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

又回到了西村，看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西村在小城之西，靠着一条穿城而过的大江。早些年这里还是一个比较封闭的地方，只有一条大路通向城中，大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一到夏天，层累的树叶挡住了阳光，大路上处处是斑驳的影子。

这条东西向大路与村中的一条南北向的小路在村中心交会，形成了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是村子的中心，是我村中人都会经过的地方。我在西村生活了十八年，也在那个十字路口见证了村子十八年的变迁。

我八岁之前，西村人走着泥土与石子混合的路，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生活。那时候，小路上有很多树，都是高大的水杉树。树干直挺挺的向天，仿佛要触摸到天空，而树叶也向上长着，拼命的索取阳光。我很是不解，这水杉枝叶不向四处伸展，根本不能遮阳，为何要种这么多呢？而大人们笑着总是说，这树好养活，长得快，看着有精神。

但是十字路口的树是不一样的。那是几棵树干粗壮，枝叶繁茂的杨树。若说水杉是高挑的瘦子，那这些杨树就是壮实的汉子。得益于这几棵杨树，十字路口在炎热的夏天也能有一大片荫凉地，引来村人在此乘凉。而种了水杉树的路旁，只有灰尘与灼热的阳光。

十字路口的那片荫凉地，是我对西村夏天最深刻的记忆。午后的村子渐渐安静了，三两村人结伴来到荫凉地。有的人席地而憩，有的人手拿蒲扇相谈甚欢。混合着阳光与微风的午后，是劳碌的村人能稍微喘喘气的时段。

我八岁那年，一切都不一样了。水泥路终于来到了西村，而家里也盖起了新房子。我一边看着自家的房子在一砖一瓦中逐渐成型，一边看着水泥路从十字路口通向家门口。这一切都在预示着西村即将迎来的崭新篇章。

在施工队机器的轰鸣声中，钢筋水泥渐渐覆盖了土色，而一棵棵直挺挺的水杉也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倒在了尘土中。新种上的是尚小的杨树，也许不久后便能和十字路口的杨树一样，给村人提供荫凉地。十字路口的杨树是特别的，也许是村人的深厚感情，它们依旧挺立。而路口中心立起了三根旗杆，彩旗飘扬，是一番喜人的新面貌。我看着高高挺立的旗杆，想起了已经成为村中新盖楼房一部分的水杉树。

日子渐渐过去，昔日纳凉的村人已经不知何处，而我也因为学业很少回到西村。小城在发展着，处于城郊的西村也借着这股春风发展着。务农，不再是西村人的主要营生了。父辈们开始向城中走去，或经商、或做工。有的人富贵了，便搬去了好地方；有的人心系家里，便时常回来看看；而有的人走不出村子，便希望着后辈能好好努力，走出村子。我的父亲便是走不出村子的人，他有太多牵挂，他只能期望我能走出去。

“爸，为何你总想我离开这里，去大城市工作生活呢?”

“大城市挣钱的机会多，生活水平也好。我们这地方，又穷又破，一辈子呆在这里有什么出息。”

“可这里有熟悉的人，有熟悉的物，这里也很舒适啊？”

“哎，你还是不懂事啊。等你大了，你自会明白的。”

我和父亲从来是不一样的看法。我念旧，喜欢在熟悉的环境中舒适地过活。而父亲渴望新环境，新事物。他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而自我出生后，他便留在了西村，过起了平平淡淡的生活，但是那探寻新天地的热情从未消弭。其实我心底也是渴望冒险的，但我害怕，无法面对未知的一切。村中的十字路口通向尚且繁华的市区，而我心中的十字路口却被迷雾遮掩。

浑浑噩噩中，我度过了六年的中学生活。这几年中，西村变化的更快了。当初新种的杨树已经长大了，投下了片片斑驳。十字路口的三根旗杆被围上了栏杆，卖菜、卖水果、卖鱼的小贩在这里来来去去。那几棵杨树，时常被当成柱子，挂着各种标语。原来只有两家超市的路口，已经变成了四方超市汇聚的“商业中心”。而村人们也不用在烈日下干农活，老人们带着孩子到处闲逛，中年人们在外工作，大爷大娘们开始跳起了广场舞。关于那个十字路口的回忆，不再是宁静的午后微风，而成了人世喧嚣之所。当初困顿破败的乡村，似乎染上了新鲜的颜色。

我又一次回到西村，又看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我突然发现那几棵杨树不见了，只留下了几个树桩。我问起此事，父亲说那几棵树挡住了路，被清除了。的确，那几棵树已经长得很大了，也该如昔日水杉一样结束自己的使命了。

我记得那些树旁，有个卖了很多年豆腐的女人。树被砍后，那个女人仍然在那里卖着豆腐，村里的人们也总会在那里买豆腐。尽管十字路口来往的汽车越来越多，但有时能看到有人驾着马车；尽管十字路口开了四家超市，但某一天仍会听到卖麦芽糖的老人敲着铁块；尽管十字路口在人们心中不再如以前一样重要，但它仍是村中人都要经过的地方。西村，新生事物与老旧事物在碰撞交融。它在向前慢慢走着，向更好的生活进发，而某一天又会翻起一本老旧的回忆录，看看以前的风光。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这座城市。虽然我放不下这乡间的温柔，但面前的新世界必须去看看。村子在努力改变自己，村中人在追求好的生活，而我在寻找着未来，寻找着十字路口通向的远方。

一年夏日，我将要回到西村。那个十字路口，是三两人在纳凉，是小贩在卖鱼，还是行色匆匆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