伙食上做手脚了。

事后，老何得意洋洋地对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俺老何从不赚昧良心的钱！”

老何的老婆叫桂兰。

当初老何娶桂兰，桂兰嫁老何，确切地说，不能叫“娶”也不能叫“嫁”，应该叫“私奔”才对。

因为桂兰的爸妈嫌老何穷，况且，桂兰的爸妈早给桂兰定了一门好亲事。可桂兰偏就看上了老何，死活都要和他在一起。

桂兰的爸妈用尽一切手段，哄、劝、打、骂、甚至锁小屋里，都无法改变桂兰对老何的一片痴心。

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二人相约一起从家中出逃。

从此，这世上便又多了一对相依为命的流浪鸳鸯。

那段岁月，二人同甘共苦，相亲相爱。

别人送给老何一个苹果，老何也舍不得吃，一定要揣在兜里，带回家给桂兰。

桂兰穿得十分破旧，也舍不得买一件新衣，用省下的钱买毛线，给老何织毛衣。

尽管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二人却觉得有滋有味，十分开心。

可当老何闯出了一片天地，这个家有钱了，二人的关系却发生了变化。

倒不是老何发达了嫌弃桂兰，而是桂兰开始变了，变得焦躁多疑起来。

老何应酬多，经常很晚才归家，桂兰就开始无端怀疑他瞎搞，在外面有狐狸女人。

桂兰经常莫名其妙和他争吵，斗气，尽管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但她总是难以摆脱这样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

也许桂兰的这种心态完全是出于对老何的深爱，怕他会离开自己。但带着这样的心态过日子，时间一长，对二人都是一种伤害，让二人都觉得很累很倦。

老何经常眼泪汪汪地对朋友倾诉说：“苦日子在一起很快乐，好日子在一起倒痛苦了，这是什么混蛋婚姻逻辑？”

九

木工老孟坐在石块上喝酒的时候，“小白”又来了。

“小白”静静趴在老孟对面的草地上，黑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老孟就扔给它一块肉。

“小白”是一只流浪的小狗。

临海的荒滩上，经常有附近渔村的狗来流蹿。

“小白”是个“苦孩子”，刚出生没多久，母亲就被人打死炖肉吃了。从此，“小白”就流浪在工地上，靠捡拾工人们的剩饭剩菜生存下来。

“小白”很瘦弱，却有一身漂亮的白色皮毛。因此，工人们都喜欢叫它“小白”。

工地离最近的城镇有好几公里，工人们一天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事可以激发他们的生活乐趣了。工地像一个荒岛，而他们就像一群困在岛上的鱼，枯燥、清冷、寂莫......内心爬满荒草和枯藤。

因此，哪怕是一只小狗的出现，也会激起他们的惊喜和关注。

“小白”就这样受到了工人们的欢迎。

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唤“小白”到身边来，抚摸它，耍逗它，十分开心。而像木工老孟这样的，还宠它，给它肉吃。

然而，令工人们意想不到的是，当小白遇到“慈禧太后”后，它的命运居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慈禧太后”姓刘，叫刘浜。因为最初的建设方代表被提拔后调走了，她就受建设方委派，接替了代表这个位置。

刘浜五十多岁，没结过婚。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谈过几次恋爱，终因性格过于强势，男人们最后都选择了知难而退。她从此心灰意冷，将精力专心放在了工作上，性情也因此愈加强势，经常对犯错的下属大嚷大叫，丝毫不留情面。

自从她当了建设方代表后，唐经理就倍感压力。她对项目工作的无端指责和挑剔，唐经理几次都想发作，又都忍了，毕竟人家是甲方，还指着人家签字拨款，得罪不起啊！

一次，她在工地上巡视，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摔了一跤，伤势严重。但她并没有因此歇息，第二天照常来工地上班。

只是来的时候，派头十足。由两个年轻的女大学生下属左右搀扶着，一个女大学生下属跟在后面替她拿拐，另一个女大学生则在一旁拿着一把椅子，随时供她歇脚用。

这场面，看上去威风八面，气势逼人。因此，工人们背地里都说，她像出行的“慈禧太后”！

从此，“慈禧太后”的名号就在工地上传开了，她的真实姓名倒渐渐被人淡忘了。

“慈禧太后”和“小白”的相遇是一次偶然。

那天当“慈禧太后”坐车来工地的时侯，司机不小心压上了正漫无目的在路上游荡的“小白”，好在情况并不严重，只是擦伤了一条后腿。

“慈禧太后”当即下车，望着哀叫的“小白”，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小白”却因祸得福，从此得到了“慈禧太后”无与伦比的关爱，让人惊讶羡慕！

十

“慈禧太后”让生产经理老王叫木工做了一个大木笼子。又让司机去市场买了垫子、狗粮、盛狗粮的碗以及喝水的盆。担心“小白”夜里着凉，又让司机特意给它买了一件花马甲。

住的吃的喝的一应俱全后，“慈禧太后”为“小白”精心打造的“宫殿”就赫然矗立在工地上了。

起初，自由惯了的“小白”怎么也不愿住进“宫殿”，经过“慈禧太后”司机的几次强制执行，“小白”这才慢慢习惯下来。

习惯了衣食无忧的“宫殿”生活后，“小白”的身体开始渐渐发胖，一身漂亮的白色皮毛愈加光鲜明亮。

“慈禧太后”每次来工地，都要看望“小白”，顺便带些猪肉牛肉喂它。

“小白”就渐渐和她渐渐亲近起来。

“慈禧太后”逗弄“小白”，抚摸它的额头，捋它软绵绵的毛发。“小白”摇头摆尾，舔她的手，打滚，撒娇。

“慈禧太后”很开心，脸上就有了温和的笑容。

“小白”和工人们慢慢疏远了，不再听从工人们的召唤，有时还冲着工人们狂吠。

工人们便不愿再叫它“小白”，改叫“小慈禧太后”了。

工人们感慨:“都说人一阔脸就变，没想到狗比人变得还快哩！”

唐经理的大学生老婆林青青也爱小动物，对“小白”也格外喜欢。

“慈禧太后”喜欢“小白”，林青青也喜欢“小白”。

因为“小白”，林青青和“慈禧太后”就有了共同语言，慢慢就成了好朋友。

除了喜欢“小白”，二人还有一个共同爱好，都喜欢买化妆品。

林青青年轻，思想开放，时尚观念强，常能在网上找到一些新奇时髦的化妆品，就买了送给“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十分高兴，就拿林青青当成了铁杆知己。

自打林青青和“慈禧太后”有了这层关系后，“慈禧太后”对唐经理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工程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签字的时候也不再拖拖拉拉。

唐经理暗自高兴，没想到自己想办却办不成的事，倒让老婆以这种方式轻松搞定了。

唐经理不由心中喟叹:“中国的关系学真是微妙深奧博大精深啊！”

十一

钢筋工狗子的媳妇小娥暑假带着女儿来工地看狗子。

狗子和小娥都是四川人。

狗子常年在外打工，二人聚少离多，想狗子的时候，小娥就趁农闲带着孩子来工地看狗子。

为了省钱，二人舍不得租房子，就在工地找个空闲的地方，打个隔断，拉上帘子，再用砖头和木板搭一个简易的床，临时的家就算安顿好了。

白天，狗子干活，小娥就将脏衣服洗了，挂在太阳下晾晒。天快黑的时候，收起来，一件件仔细叠好，放在床头上，简陋的小屋便有了阳光的灿烂和温暖。

晚上，女儿熟睡后，狗子紧紧搂住小娥。

小娥像一只温驯的小鸟，躺在狗子的怀里，呼吸狗子的气息，抚摸狗子的脸和他厚厚的胸，将压抑已久的相思和女人最甜美的温柔尽情倾泻在心爱的男人身上。

小娥开朗，脸上总挂着笑容。

工人们见着她，爱拿荤话和她闹玩笑。

小娥也不恼。

小娥喜欢唱歌，这原本是她一个人在家排遣孤独寂寞的方式，没想到，到工地一唱就唱进了工人的心里。工人们都觉得她唱得好听，尤其那首《新娘歌》，唱得这群大男人都泪汪汪的。

“月亮弯弯照新房，十家新房九家荒。新郎打工去城市，留下新娘守空床。新娘新娘在家忙，家里家外挑大梁……”

歌声哀婉幽怨，在工地上空回荡，整个工地一时竟泪雨濛濛......

十二

小娥是带着女儿兰儿来看狗子的。

兰儿刚满五岁，来工地的时候穿着一身小巧的白色连衣裙，干净清爽，齐额的小刘海又黑又亮。

见着狗子，小娥忙让兰儿叫爸爸，兰儿不肯，一个劲地往妈妈身后躲，两只小手不停地扯妈妈的衣角。

狗子的眼眶就湿润了。

在家的时候，小娥每次问兰儿想不想爸爸，兰儿就脆生生地回答:“想。”

小娥又问:“兰儿哪里想爸爸了？”

兰儿就用胖嘟嘟的小手拍拍自己衣服的第三颗纽扣，回答说:“这里想。”

小娥又问:“为什么这里想啊？”

兰儿回答:“爸爸告诉我的，爸爸说，这里是心的位置，想爸爸的时候，拍拍这里，爸爸就知道了。”

小娥一把搂住兰儿，泪水就溢了出来。

来工地的第二天，兰儿终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狗子一把抱起兰儿，紧紧搂在怀里。

兰儿用胖嘟嘟的小手抠住自己衣服的第三颗纽扣，甜甜地说:“爸爸藏在这里呢！”

狗子一边用胡子亲兰儿的小脸，一边回答:“爸爸藏在这里，兰儿和妈妈都藏在这里呢。”

胡子亲的有些痒，兰儿就咯咯笑了起来。

狗子和小娥也热泪盈眶地笑了起来。

兰儿很快也和工人们熟了起来。

工人们都很喜欢兰儿。

兰儿在工地的时候，喜欢搬了小凳子，坐在工人宿舍前的小广场上，一手拿着棒捧糖，一手拿着一本小图画书，像模像样地看，一身小巧的白色连衣裙就像一朵蓬松的白云。

工人们上下班的时候，都喜欢逗她，喊她“小美女。”

兰儿的小脸就荡起了笑容。

也有人故意逗她，叫她“丑八怪”。

兰儿就噘起了小嘴，小脸顿时冷了下来。

当兰儿和小娥要离开工地回老家的时侯，工人们都有些依依不舍，对兰儿挥着手说:“小美女，欢迎再来！”

兰儿也挥着胖嘟嘟的小手，说:“非常想爸爸的时候，我和妈妈就来了。”

十三

集团公司对这个项目很重视，唐经理上午接到通知，下周一，将由集团老总亲自挂帅来项目巡视检查。

按唐经理的部署，项目各部门立即投入到了迎接领导检查的紧张备战中。

安全员老郭召集工地全体人员开会。

会上，老郭再次强调了安全工作的注意事项，对工地现场、食堂、宿舍、厕所作了进一步改进的部署。要求食堂师傅必须穿戴整齐，白色的厨师帽也不要忘记戴上；工人上班必须戴安全帽；现场坚决杜绝吸烟、大小便等不文明行为；高空作业必须系好安全带；宿舍被子要叠整齐，牙刷牙缸毛巾要统一摆放；不允许私搭乱接电线；厕所要打扫干净，喷洒灭蝇剂和洁厕灵，做到无臭味异味......

技术主任老郝让技术员小李和资料员小姚整理好工程资料文件，以备领导随时审查。

材料员老姜让库管员带人将现场材料分类码放整齐，挂上标识牌，并做好材料出入库台帐。

生产经理老王给各专业工长开会，督促他们严把工程质量关，对施工规范和技术要求要做到心中有数，随时回答领导的询问。

一切准备妥当，项目上下信心满满地等待集团公司领导的莅临检查。

十四

周一的时候，几辆挂着北京牌照的车一溜烟驶进了工地。

最前面的一辆是奥迪，中间的一辆是丰田，后面紧跟着的一辆是小中巴。

奥迪和丰田里坐的是集团老总和各部门主要负责人，小中巴里坐的是随行的各部门工作人员。

唐经理亲自带队，率领项目部全体工作人员，戴着崭新锃亮的安全帽，在工地大门口列队迎接。

老总和随行人员下车后，唐经理带头鼓掌，项目工作人员也跟着一起鼓掌，气氛十分热烈。

老总招手致意，其他领导也和项目部工作人员一一亲切握手。

简短的欢迎仪式后，老总一行被领进休息室作短暂休息。

短暂的休息过后，除了老总留下和唐经理单独谈话外，其余随行领导和人员分别由项目部对口的相关人员陪同，开始巡查工地。

后勤这块重点巡查了食堂、宿舍、厕所的卫生状况；安全这块重点巡查了塔吊基座、高压防护、卸料平台，临时用电、架子、安全网以及消防设施；工程这块重点巡查了工程质量和工程隐患。

领导们一边巡查，一边提整改意见，陪同的人员则认真地倾听，不时地在小本子上做着记录。

当集团安全处长老雷在巡查到一处细微的安全隐患时，把项目部安全员老郭训斥了一顿。

老郭没敢吭声。偏巧身旁跟随的一个施工队的安全小组长不识趣，辩解了几句，老雷就火了，狠狠剋了他几句。

小组长年轻，脾气大，就大了胆子顶撞说:“出了事我负责。”

老雷一听，更火了，大声呵斥道:“你负得了责吗？砍掉多少乌纱帽才能砍到你头上？”

小组长就再也不敢吭声。

巡查完毕，全体人员回到会议室作最后总结。

开罢总结会，安排吃饭。

老总厉行节约，要求就在项目部食堂吃。

食堂早已做了精心准备，以品尝当地特色小吃为名，上了大虾、螃蟹等众多海鲜，还请当地厨师特意做了鲅鱼饺子。

老总说:“这是不是有点铺张浪费了？”

唐经理赶紧解释说:“到海边来，吃些海鲜是正常的，当地人天天吃海鲜呢。”

听唐经理这么一说，老总也就半信半疑地不再说话。

这一顿饭，吃得大家眉飞色舞，个个都十分满意。

十五

村长正在自家开的小饭馆里喝酒。

这个小饭馆就在工地旁边，是专门为工地工人开的。

村长白天忙工作，晚上才过来。小饭馆的生意就由村长的老婆打点。

村长的老婆姓白，人却又黑又胖，左眼眉上还长了一颗黑痣。人倒和善，工人来吃饭，总是笑脸相迎，热情接待。

村长不苟言笑，皮肤被海风吹得干涩粗糙，一双眼睛总是眯着......每晚，他的老婆都要在小饭馆里给他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

村长盘腿坐在靠墙的小炕上，一边嘬着皮皮虾细腿里的小髓肉，一边悠闲地喝酒。

许多工人都是第一次来到海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海鲜，十分好奇，就问村长一些海鲜的名字和吃法。村长也不烦，指着桌上的一大堆海鲜，一一告诉他们，高兴的时候，还让他们尝一尝。

村长说：“海边人吃海鲜讲究的是原汁原味，能水煮和清蒸的，绝不红烧，不像内陆，什么东西都喜欢放一大堆作料，又烧又炖，才觉着有味。”

架子工老蒋和他的工友们按照村长的说法，趁海水退潮，去海边捉了些螃蟹，用清水煮了吃。结果大家都说不好吃，味道寡得慌。后来，又照样吃了几次，就渐渐吃出了味道，清香醇厚，回味无穷，这才称道:“还是海边的人会吃！”

十六

村长开的小饭馆生意十分红火。

尤其是晚上，工人们呆在宿舍里觉得无聊，就三五成群地来小饭馆喝酒。菜不要求太丰富，炒个花蛤，煮份海砺子，再加几个家常小菜，就可以了。 酒却是必不可少的，也不定要好酒，几元一瓶的二锅头就能喝得很嗨。

与其说是为了喝酒，倒不如说是为了消愁。

一醉解千愁。

远离家乡和亲人的他们喜欢用这种方式麻木自己。麻木疲劳麻木思念麻木相思麻木泪水麻木天上一弯浅浅漂泊的残月......

他们在酒桌上吹牛皮，谈女人，抺眼泪，流鼻涕，大声喧哗，甚至相互斗殴。

其中一个叫尹小秃的水电工，最能神侃，吹噓自己不拿眼睛看，单凭脚步声，就能判断走路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他喝多了还喜欢一展歌喉，唱家乡的小调，呜呜咽咽的，像一江春水......

谁又会在意这些他们呢？谁又会在意他们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呢？他们就像一粒尘埃，在历史的潮流中翻滚，颠沛，流亡，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七

“小白”死了，而且是非正常死亡。

工地深夜来了一大车钢筋，卸完货，司机在掉车头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小白的“宫殿”。当时“小白”正在“宫殿”里做着美梦，遭此猝然一击，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一命呜呼！

由流浪到遇上贵人“慈禧太后”；由居无定所到住上豪华“宫殿”；由食不果腹到锦衣玉食；流浪狗“小白”在工地的一生，虽然短暂，却也起伏宕荡，坎坷曲折，堪称一部戏剧。

“小白”的意外死亡，让林青青十分伤心。不仅仅是因为心疼小白，更觉得对不起“慈禧太后”。而更伤心的是，担心“慈禧太后”会不会因此断了和自己的交情？进而迁怒到丈夫唐经理身上？假若这样，自己苦心经营的关系岂不就此毀了？

好在“慈禧太后”并未过多计较。毕竟只是一只狗，死就死了，没有必要再去和活着的人计较，“慈禧太后”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只是让司机找了块向阳的地方，挖个坑，把“小白”埋了，并嘱咐司机垒个坟头，放上牛肉和苹果。如此厚葬，也算是对得起“小白”了。

以后的日子，“慈禧太后”并未难为唐经理，该签字的签字，该拨款的拨款。

唐经理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林青青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从此，林青青便一心一意将心思花在买化妆品上，将“慈禧太后”哄得心花怒放。

十八

小钱是项目部的会计。小巧玲珑的身段，精致的五官，白皙丰润的皮肤，光彩照人，是工地人见人爱的大美女。

小钱的父亲是矿老板，自小家境富裕，性格开朗任性，在别人眼里，她就像一枚艳丽的红辣椒，红得可爱，也辣得够味。

小钱在大学就有了男朋友。

这次男友特地来到工地，探望小钱。

小别胜新婚，这对热恋的情人毫无顾忌地去城里开了宾馆。直到第四天下午，小钱才挽着男朋友的手，大摇大摆地回到项目部。

唐经理能理解年轻人的浪漫，却无法容忍小钱无视工作纪律，未经请假批准，在外三天擅自不归，就批评了小钱几句。

小钱原本就嫌工地的生活枯燥无味，这次男朋友来又劝她一起回去工作，就故意顶撞了唐经理几句，顶撞之后愈觉工地生活无趣，便提出辞职。

唐经理只是批评了小钱几句，没想再过多追究，没承想小钱倒不干了，竟然提出了辞职。

小钱辞职本没什么可怕的，可小钱是集团老总的外甥女，老总一再招呼，要唐经理照顾好他这个宝贝外甥女。如今闹成这个局面，唐经理就有点骑虎难下了。

唐经理让他那个大学生老婆林青青出面好言相劝，可小钱的心早和男朋友一起飞回了哈尔滨，坚决要求辞职。无奈之下，唐经理只好亲自给集团老总打电话，将情况汇报了一下。

老总听完汇报，生气地说，他这个宝贝外甥女小时候就任性惯了，要辞职就辞职吧，不要再留了。

有了老总的话，唐经理便准了小钱的辞职。

可唐经理心里依然别扭，觉得辜负了老总的重托，连着几天，都闷闷不乐。

林青青安慰他，他却来了火，骂道:“你们女人，都是长头发短见识！”

林青青气得一连几天都不理他。

十九

一丝白的云，是天空的纱巾，高耸的塔吊被初晨的阳光照耀着。

海水拍打海岸，浪花汹涌，花开花落，密密奏响大海的肺腑。

一叶渔舟，忽隐忽现，在海的摇篮里，随波逐流......

临海的工地波澜壮阔，混凝土浇铸的钢铁身躯拔地而起，向上延伸再延伸......

木工老孟用铁锤叮叮当当奏响它的音符；钢筋工狗子用钢筋钩子密密绑出它的脉络；架子工老蒋用粗糙的手掌托举钢管，一寸寸拓展它的肌肤……

唐经理站在二楼的楼道上，手扶栏杆，看一片沸腾的工地，看海鸟掠过浪尖，掠过工地的上空，又箭一般扑向大海......

安全员老郭楼上楼下跑着，秃顶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技术员小李认真地较对着一组组参数，深陷的眼窝围上了一圈圈黑黑的细线......

傍晚，工地灯火通明，工人们加班加点，追赶着工程进度的脚步。赶海的渔民则头顶矿灯，踏着柔软的海滩，在礁石缝里搜寻着五光十色的海鲜……

整个工程进入冲刺阶段，结构封顶大典即将来临。

二十

结构封顶大典在上午九时如期举行。

唐经理率项目部全体工作人员，还有老何带队的施工班组成员，陪同监理一行，浩浩荡荡步入工地现场。

唐经理今天特意戴了一顶崭新的红色安全帽，面带微笑，神采奕奕。一行众人也都穿戴齐整，谈笑风生，头上的安全帽在阳光的灿烂照耀下，红成一片。

现场的各个方向都预先布置了成箱的烟花，塔吊长臂上垂下的吊钩也早早挂上了长串的鞭炮，工人们围在四周，静静等待一场喧闹的开始。

各位领导依次发言，表彰了项目部的成绩。最后，由唐经理高声宣布:“封顶仪式正式开始！”

顿时，布置在现场各个方向的烟花被点燃。烟花腾空而起，暴风骤雨般争先恐后地在空中炸裂，天空霎时便映满了五彩缤纷的图案，纷纷扬扬，四散泼撒，密密升起，又密密落下，此起彼伏，气势磅礴，地动山摇......

悬挂在塔吊钩上的鞭炮也同时被点燃。高耸的塔吊开始旋转，在工地上空缓缓移动，悬垂的鞭炮闪着火花，噼噼啪啪，硝烟弥漫......

整个工地都笼罩在烟花和炮竹的硝烟和声响里。

有人拿起手机，开始兴奋地拍照、录视频；有人大声地鼓掌喝釆，整个工地一片沸腾，处处洋溢着对劳动者的礼赞和讴歌……

仪式结束后，唐经理宣布工人们休息一天，晚上由项目部供酒供肉，全体加餐。

整个工地又陷入了一片欢腾之中......

二十一

年关临近。

工人们的一颗心早已飞出了工地。

回家过年，和亲人团聚，积攒了差不多一年的思念和渴望，此时像一团火，开始灼烧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他们的情绪开始变得敏感、脆弱、焦躁，而内心却充满温情和憧憬......

他们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及时拿到劳累了一年的工钱，不，血汗钱！回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孝敬父母、疼疼媳妇、亲亲孩子，享受一年之中难得的快乐时光。

然而，让人愤怒的是，因为集团公司挪用了建设方的拨款，新开发了其他项目，导致项目的工程款迟迟不能到位。

催款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来到唐经理办公室。

材料供应商捶胸抹泪，施工队长老何急得直拍桌子。

唐经理一边不停地好言相劝，一边不停地连自己心中都没底地承诺许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寝食难安。

而工人们的愤怒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凝聚，发酵，最终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

愤怒的工人开始围堵项目部，不让任何人出入。

他们闯进项目办公室，横七竖八地坐在办公桌上，椅子上，大口吸烟，大声喧哗，故意将水杯推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砰砰”声......

在没有得到预想的答复后，他们又扯起“还我血汗钱”的横幅，涌向了市政府。

市政府领导一边派警察维护秩序，一边亲自出面安抚，在得到解决问题的肯定承诺后，工人们才慢慢散去，围观瞧热闹的行人也慢慢散去......

架子工老蒋没有去围堵项目部，也没有去市政府请愿，而是爬上了工地高高的塔吊，在上面大喊大叫，做出一副随时要跳下的姿态。

警察来了，劝慰半天，老蒋依然无动于衷。最后，还是施工队长老何亲自出面，才将老蒋劝下来。

老蒋刚一下来，就被警察戴上铐子，塞进了警车.....

二十二

市政府相关部门找建设方谈话。

建设方找集团公司谈话。

集团公司自觉理亏，意识到事态比较严重，就急忙将挪用的工程款补给了项目部。

唐经理瘫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工程款很快发到了工人们的手中。

木工老孟拿到工钱，一阵高兴，却又开始为今年究竟该去哪里过年发起了愁。不过，这次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得让两个儿子今年都回老家过年。养育的土地不能忘！根不能忘！祖祖辈辈传承的品德和精神不能忘！

钢筋工狗子结完帐，立即去城里最好的商场给媳妇买了一件米色的羊绒大衣，又给女儿买了一双红色的皮棉鞋，把大衣和皮棉鞋藏进行李包里，兴高采烈地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只有架子工老蒋，因违反治安管理条例，还蹲在拘留所里。

工人们陆续离开了工地。

工地一片沉寂，冷清得像一座废弃已久的城堡。

唯有大海的涛声依旧，一下一下拍打着沉默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