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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闻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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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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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肩而过

溪生娘生溪生的时候,正在地里割麦,银色的镰刀上还挂着汪汪的汗水。

当时,他娘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痛,就放下镰刀,想到麦地旁边的小溪找口水喝。一口水还没喝完,溪生就迫不及待地溜出来了。

满月的时候,爹给他取小名溪生,大名宋溪生。

溪生娘是疯子,爹是篾匠。

溪生娘疯病犯的时候,经常半夜从家里跑出去。他爹就满村满山野地找,一边找还一边哭鼻子。别人笑话他,他爹却说,她是我媳妇,我不疼她就没人疼她了。

溪生爹编织的竹床、竹席、竹篮、簸麦用的簸箕、捞饭用的筲箕、还有捕鱼的鱼篓,十分精美,手艺活远近闻名。

溪生娘虽是疯子,模样却俊俏,知道疼溪生。病好的时候,常抱着溪生的脸使劲亲他,溪生的鼻涕就弄了她一身。

小的时候,溪生就英俊,随他娘。

溪生在村里有很多小伙伴,二蛋,黑毛,大宝,小宝,年生,来财,双喜,还有狗子。

乡村的原野广袤无边,天空又高又远。溪生和小伙伴们放牛割草,掏鸟窝,采蘑菇,摘野果,无拘无束,嬉戏玩耍的声响震彻山谷云霄。

暑天的天气十分炎热。宋溪生没有午睡,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在村东头的一条小土路上遛达。

小土路两边长满蒿草,高高低低,顺着小路向前蜿蜒起伏。一只红色的蜻蜓落在一片茅草叶上,圆圆的脑袋滴溜溜直转,银亮的带斑纹的翅膀,随着摇晃的草叶,一起一伏。

溪生蹲下身,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绕到蜻蜓背后,正想伸手去捉蜻蜓尾巴,突然草叶一阵哗哗响动,受惊的蜻蜓扬起翅膀,立刻飞走了。

溪生大失所望,一瞧,茅草叶旁落了一根黄瓜。一扭头,便听到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一片菜园子里传来。正在疑惑,菜园子里闪出了一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红扑扑的脸蛋,黑黑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根小辫。

原来是小红。

小红是年生的妹妹,村里最漂亮的小丫头。

小红依在菜园子的黄瓜架上,半截黄瓜攥在手里,另半截放在嘴里嚼。

小红边嚼黄瓜边便睨着眼往溪生这边看,嘟着嘴对溪生笑说,大中午的不睡觉,倒有闲心捉蜻蜓,也不感到困?

溪生这才明白黄瓜是小红扔的,转身对小红说,鬼丫头,是你呀,吓我一跳,我正口渴呢,这黄瓜好水好嫩,扔得好!

小红走出菜园子,来到溪生面前,溪生正在嚼她刚扔的那根黄瓜,嘴里发出脆生生的响。

太阳很辣,溪生满脸是汗,小红伸出手,像是要给他擦汗,等触到脸了,溪生才发觉,小红不是给他擦汗,而是将一颗早已准备好的小蕃茄使劲揉在了他脸上,小蕃茄熟透了,红红的,汁液饱满,溪生顿时就变成了一个大花脸。

小红笑弯了腰,趁溪生还没回过神,转身一溜烟跑了,脑后的小辫子一甩一甩,像一面鲜艳的小旗帜。

溪生怔怔地望着小红的背影,心不禁怦怦跳,脸竟有些红了。

小红是双喜的妹妹,双喜是溪生最好的伙伴。溪生经常和双喜一块玩耍,小红总跟着,溪生就笑话她是“跟屁虫”。小红不恼,倒越发跟溪生亲近了,一声声甜甜地叫他“溪生哥,溪生哥……”。

八月的乡村天高地远,蓝蓝的天,仿佛清水漂洗过一般。

收割后的稻谷在平坦的谷场上堆成垛,金灿灿的稻穗在阳光下闪耀。豆荚拢成了堆,芝麻搭成了棚,炊烟从村庄的房顶升起,一缕缕弥满清香。

这样的季节,小伙伴们喜欢分成组在谷场玩捉迷藏。钻进稻垛里,躲在芝麻棚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谁藏得刁,看谁藏得久。有一次,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天也黑了,小伙伴们都陆续回了家,只剩溪生一人还没有被找出来。双喜拉着小红的手也要走,小红不肯,小红说,溪生哥还没找着,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天黑了会丢的,边说边着急地哭。正在这时,溪生突然从一旁的谷堆里蹿了出来,小红顿时破涕为笑,三个人拉着手蹦蹦跳跳地回了家。

许多年后,溪生依然记得小红当初为他破涕为笑的样子,甜甜的,软软的,温暖无比。

溪生上初中的时候,和石小宝同桌。

石小宝他爸是乡卫生院院长,家境很好。石小宝天生一头卷发,个子不高,爱说俏皮话,在课堂上老爱接老师话茬,常常是老师的上句话还没说完,他就紧跟着说出了下一句,而且说得不着边际,说得南辕北辙,驴唇不对马嘴,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老师先是铁青了脸,停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有一天早上,石小宝因为起得晚,没来得及早饭,就拿了一个大面包偷偷在课桌下啃,正好被正讲课的语文老师发现了,语文老师用手一指,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石小宝嘴里刚塞满面包,还没来得及吞下,就慌慌张张站了起来,正想开口说话,又马上意识到不能张嘴,一张嘴,吃面包的事就漏馅了。于是,站在课桌后吭哧了半天,硬是憋着不说话,语文老师故意逗他,让他站到讲台上来说,石小宝硬着头皮走到讲台上,还是死活不肯张嘴,同学们都在纳闷这个平时的话痨怎么不说话了。这时,有一个同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石小宝也紧跟着打了个喷嚏,满嘴的面包屑顿时喷薄而出,同学们都笑弯了腰,语文老师用手指着石小宝的嘴,指着指着也笑弯了腰,还跟着也打了个大喷嚏。

宋溪生和石小宝的前排坐的是余凤华和王雅莉,是全班最漂亮的两个女生。

余凤华身材微胖,留短发,喜欢穿红衣服,在红衣服的映衬下,皮肤像玉一样白。

王雅莉身材苗条,留长发,喜欢穿白衣服,在白衣服的映衬下,头发又黑又亮。

石小宝暗恋王雅莉,王雅莉却喜欢宋溪生。

宋溪生暗恋余凤华,余凤华也喜欢宋溪生。

石小宝为了接近王雅莉,今天说忘了带笔,明天又说忘了带本子,经常厚着脸皮有事没事地找王雅莉搭讪,时间长了,王雅莉便懒得理他。见这招不灵,石小宝便又自导自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王雅莉怕老鼠,石小宝便抓了一只小老鼠偷偷放进王雅莉的书包里,等王雅莉打开书包,小老鼠就蹦了出来,吓得王雅莉大声尖叫,早暗暗等在一旁的石小宝趁机跑向前,伸手抓住小老鼠的尾巴,高高扬起,然后猛地摔在地上,用脚狠狠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石小宝洋洋得意,王雅莉却不担他情,反拿眼睛狠狠瞪他。

宋溪生学习成绩好,余凤华常有事无事地拿作业题问他,王雅莉见了,便拦下余凤华,说这道题我也会,余凤华便不好意思再去问宋溪生。坐在一边的石小宝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又不敢当面说破,怕得罪王雅莉,直气得一个劲在桌上搓手。

春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四个人经常逃课,偷偷跑到学校背后的山上采兰草花。幽香的兰花婷婷玉立,芳香扑鼻,四个人都采了满满一束。回到教室,石小宝当着同学们的面,把手中的兰草花献给了王雅莉,王雅莉却把手中的兰草花献给了宋溪生,余凤华也把手中的兰花献给了宋溪生,宋溪生又把手中的兰花 献给了余凤华。最后,三个人手中都捧满兰花,只有石小宝一人两手空空,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石小宝就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

有一次,石小宝写了张小纸条偷偷塞给王雅莉,内容是放学后他在学校背后的小树林等她。王雅莉却转身把石宝小纸条塞给了宋溪生,宋溪生转身又把小纸条塞给了余凤华。结果是,王雅莉和余凤华都在小树林等宋溪生,等石小宝到了,三个人早就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石小宝十分生气,便想报复宋溪生,在班里编谎言说,他看见宋溪生和余凤华在小树林里约会了,还拉了手,亲了嘴。这事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班主任大怒,便把四个人叫去狠狠训了一顿。

宋溪生、王雅莉、余凤华三人感到憋屈,就把石小宝骗到了学校背后的小树林里,拿早已准备好的用面粉调成的浆糊往石小宝的嘴上抹,弄得石小宝满脸都是浆糊,直到石小宝一个劲地求饶说再也不敢瞎说了,三个人这才放过他。

美好的中学时光一晃而过,转眼三年过去了,四个人的中学江湖风云也就此散去。

宋溪生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王雅莉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余凤华随她当乡长的爸去了外地,而石小宝因为成绩差,什么学也没考上,他爸托关系,才勉强上了本地的一所卫生学校。

宋溪生上初中的时候,小红上小学,上高中的时候,小红上初中,上大学的时候,小红上高中。

上高中的时候,溪生开始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他爸忙着手艺养家糊口,挣钱供他上学,就顾不上管他娘了。

溪娘的疯病越来越重,有时连洗衣做饭都忘了,小红就经去家里常帮她。没有菜吃,小红就从自家菜园子摘些豆角、茄子、还有黄瓜,用小竹篮盛了送到他家;衣服脏了,小红就挎上竹篮,拿上脏衣服去小河里洗;小红还经常给他娘洗头,洗完后用梳子梳得整整齐齐,他娘喜欢听歌,小红有空就唱歌给她听。

宋溪生每次回来,看到小红为他娘忙里忙外,心里既感动又充满歉意。小红一直喊他“溪生哥”,他觉得小红像亲妹妹一样亲。

小红家养了一条大黄狗,叫“巴克”。巴克性情凶猛,对小红却百依百顺,小红走到那里,巴克就跟到那里,像一个卫兵。奇怪的是,巴克对溪生也十分好,每次溪生回来,巴克都热情地迎上去,调皮地用嘴叼溪生的裤管,还把前爪搭在溪生的肩上。这时,小红就在一边甜甜地笑。溪生见着巴克,就知道小红来了,小红见巴克兴奋地前蹿后跳,就知道是溪生来了。有时,溪生和小红带着巴克来到村前的小河边,一起给巴克洗澡,然后带着巴克一起在绿毯般的草地上疯跑。天高云淡,欢快的笑声和呼呼的风声在旷野回荡,连远处的群山和近处的庄稼好像也跟着一起欢呼……

溪生考上大学离开家那天,溪生他爸把溪生送到村头的公路上。汽车来了,溪生提着行李上了车,透过车窗,远远地看到小红也来了,巴克也来了,小红穿着那件最漂亮的红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远处朝溪生这边凝望,巴克则径直奔向汽车,一边跑一边呜呜地叫,汽车跑了,巴克就跟着汽车跑,而远处的小红,则抬起手,向溪生挥啊挥。溪生双眼顿时噙满泪水,泪水模糊,小红和巴克的影子也摸糊一片……

宋溪生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京城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便留在了京城,在一家设计院工作。

京城拥有几千万人口,优越的地位和得天独厚的资源,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纷纷来这里淘金圆梦。蜂涌而至的人中,既有能造原子弹的优秀人才,也有能呼风唤雨的政治和商业精英,还有卖菜卖水果的,卖豆腐卖煎饼的,开饭店和理发店的,每个人都怀揣梦想,渴望在个城市扎根发芽,枝繁叶茂,荣华富贵,子孙满堂,而每一个人又都渺小如蚁,忙忙碌碌,为一席生存空间呕心沥血,前赴后继。这里既是梦想的天堂,也是艰苦打拼的沙场,人情冷暖,职场竞争,花花绿绿的爱情,花开花落,风起云涌……

溪生来单位报到的第一天,在办公室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就是叶盈盈。

叶盈盈是溪生的大学同学,尽管同学四年,接触的却并不多,只知道她是京城人,家庭条件十分优越,来京城读研究生时,没想到联系她,令人惊讶的是,今天竟在这里遇上了。

叶盈盈见了溪生,先是一惊,紧接着便跑到溪生面前,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又兴高采烈地向身边的同事介绍,这是我的大学同学,N大的美男子高材生。

单位的同事都把目光投向宋溪生,好奇地上下打量,见宋溪生戴着宽边眼镜,温文尔雅,气宇轩昂,果然高大英俊。

叶盈盈旁若无人地挽住宋溪生的胳膊,笑嘻嘻向溪生也是向全体同事宣布,今晚下班她请客,为老同学接风洗尘。

叶盈盈大大咧咧,属于典型的京城女孩,虽然不是特别漂亮,却气质典雅,宛若一朵雏菊,淡雅芬芳。

晚饭选在一家临近护城河的小饭店里。饭店不大,音乐缓缓流动,典雅古朴,也不失现代的轻松活泼。

除了宋溪生,叶盈盈还约了同事方超和赵雪梅。

宋溪生点了一份清蒸鲈鱼和炒鳝丝,方超点了一份红焖牛腩和炒河虾,赵雪梅点了一份素炒西兰花和百合莲子汤,叶盈盈则点了一份草莓沙拉,又要了两瓶啤酒和两杯芒果汁。四个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聊,气氛很快便热闹起来。

叶盈盈说,今早出门上班,楼前槐树上的几只喜鹊叽叽喳喳,没想到今天真逢上了喜事,遇到了老同学了。方超说,今早坐地铁,人比蜂窝里的蜂子还稠,一个女孩的眼镜都挤掉了,另一个女孩的鞋子也挤掉了,委屈地直掉眼泪。赵雪梅说,一大早男朋友便发来了问好微信,还附上九枝玫瑰 ,她则回复男朋友:情多伤身,注意身体健康!

宋溪生沉默不语,只在一旁笑吟吟地听她们神侃。

吃罢晚饭,已是华灯竞放,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各种车辆穿梭不息,街两旁的饭店商铺,灯火辉煌,人头攒动,一家KTV歌厅门前的大屏幕上正在滚动演唱《西部情歌》,歌声忧郁深情,弥漫夜空,而一轮弯月此时正若隐若现地挂在远处的高楼顶上。

方超和赵雪梅分别告辞,只剩下宋溪生和叶盈盈。

两人默默在街上走了一段。叶盈盈问宋溪生住的远不远,用不用打的回去?宋溪生说,不算远,坐地铁几站就到家了。

来到地铁口,宋溪生向叶盈盈告别,转身走了进去。叶盈盈楞楞地望着溪生的背影,知道完全消失了,这才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朝地铁口望了望,若有所思。

宋溪生刚参加工作,尽管拥有研究生学历,工资也不是很高,每月除去必需的生活费、车费、电话费以及给乡下的疯子娘寄的医药费、营养费,手里剩下的钱就不多了。

京城的房租很高,宋溪生没有钱租好房子。既使有钱,也舍不得,至于买房,那就更像是海市蜃楼,无异于天方夜谭了。但无论如何还是需要有一个容身之所的,总不能露宿街头吧。因此,租住廉价的地下室就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地下室昏暗阴沉,空气浑浊,白天和黑夜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楼道的灯像鬼影一样晃荡,一间间用薄木板隔成的小房子像棺材,每天上班和下班的时候,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像一锅煮沸的汤粥,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既使夜深人静,也不消停,隔壁的放屁声,打呼噜声,小两口的吵架声,玩游戏的吆喝声,呼朋唤友的喝酒声,此起彼伏,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年轻男女的做爱声,窘迫的环境让他们早已将廉耻忘得一干二净,做爱时肆无忌惮,大呼小叫,只差现场画面直播了。

这样的生活不是宋溪生想要的,却又无可奈何,人到弯腰树,不得不低头啊!

尽管如此,宋溪生还是尽力保持自己的尊严,出了地下室,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宋溪生总是穿得整整齐齐,,抬头挺胸,从容不迫地融入大街逐梦的人流。

叶盈盈几次提起要来他住的地方看看,有几次甚至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但都被宋溪生婉言拒绝了。不是宋溪生虚荣,是尊严,既是宋溪生的尊严,也是叶盈盈的尊严,有时候为了尊严,适当的谎言和遮掩也是必要的。

但事情还是出人意料地发生了。

叶盈盈居然找到了宋溪生租住的地下室。

当叶盈盈站在宋溪生面前时,宋溪生先是一惊,继而尴尬地笑了笑,平静地说,你来啦!

叶盈盈笑吟吟地说,我来啦!不欢迎吗?

宋溪生赶紧说,当然,当然欢迎!

说完,急忙给叶盈盈让座。

房间实在太小了,除了一张床,只能容下一张椅子和一张小桌。小桌上放了一个刷牙的缸子,一个喝水的杯子,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小盆文竹,床头堆满了书。

叶盈盈在椅子上坐下,宋溪生坐在床沿上,双方的距离很近,彼此呼吸的声音好像都听得见。

叶盈盈一边随手翻着床头的书,一边看桌上小盆里的文竹,惊喜地对宋溪生说,没想到文竹在地下室里也能长得这么好!

宋溪生说,只要用心养,总能养得好的。礼拜天休息的时候,我就经常带它出去晒太阳。

叶盈盈一半认真一半调侃地说,怪不得它如此青翠漂亮了,原来有人疼呀!说完,两个人都不由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愉快地聊了半天。临别的时候,叶盈盈借了一本书,溪生把叶盈盈送到地下室出口。叶盈盈走了一段,又停下,回头朝宋溪生这边望,见宋溪生还站在原地,便抬起手,扬了扬,这才转身离去,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叶盈盈家起初在京城的城中村里。当时京城正大搞房地产开发,房地产业像火山喷发,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房地产商个个赚得肠肥脑满。叶盈盈家因为位置优越,寸土寸金,拆迁的时候补偿惊人,共获得三套房,另外还有几百万的现金补偿,叶盈盈家一夜暴富,从此跻身富人行列。

叶盈盈她妈在一家商场上班,房屋没拆迁的时候,为了生计,对自己能有一份工作很满意。自从房屋拆迁后,就嫌工作累,挣钱少,最后索性辞职在家,养养花,养养狗,打打麻将,闲急了就来个出国游。

叶盈盈她爸有眼光,有钱后,就和几个哥们合伙开了一家歌厅。她爸为人仗义,脑子又好使,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因此,歌厅生意兴隆,日进斗金,是远近有名的富豪。

日子红红火火,一切都风调雨顺,但唯有一件事却让全家烦恼不已,而且这件事并不是拿钱就能简单解决的。

这就是叶盈盈的恋爱婚姻大事。

叶盈盈她爸宠她,凡事皆由着她的性子,对于她的恋爱婚姻大事,向来坚持不干涉主义,只要女儿喜欢,他也喜欢。叶盈盈她妈就不同了,她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对于不符合标准的,纵使叶盈盈一千个喜欢,她也坚决反对。因此,在叶盈盈的婚姻大事上,一家人表面上一团

和气,暗地里却波涛汹涌,充满硝烟。

叶盈盈特立独行,她妈固执已见,他爸则不管不问,是个逍遥派。

十一

叶盈盈的同事方超是个鬼机灵,人不怎么帅,脸黑,发型几乎一天一换,又潮又怪,哄女孩的手段一套一套的,很少失手。交的女朋友很多,通常是怀里的这个还没焐热,眼里的又在琢磨该如何和另一个上床了,女朋友交了一个又一个,但真正谈婚论嫁的却始终为零。方超也不在意,依然流连花丛,乐此不疲。

叶盈盈的好友赵雪梅对待爱情简单直截。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她的理想就是过上有钱人的日子,择偶的标准是有房有车,而且房子要全款的,绝不当房奴,至于感情嘛,能过日子就行,不要求男方花前月下,风流倜傥,是个典型的现实派。

叶盈盈对爱情很苛刻,要纯,要暖,要浪漫和有激情的那种,绝不妥协凑合。因此,就很少有男孩能入她的眼了。她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富二代,人也英俊潇洒,就是肚里没货,张口闭口都是吃喝玩乐,吃腻了喝腻了玩腻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腻了,挥挥手,各走各的路。她姑给她介绍了一个公务员,职位不错,可他那种志得意满高高在上的态度让她受不了,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讨厌,想想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一起生孩子就想笑,还是散了吧。叶盈盈也曾为一个男孩子动过心,真想和他来一场恋爱,甚至结婚,这个男孩子高学历高收入,人也帅得不行,只是因为来自农村,很自卑,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这种挺不直脊梁的男人让她难以容忍,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

现在遇着宋溪生了,她的心中再次掀起了久违的爱情波澜,冲动像小鹿一样撞击她。叶盈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很年轻很漂亮,恍惚间,好像宋溪生站在了身后看自己,想着想着脸就火烧般红了起来。

十二

溪生下班后,感觉有点饿,便打算在路边的一家饭馆吃完饭后再回去。

刚坐下,就听到身后有一个人喊自己的名字,还没等他回过神,一女子早已风风火火闪现在他眼前。

溪生一愣,随即脱口而出道:余凤华!

女子一边大笑,一边用手拍着溪生的肩膀说,老同学没有贵人多忘事,还记得小女子我啊!

溪生一时也激动起来,急忙笑说,岂敢!岂敢!哪能忘了当年的余大班花呀!

余凤华说,我哪里是什么班花啊,王雅莉才是当年的女神呀!

宋溪生搓着手说:你俩都是!你俩都是!都是女神班花!

说罢,二人大笑起来。

二人几乎又同时问:来京城干嘛?

余凤华抢先说:最近生意扩大,来京城看看,想在京城开家新店。

溪生说,我在京城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这里工作了。

余凤华高兴地说,原来老同学已先我一步,在此安营扎寨了呀!

宋溪生说,安营扎寨谈不上,谋生而已!谋生而已!

二人在饭桌旁坐下,点了几个菜,宋溪生起身要再给余凤华点份饮料,余凤华拦着说,饮料就算了,来瓶白酒吧,早闻京城二锅头的大名,就来瓶二锅头吧。

溪生一惊,随即朗声说:好!就来二锅头!为美女老同学接风洗尘!

菜上来了,酒也上来了,二人举起酒杯,在饭桌上空清脆一碰,余凤华一饮而尽,宋溪生犹豫一下,一仰脖子,也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二人脸上都有些红晕,宋溪生这才仔细打量对面的余凤华。

余凤华还是穿着她喜欢穿的红色衣服,只是体态更加丰腴,肤若凝脂,一双大耳环直垂肩胛,雪白的手腕上套着一对翡翠镯子,绿莹莹闪闪发亮。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又都那么陌生,熟悉的是绰约的身姿,陌生的是光鲜的雍容华贵。

余凤华也在打量宋溪生,还是英俊高大的身躯,还是一双闪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只是多些了淡定,多了些儒雅。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内心顿时荡起涟漪。

原来余凤华随他当乡长的爹到外地后,在外地上了高中。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便上了护校,护校毕业后,在县医院当了护士。几年后,她爹升了副县长,提亲的人便排成了队,最后她选择了县城中学的一个体育老师,不久就结了婚。这样的婚姻在当地足以让人羡慕,双方工作稳定,有房有车,收入也不错,按正常的逻辑,结婚生子,然后相夫教子,日子像天一样蔚蓝,虽算不上什么高大尚,倒也衣食无忧,悠然自得。

可余凤华却偏偏不这样想,她渴望另一种生活,一种充满挑战充满创新的生活,她内心渴望的不仅仅是一条小溪一条小河,更渴望海阔天空之下的大河奔流。

她先是和丈夫约定不急着要孩子,然后又毅然辞去医院的护士工作,一头扎进商海里,推销保险,卖服装卖化妆品开美容店,凭借一腔热情和独特的眼光,以及超人的智慧,将一桩桩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熠熠生辉。

小县城再也容不下她那颗不安份的心了,她就把生意做到了外县做到了省城,如今又想来京城大显身手。

昨天她刚从省城坐飞机到京城,找了一家宾馆住下。今天正准备出门考察,没承想在宾馆旁边的饭馆里竟遇到了阔别十年之久的老同学宋溪生。

二人聚餐对饮,其乐融融,提及中学时代的江湖往事,时而掩面大笑,时而秘而不宣,不知不觉,天已暗下来。

窗外灯火璀璨,人车川流不息,歌厅霓虹闪烁,歌声舒缓激扬,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忽明忽暗,争奇斗艳……

二人离开饭馆的时候,都有些微醉,歪歪斜斜地走在大街上,余凤华调皮地挽起宋溪生的胳膊,将头偎在他的臂膀上,回头一望,正好瞧见刚吃过饭的那家饭馆的金色牌匾,只见牌匾上镌写着三个大字:有缘居,此刻正在醉人的夜色里,光芒四射。

十三

溪生他们单位中午不管饭,午餐需自己解决。

刚下班,一群同事便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一起下楼找饭去了。

宋溪生走得晚,每次几乎都是最后一个下楼,不是他不合群,而是因为他不想和同事们一起聚餐,他想吃得简单些,能节省尽量节省,需要钱的地方很多,他眼下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

方超因为早上零食吃多了,到中午还不饿,干脆就不吃了,一个人把腿架在办公桌上玩游戏。

赵雪梅怕长胖,中午只带了一点水果,准备随便敷衍一下。

叶盈盈懒得回去,中午也在单位吃,她喜欢和同事一道聚餐。

同事们都陆陆续续下楼吃饭去了,只有方超还在玩游戏,赵雪梅则坐在办公桌前悠闲地啃着水果。

叶盈盈也没走,她在等宋溪生。

宋溪生以为叶盈盈今天中午不出去吃了,等了一会,便起身往楼下走。

刚进电梯,叶盈盈就快步跟了进来。电梯空间小,两个人挨得很近,宋溪生能看清叶盈盈的忽闪忽闪的长眼睫。

这时,叶盈盈开口说话了,不是问吃饭的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宋溪生晚上有没有时间,她准备在家里请几个朋友聚会,想让宋溪生也参加。

自从叶盈盈上次来过宋溪生住的地下室后,他就有意与叶盈盈保持距离,不是他怕叶盈盈嫌弃,而是他自己嫌弃自己。其实那天送叶盈盈走的时候,他瞧见了叶盈盈回头的样子,他明白叶盈盈的心事,心也怦然动了一下,但很快便平静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叶盈盈的距离,就像隔着一个太平洋,他不自卑,但从来也不想攀龙附凤。因此,当叶盈盈问他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答复。

叶盈盈并没有急着等宋溪生答复,而是在下电梯的时候,冲宋溪生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毫无商量余地对他说:晚上见!不见不散!

说罢,便快速离去。

望着叶盈盈离去的身影,宋溪生怔了一下,想说话,却发觉自己怎么也开不了口。

十四

晚上下班的时候,叶盈盈在单位门口等宋溪生。当宋溪生出现的时候,她一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便不由分说拉住宋溪生,钻进了车,对司机说了一下地址后,出租车便箭一般向前驶去。

过了大约四十分钟,出租车在一个别墅区停下。叶盈盈付完车费,拉着宋溪生下了车。

走进别墅区,宋溪生顿感眼前一亮,只见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蜿蜒曲折,小道两边绿草茵茵,花木修剪整齐,五颜六色的枝叶和花朵随风摇曳,小鸟鸣叫着在空中打着旋儿飞来飞去。

转了几个弯,才来到一座独栋别墅的院门前。叶盈盈打开院门,冲宋溪生调皮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和宋溪生一道跨了进去。

进了院门,扑面而来的是一个很大的庭院,庭院里种满花草,中间只留一条小道,小道左边是一条葡萄架搭成的长廊,葡萄藤密密缠绕,青翠的叶子层层叠叠,一嘟嘟尚未熟透的青色葡萄直垂而下。右边是一个大水池,池底铺满细碎的石子,中间立着一块假山石,有两股清水顺着假山石汩汩而下,直流入水池,水池里荷花婷婷,一大群锦鲤优雅地游弋,来来往往,形成一片片五彩斑斓的云。

宋溪生惊叹不已,恍若梦里。

整个别墅呈正方形,共两层,面积很大。进了正门,但见一层的客厅摆满红木家具,座椅和茶几上都镶着苏绣湘绣,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一幅雄鹰俯噉图和一幅八骏奔腾图,通向二楼的楼梯铺着大红地毯,扶手镶满金边,整个大厅富丽堂皇,却又不失清逸优雅。

宋溪生正在注目打量,就听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即飘进一个白色的身影,原来是叶盈盈的好友米丽到了。

十五

米丽像一阵白色的旋风,飘了进来。

白色的上衣,白色的休闲裤,白色的休闲鞋,雪白的肌肤,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白色的精灵。

还没等宋溪生反应过来,米丽便主动打起了招呼,说,从盈盈那里早闻N大高材生的大名,今日幸会,果然非同凡响,膜拜!膜拜!

说罢,从冰箱里拿出一杯橙汁,歪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喝了起来。

米丽的声音甜润,偶尔带点嗲气,宋溪生有些不太适应,却并不反感。

这时,叶盈盈在一旁介绍说,这是我的闺蜜米丽,京城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著名影视公司的签约演员。

宋溪生微笑着冲米丽点点头,米丽一边喝橙汁,一边也冲宋溪生点了点头。

紧接着又陆续来了五个人,三个女的,两个男的,其中有一对是恋人,都是叶盈盈的好友。

叶盈盈她爸忙着歌厅生意,不在家,她妈这几天旅游去了泰国,家里只剩她一人。趁此机会,她便召集了这些好友来家里聚会,无拘无束,可以造反上天。

白酒、红酒、啤酒,饮料应有尽有,都是名牌,又买了一大堆名贵水果。菜要求每一个人做一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以尽兴发挥创意,菜则是从菜市场精心挑选的,荤素搭配,一应俱全,都十分新鲜。

舒缓的音乐响起,整个别墅沉浸在浪漫的气息里,年轻人们开始疯狂起来。洗水果、洗菜、切菜、炒菜、开酒瓶,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大声唱歌,米丽则在一旁伴着音乐,夸张地跳起了曼妙的舞蹈。

宋溪生不知不觉也被感染了,只觉浑身轻松,每一个关节都软绵绵柔润熨帖,一种久违的情感好像火山一样喷发,青春的血液汹涌澎湃,溢满这个欢腾的夜晚。

聚会一直进行到深夜才散,当宋溪生回到住处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凌晨3点了。

宋溪生躺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聚会的情景一幕幕来来回回地在大脑中回放,隔壁又传来疯狂的做爱声,像摇船的橹咿呀咿呀响个不停。一个小伙子还在熬夜玩游戏,大呼小叫地似乎没有一点睡意,这让他既兴奋又沮丧,却又无可奈何,这群人本来就像蝼蚁一样活着,谁又忍心打扰他们仅有的这点欢乐呢?

别人想做什么无法干涉,可自己该做什么却不能不想。宋溪生隐隐约约感到自己爱上叶盈盈了,并非因为她富贵的家庭,而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韵味,深深吸引了他,感觉就像春天的雨丝飘洒在脸上,细细的,凉凉的,朦朦胧胧,浪漫而惬意。

他问自己,叶盈盈会爱上他吗?他相信也许会的。

他们的爱能走多远?是永远吗?永远有多远?

想到这里,宋溪生又犹豫了。

爱情是美好的,美好的爱情一旦毁灭了,也是最伤感的。

宋溪生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便有些困倦。

办公室里,叶盈盈来了,神采奕奕。方超吃着零食。赵雪梅提着一小袋水果,她的身材真越来越苗条,快超越赵飞燕了。

午饭的时候,叶盈盈来到宋溪生身边,悄悄对他说,明晚电影院上映一部最新的外国大片,想请他一起去看。宋溪生犹豫不决,支吾着说明晚有事,可能去不了。

叶盈盈一脸失望,笑了笑,转身走了。

叶盈盈刚转身,宋溪生就后悔了,急忙又叫住她。当叶盈盈转回身的时候,宋溪生又不知该说什么,直愣在那里憋得脸通红。见宋溪生没说话,叶盈盈又转身走了,望着叶盈盈离去的背影,宋溪生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十六

下了晚班,宋溪生正无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自己,一扭头,看见余凤华正兴高采烈地冲他走来。

余凤华叫住宋溪生,两人并排往前走。

一辆公交车在站台停下,另一辆又来了,上车的和下车的都争先恐后,乱哄哄一片,然后又乱哄哄四散而去。

宋溪生问余凤华生意的事怎么样了?余凤华回答说:看中了一个地方,人流量大,地段也好,就是租金太贵,还没有最终定下来。

宋溪生说:京城寸土寸金,做生意赚的钱大部分都交了租金,不容易!

余凤华没有再接着谈生意的事,而是岔开话题说:王雅莉也来京城了,马上就要结婚了。

见宋溪生一脸诧异,余凤华接着说,王雅莉从县重点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她爸妈当时兴奋不已,以为这下全家就算要熬出头了。全家省吃俭用地供她上大学,好不容易等到她大学毕业了,却发现一切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样美。工作难找,好工作更难找,既使费尽心思找到了,工资也并不高。她爸是个银元贩子,这几年国家管得紧,挣不了多少钱,她妈有哮喘的老病,干不了重活,还有一个患先天心脏病的弟弟,原指望她能出人头地,改变一家人的命运,到头来却发现还是一场空。王雅莉好强,工作十分努力,无奈微薄的收入实在无法改变眼前的困境,因此情绪十分低落。年前,她一个在京城打工的远房小姨传来消息说,京城的一个城中村正准备拆迁,补偿款和房子按人头分配,她有一个小姨就租住在这个城中村里,和女房东的关系非常好。女房东有一个儿子,小时候因为淘气放鞭炮,不小心崩瞎了一只眼睛。人还不错,就是因为瞎了一只眼,找不着对象,如果在这次拆迁之前还找不着对象结婚的话,补偿款和房子就将会少一个人的,损失就大了。见女房东想娶儿媳妇的心情如此焦急,她小姨便介绍了王雅莉,没承想女房东十分满意,很快便安排了两个人见了面。王雅莉一开始不太愿意,但思前想后,不觉心灰意冷,就一赌气答应了。男孩子见王雅莉清秀漂亮,又是个大学生,也一口答应了。就这样,二人很快便决定马上结婚。

宋溪生听完,一脸茫然,恍惚间,那个清秀美丽的初中同学王雅莉又浮现在眼前了,他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

十七

见宋溪生郁郁不乐,余凤华说:为我们的班花惋惜了吧!

宋溪生说:爱如饮水,冷暖自知,也许她的选择是对的吧!

余凤华若有所思地抬头向远处望去,远处一片迷濛,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对恋人正在迷濛激情拥吻。

余凤华把目光转向宋溪生,问,你有女朋友吗?

宋溪生回答,还没有。

余凤华幽幽地说,假若十年前有一个女孩喜欢你,十年后她还在心里惦着你,你怎么想?

余凤华又紧接着说,你想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吗?

宋溪生说:我应该感谢她,可我不想知道她是谁,如果知道了,对她对我来说也许都是一种伤害和痛苦。

余凤华眼中泛起泪花,说:你不懂的,也许当有一天你和一个你不太喜欢的人结婚了,你就懂了。

宋溪生说:为什么非要把爱情弄得像哲学一样深奥呢?简单的也许就是最好的吧!

余凤华继续说:你不懂的!

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二人不再说话,一直默默往前走,当穿过一条地下通道的时候,发现有一个老人正在通道里拉二胡。

老人胡须花白,爬满褶皱的脸上挂满沧桑,他一边神情专注地拉着二胡,一边随着二胡的旋律旁若无人地左右摇晃着脑袋。拉的是《梁祝》,优美的旋律缠绵而忧伤,仿佛有两只美丽的蝴蝶正破茧而出,在自由的风里飞啊飞……

余凤华往老人面前的小铁罐里放了一枚硬币,宋溪生也放了一枚。

走出通道的时候,二人眼中都不知不觉噙满泪花。

十八

尽管张罗了很长时间,余凤华在京城的生意还是不太理想。

余凤华萌生了退意,她想把精力和资金重新移回省城。

这天晚上,余凤华约宋溪生一块吃饭,还是最初他们一起吃饭的地方,那个叫“有缘居”的小饭馆。

余凤华还是穿着她喜欢的红色衣服,只不过今晚换成了一件新的。头发整整齐齐,梳理得一丝不苟。

余凤华和宋溪生坐在饭桌两边,一瓶开了盖的二锅头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余凤华给宋溪生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杯中顿时泛起细微的酒花。

二人都默然无语。

余凤华凝视宋溪生良久,终于打破沉默,举起眼前的酒杯,对宋溪生说,为我们的爱情!不!友情!干杯!

宋溪生也举起眼前的酒杯,重重地和余凤华碰了一下,一仰脖子,一杯酒就快速地滑下了肚。

旁边的桌子上坐着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女孩。二人举止亲密,男孩仔细地剥了一个虾仁,正往女孩跟前送,女孩没有用手,而是伸长嘴去接,虾仁轻轻落入女孩的嘴里,女孩的脸上顿时漾满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花。

余凤华瞧了一眼,笑了。

宋溪生瞧了一眼,也笑了。

曾经的浪漫、懵懂、青涩、甜美、还有如今的惆怅和忧伤一起淹没在他们的笑里。

余凤华说,明天我就要离开京城回省城了,这一走,不知何时再来了。

宋溪生说,每一个人都有最合适的归宿,天南海北,总有一天还会再相逢的。

余凤华说,我不想看透人生,看透了,就没有意思了,只是人生有很多选择,一旦错过,有些选择就再也不能重新选择了。

说完,余凤华的眼中溢满泪水。

宋溪生懂余凤华的意思,眼中也忍不住泛起泪花。

小饭馆外的天桥底下又传来《梁祝》的二胡声,旋律优雅,一浪一浪拍打在二人的心上……从饭馆出来,朦胧的夜色灯火阑珊,二人默默往前走,再拐一个弯,就是地铁口,也就是该分手的地方了。

余凤华突然转身紧紧抱住宋溪生,一双眼睛紧盯着宋溪生,问,我今晚漂亮吗?

宋溪生也情不自禁紧紧抱住余凤华,说,漂亮!今晚你是这个世界最美的女人!

余凤华松开手,转身奔向地铁口,快拐弯的时候,又回过头,大声对宋溪生说,记住我今晚的模样哎!

宋溪生眼眶湿润,望着余凤华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说,记住了!余凤华!我永远记住了……

十九

叶盈盈已经几天没来单位上班了,就连她最要好的朋友赵雪梅也不知道她忙什么去了。

办公室的同事依旧中午出去吃饭,方超依旧痴迷游戏,身边放一包零食,边打游戏边拿零食往嘴里塞,一副陶醉的样子。

因为余凤华的离开,宋溪生这两天心情不好,情绪低落,没顾得上关心叶盈盈来没来上班的事。

到了第五天,终于开始有人议的事了。有人说是生病了,有人说是她那个爱操闲心的老妈又缠着她去相亲了,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也没有个定论。

宋溪生也注意到论叶盈盈没来上班了。叶盈盈对自己这么好,连女孩子那点心事都对自己坦露无遗,几天没来上班,而自己竟忽视了,没有第一时间去关心,想到这里,不由得心生愧意!

还是赵雪梅向他透露了一个神秘的消息,说叶盈盈要出国了,去的是美国。

这消息让宋溪生半信半疑。如果说是她老妈为了给自己脸面贴金逼她出国镀金,他不相信,因为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儿从来不为长脸的事迁就她这个“土豪”老妈。如果以叶盈盈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性格推断,毅然出国这件事倒是可能的了。但无论如何,叶盈盈也应该事前跟自己打个招呼,如此不辞而别,让宋溪生很伤心。

叶盈盈真的去美国了。

就在宋溪生左右猜测,徬徨忧心之际,突然接到了叶盈盈从美国打来的越洋电话。

电话里叶盈盈十分平静,没有对宋溪生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突然出国是自己的决定。她说她厌倦了眼下一成不变的生活,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并隐晦地对宋溪生说,她一直相信爱情,相信缘份,天不老地不荒,有情人终会成眷属的!

宋溪生放下电话,心中空落落的,突然有一种想到街上狂奔的念头。

他真的冲到了大街上,一个劲地往前奔,前面有好几个人都被他撞了个趔趄,他却浑然不觉,依然一个劲地往前奔,奔着奔着,眼泪就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掉在马路上,掉在沉重的夜色里,啪啪作响……

二十

余凤华走了。

叶盈盈走了。

宋溪生的生活仿佛塌了两只脚,蹒瞒跚珊,没着没落。

不知是自己辜负了她们?还是她们辜负了自己?抑或是谁也没有辜负谁?

也许生活原本就是这样,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无论多么刻骨铭心,都是无法抗拒的!

情如此吧!

缘份亦如此吧!

从一个乡下的放牛娃到一个国家的硕士生,从贫瘠的乡村到繁华似锦的都市,一路走来,宋溪生感恩命运之神的眷顾,却无法摆脱与身边优秀女孩的情感纠葛。然而,伊人已去,黄鹤杳杳,一切都只能化为个人生活的历史片断,再也无法从头续写。

生活还得继续,总得有油盐酱醋米养活肉体,工作还要努力,灵魂只能在角落暗自疗伤。

宋溪生慢慢从纷乱的情绪里走出来。

这天,宋溪生下班,正急冲冲往租住的地下室走,在道边的公交车站突然遇到了王雅莉。

王雅莉今天没有穿她喜欢的白色衣服,而是一身灰色的妆扮,让这位昔日的班花看上去有些显老。

宋溪生喊了一声“王雅莉”,见是宋溪生,王雅莉微笑着迎了上来。

二人在站台聊了起来。

宋溪生这才知道,王雅莉已经和她那位瞎了一只眼的有京华城户口的男人离了婚,目前和女儿一起单独生活。

宋溪生没有问王雅莉离婚的原因,但宋溪生明白,受利益驱使没有感情维系的婚姻迟早是要破裂的,勉强只会让痛苦更加痛苦。

说这一切的时候,王雅莉十分平静,平静得像一片秋天的落叶。

公交车来了,王雅莉上了车,宋溪生目送公交车和王雅莉的身影一点点离去,直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二十一

星期五晚上,在外面吃过饭后,宋溪生便早早回到了租住的地下室。

这几天单位的事多,宋溪生感觉有点累,想早点休息。看了几页书,宋溪生就躺下了,准备好好睡一觉。

刚刚入睡,就被隔壁传来的吵闹声惊醒了,两个合租的小伙子因为交电费的事吵起来。双方都认为自己吃了亏,大声嚷嚷着,谁也不服谁。二人好不容易闹消停了,另一间房子里租住的小两口却凑起了热闹,天还不太晚,就早早地就进入了状态,把一张破床压得吱吱直响,门外的吵闹声似乎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情绪。

宋溪生一声叹息,再也没有了睡意,索性穿衣起床,打开门,走出了令人窒息的地下室。

今晚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没有雾霾,可以看到稀疏的星星亮晶晶地挂在天上。大街上,人来人往,公交车像负重的老黄牛,一辆辆停在站点上,又一辆辆缓缓驶去,红绿灯路口,川流不息的小汽车因为有人闯红灯一个劲地按喇叭,刺耳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来荡去。路边的宾馆、饭店、歌厅、商铺都不约而同地打亮广告,霓虹闪烁,争奇斗艳,远远地就能看见夜空被染成了五光十色。

都市的夜晚繁华似锦。

都市的夜晚妖娆妩媚。

宋溪生走到街旁的一个宣传橱窗前,橱窗里铺满当天的各类报纸,大大小小的新闻乌泱泱一片,争先恐后地扑入眼帘。

突然,在当天晚报上的一则新闻报道引起了溪生的注意。报道的标题是《小保姆舍身救主,勇斗歹徒负重伤》,这样的新闻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小保姆的名字却让溪生大吃一惊。

史小红!是的!史小红!

再一看籍贯,正是老家的小红,那个小时候常和宋溪生一起玩耍的漂漂亮亮的小丫头小红。

二十二

溪生娘病逝几年了。

溪生娘死后,他爹在自家山上找了一块最好的地方,将他娘埋在哪里,还在旁边预留了一个位置,叮嘱宋溪生说,等他死了,就把他埋在他娘的身旁,这样他娘就有人照顾,不会冷清寂莫了。

溪生娘的坟地坐落一个向阳的地方,小草年年十分茂盛,坟旁有两棵翠柏,又高又直,常年绿绿葱葱。溪生爹没死的时候,经常去她娘坟前坐着,不说话,一坐就是半晌,有时候半夜想起她娘了,也去,下雨了,还在坐着,一颗烟忽明忽暗,风轻轻卷动坟头的野草,沙沙作响,像是他娘和他爹在热闹地对话。

溪生娘和溪生爹在世的时候,因为溪生在长年在外,小红就经常来他家照顾他们,给他们洗衣服,给他们送菜做饭。

小红喜欢溪生,亲热地叫溪生“溪生哥”,但她知道自己和宋溪生之间的差距,人家是研究生,是国家栋梁,自己只还过是乡下的一个土妮子,怎么能相提并论呢?至于什么爱情,想都不敢再想了。

小红的学名叫史小红。

其实,小红很漂亮的,心地善良,像一株春天山野里婷婷玉立的野百合。

二十三

溪生没想到会在京城遇到史小红,而且是通过媒体这种方式。

溪生想立即见到小红。

按报道所说的地址,宋溪生匆忙赶到医院。医生大都下班了,值夜班的小护士告诉溪生,现在已过了探视时间,要想看病人明天再来吧。架不住溪生的一再请求,这个漂亮的小护士最后只允许他在病房门口看一看。

透过半掩的病房门,宋溪生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小红。

小红看上去十分虚弱,脸色苍白,那是和歹徒搏斗因失血过多留下的症状。

小红像是睡着了,雪白的被褥盖在齐胸的地方,一只穿着病号服的胳膊露在外面,另一只胳膊上扎着点滴,挂在输液架上的吊瓶里,溶化的药液正一滴滴往下掉,然后静静流进脉管里。

病房十分安静,床头柜上摆着一大束鲜花,是百合,有几朵在怒放,另几朵正含苞待放,娇艳欲滴。

溪生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用手一擦,泪水湿漉漉一片。

溪生离开病房,走在医院外的大街上,泪水还止不住往外涌。

路灯昏黄,斑驳的树影在风中晃动,溪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一阵阵隐隐作痛。

二十四

据报道,那天深夜,一个小偷悄悄潜入小红的主人家行窃。当时家里只有女主人和小红两个人,女主人上了岁数,瞌睡少,小偷翻动抽屉的声音惊醒了老人。老人便大声喊叫起来,小偷怕喊声惊动其他人,便慌忙上前去捂老人的嘴,正在这时,睡在旁边卧室里的小红突然冲了出来。小偷见是一个女孩子,其初没放在心上,谁知小红冲上来后又抓又咬,小偷这才惊慌失措,气急败坏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尖刀,朝小红猛刺,鲜血顿时染红了小红的睡衣,最后终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倒了下去。小偷脱身匆忙朝窗口逃去,因为太过惊慌,一失脚,竟从窗口摔了下去,摔断了一条腿,正好被惊动的保安逮个正着。

当大家将浑身是血的小红从血迹斑斑的地板上抬上急救车时,小红已昏了过去。好在医院离得近,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小红总算从死亡的边缘挺了回来。

小红的事迹很快便传开了。

物业和街道热情地派人来医院慰问,附近的学校也组织学生来献花接受教育。因为是女孩子,又是从农村来的保姆,又为别人而舍身勇斗歹徒,这种充满正能量又泪点十足的英勇事迹,很快让大小媒体也跟着忙了起来,他们争相报道,采访的记者刚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

小红一点也没觉着自己是什么英雄,保护主人并与歹徒搏斗完全出自本能,这是泥土和乡野自小就赋予她的朴实品质。因此,面对鲜花和一张张笑脸,小红十分平静,直到看到安然无恙的老人出现在她面前时,才一把抓住老人的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二十五

第二天中午,溪生终于生见着了小红。

小红看上去有些疲惫,露出的一条胳膊搭在薄被上,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溪生,小红眼窝一热,嗓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溪生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坐在床沿上,伸手将小红那只露在外面的胳膊挪进被子里,然后又用手将被角轻轻掖好。

这时,小红终于控制不住,轻轻叫了一声“溪生哥”,然后……然后……鼻子一酸,泪水便夺眶而出。

溪生内心一热,伸手想去替小红擦泪,犹豫一下,又缩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巾,放在小红枕边,这才微笑着对小红说,小红,我来看你了。

小红点点头,说,溪生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溪生问,还疼吗?

小红摇摇头,说,好多了!

这时,一个穿着粉红工服的小护士托着药盘走了进来,将几瓶药放在床头柜上,对小红说:“史小红,该吃药了。”

说完,放下药,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扭回头,冲溪生和小红笑了笑,这才快步离去。

溪生急忙起身,从暖瓶里倒了一杯水,把药片放到小红伸出的手上,看着小红把药服下。

吃完药,两个人又聊了起来。临别的时候,溪生说,好好休养,晚上下班后我再来看你,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红烧鱼。

小红点点头,说,溪生哥,我等你!

溪生转身离开。

小红怔怔望着溪生消失在病房门口的背影,禁不住又心头一热,一扭头,泪水顺着脸颊就哗哗流了出下来……

二十六

小红出院了。

出院的那天,溪生亲自去接她。

二人走在大街上。溪生担心刚出院的小红走路会累着,想叫辆出租车送小红回去,小红没有同意,说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更好。

大街两旁的银杏树已依稀见了黄色,柳树叶开始打卷,秋天的天空呈现出少有的蔚蓝色,仿佛绸缎一般,一群鸽子在又高又远的空中斜着飞过来,打个旋,又斜着飞过去,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形成一片流动的云。

小红的心情不错,兴致勃勃地跟着宋溪生一直往前走,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笑吟吟地看看走在身边的溪生。阳光灿烂,一颗少女的心像出水的莲花,一瓣一瓣优美地舒展绽放。

溪生担心小红的身体,故意放慢脚步,还时不时搀扶一下,那臂膀散发出热量,温暖而有力,小红靠在上面,感觉自己像一只归巢的小鸟。

中午的时候,溪生请小红在路边的烤鸭店吃了烤鸭,还特意让饭店将鸭架打了包,让小红带回去熬汤喝。

当溪生第二天去雇主家找小红的时候,老人告诉溪生,今天一大早,小红就买了车票,回乡下老家了。

小红不辞而别。

溪生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街道上。

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溪生仰起头,任雨水打在脸上。

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溪生早已分不清那是雨水那是泪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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