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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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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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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街的女人

  骂街的女人

 

/辛淑英

 

我们的村子不大,东西长街,几条小巷,没有奇特建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民风还算淳朴,但也有不好的习俗——女人骂街。

 骂街起因,是少了东西,受了不明的委屈,吃了没头脸的暗亏。骂街者是泼辣的媳妇,腼腆者骂不出口。那时,村里骂街出了名的是大菊她娘。

话从静谧安详的清晨说起。男人们一早去田里干活了,女人们洗刷锅盆开始烧饭,开锅后,趁锅底下火慢慢燃着的功夫,去家东,家西,家南,家北的菜园摘菜。那些头天玩耍成性,昨夜一夜噩梦的野孩子们还在流涎酣睡。忽然,尖长刺耳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划破晨空,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

 不用说,那高昂着头,出地头就骂的一准是大菊她娘。我们跟她后头,见她沿村里的大路小巷一直骂下去,声音时而高亢,时而感伤,语气里带有杀气,仿佛偷走的不是地里的瓜果、几根葱、几头蒜,而是她家的金豆子,能把人绊倒,磕掉大门牙的大银壳子,损失是浩大的,再骂也解不了心头之恨。当她走至重点怀疑的人家门口时,多待一会,朝人家的门和后窗口叫骂,唾沫星子无休止地喷洒,直骂到人家快被她的唾沫星子淹死,小偷开始做贼心虚了,憋在家里跟个抱窝鸡似得脸红脖子粗,想知道她走没有?又不敢大胆出门,于是瑟缩着身子探头探脑向门外张望,算暂时透口气儿。

 看大菊娘骂街的本事,我怀疑她不是无师自通,就是在娘家时学过表演,要不怎会把小偷的心理猜摸得那么透彻?嗓门一开,骂三天不带重样的。有些不堪入耳的骂话叫人听着厌烦,又没适当理由阻止她骂,只眼睁睁看着她嗓子骂哑打道回府,村里才算安宁。

 大菊爹倒是看得开,反正偷去的东西吃了不会再吐出来,纵使骂上千句万句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女人想骂,就由她骂吧。

 大菊娘不含糊,这重任担当得稳。再说村里爱骂街女人不少,可其她人都不如她会骂,人家骂一会气喘吁吁,接不上茬了,她骂起来唱歌一样吐呐换气自如,从村东传到村西。

 村里也不只大菊家,谁家的东西都看成宝,别人家若比自家多或好会嫉妒。而热衷友好的家禽却爱串门子,一不留神就给人逮住了,你就听吧,村里别想有安生日子了。

 爱偷偷摸摸的不只是个别女人,有的男人也手长。他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又受不得女人唠叨,趁下晌或打猪草功夫,猫身钻进人家地里,掰几个水灵棒子,撸一些毛豆,扒几个地瓜,拔几棵花生,这些不菲收获瞬间装满筐头,上面掩盖上柴草,趔趄地背着回家。人都不实憨,光柴草哪有那么重?可谁又没抓住人把柄,街巷四邻的,面子还得留。

 男人把不菲的收获往女人跟前一撂,女人先一惊,之后窃喜,连夜洗吧洗吧下锅蒸煮,和孩子们吃个肚子圆再睡去,熟睡后打出的嗝都是鲜润香甜味儿,也就原谅了自家没本事的男人。

 不等这家人醒来,从野地里回来的被偷的村民对家人一说,女人一听火了,没走出院子就一蹦三尺高叫骂。你听吧,村头巷尾,此起彼伏地骂街声汇成了大合唱了:“谁个坏种x他娘的偷掰俺家玉米了,也不怕吃了长噎食”;“吃了花生的叫你生个小孩没屁眼”;“偷吃了俺家毛豆的,也不怕窜稀撑死你。”最高亢嘹亮的声音是大菊娘,话也骂得更奇特:“吃了叫你屙血流脓,死了变成小鬼下油锅煎你炸你,一家人出门叫车撞死。”这一路骂下去,全村老少听着呢。有的表自己清白,就说:“该骂,该骂!”。

 倒是偷了人家东西,一夜没睡好的男人被吵醒,站屋门口抚摸着吃了花生,毛豆,啃了玉米的肚子,打着饱嗝,侧耳细听着传过来的叫骂声,朝院子里喂鸡鸭鹅的女人嘟囔:“这些女人嚎丧呢!老子想睡个好觉都不让,这么大嗓门,要把房顶震塌呀!”媳妇毕竟心虚,低头抿嘴喂家禽时,忙转身小声训男人:“嚷嚷啥,谁叫你没本事!你就听着吧,反正骂人不当饭吃,有力气让骚娘们们骂吧”。

 男人被训,看似不悦,心里感到某些安慰,随之帮媳妇“咯、咯、咯”喂起鸡来。

 大菊娘喜欢喂些生灵。羊和牛驴关圈里头,早晚听它们叫心踏实。鸡鸭鹅满院子,喂食时争先恐后向她奔跑,她就是信心满志的将军,它们是她的“士兵”。下的蛋吃不了拿集市上卖,换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绰绰有余。牛驴帮家里干农活,羊一年一窝羊羔子,夏天打的羊毛又卖钱。可叫她闹心的是,鸡浪起来好打野,怕人偷,把鸡毛染上黄绿和洋红,这和别人家的鸡就好区分了。

 大菊娘心眼多,你不服不行。

 每天打开鸡舍时数一遍,数的过程中抓住鸡,挨个的将手指伸进鸡屁股里摸探,估摸出哪个时辰该下蛋。到时候没发现,就心思这蛋生到人家去了。那不是一个鸡蛋的事,而是她的士兵不守规矩,跑院门外骂一阵不解气,趁机逮住那鸡数落个没完。可鸡有时爱捉弄她,放着好好的软乎鸡窝不趴,专找粮囤、隐蔽草窝和旮旯,往往下好几个了才发现。当大菊娘骂街骂错的时候,也不知心里是咋想的?

 大菊娘和村里多数人一样重男轻女。生了大菊后,又来了二菊,两个丫头片子,让她在村里人面前很没面子。偷偷到医院找熟人把宫房里的环取出了,说话不及就怀上五六个月了,大家看她不怎么显怀,说这回准是个“带把”的。大菊娘显摆着在人群里走了走,刚好被路过的镇计生办主任发现。

 看事情不妙,为肚子里的这枚“金蛋”顺利产下,而不是被拉进医院引产,不经处理的小孩随便扔进垃圾桶。想着这些时她不寒而栗,也顾不得她的鸡鸭鹅狗和羊牛驴了,和婆婆交代几句,趁月黑风急的晚上两口子收拾了细软跑了。第二天镇计生办的上门了。至于跑哪里了,把不得添个孙子的大菊奶奶自然是守口如瓶,他们再怎么审问,就是“不知道”。

 那个时候通讯不发达,计生办的纵有浑身解数去找个人,也是大海捞针。任由大菊娘两口子东躲西藏,等待有朝分娩的一天。

 大菊家的院子没人料理,很快荒芜了。也是,大菊奶奶顾得了孩子,就顾不得那些生灵,她早晚的去喂一下孤独的它们,把捡的鸡蛋,鹅蛋,鸭蛋盐水淹起来,再给牛羊驴添足草料,锁门就走。

 计生办的一伙人搞突袭,早把门踹开过几回。大菊娘属于超生,即便不去引产,也得罚款。不见人并不等于放过,他们把家里值钱的物件都装上车,房子也扒了顶,包括那满满一坛子淹得淌黄油的鸡鸭鹅蛋,无以幸免。至于那些活物们,得吃喝拉撒,自然无法捉去当“人质”。留它们照样在院子里谈情说爱,自由追逐。

 大菊家隔壁是二柱子家,他家是没院墙的敞院,在我和大菊上学或放学时候,抄近路走过他家院子,有时见他在敞院里活动,有时因找鸡,翘起脚扒着大菊家的墙头往里看。我把这秘密告诉我娘,娘训我:“别瞎说,是你看花眼了”。

 又过不长时间,大菊家的两只羊突然少了。一大早,大菊奶奶和以往一样打开院门来喂鸡鸭鹅,给牛驴添了草,进了羊圈,瞬间整个人懵了——羊不见了!大门锁好好的,羊会飞出去?她再折回羊圈一瞅,不得了了,靠院墙的一面掏了个大洞,刚进来时,里面暗没看清。

 无需细想,羊是从那洞洞里拖出去的,牛驴的身子大,自然无以屈从。大菊奶奶惊觉地跑出院门,也学大菊娘的架势,又跺脚 又摇晃胳膊地大骂开了。她先围着村子骂了一遭,以便让村里人都知道她儿子家的羊被黑心贼手偷了。造完声势,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儿子媳妇吩咐照看好家,羊没了,回头和他们咋交代?越想越难受,就哭,开始哽哽咽咽,后来可能想到伤心事上,哭得鼻抽不止,边哭边骂那黑心贼,死几回都不为过,趁人之危下黑手,欺负祖孙老小,你个挨千刀万剐的,呜呜……

 在大菊奶奶围村子骂的时候,就见二柱子家的门关得严严的,明见人早猜个八九不离十,没家贼,引不来外贼,引线往往是外人偷东西的捷径。

没人敢把这猜疑告诉大菊奶奶,老太太不傻,看他们相互交换的眼神,明白了,可没抓住人把柄,不便直说,只好指桑骂槐,把二柱子家的老老少少大骂了几天。骂得嗓子发炎,再也骂不动了。全村人也都听腻歪了,纷纷背后说:“这老太太总算安静下来了”。

 开春后,大菊娘和她男人怀里抱着他们的大胖儿子凯旋回来了。在亲戚们的帮助下,房顶筑好,不久鸡鸭鹅狗又满院子追逐了。隔墙传出震天响的婴儿啼哭声里,是大菊娘一声一个宝贝儿的啧叫声。我心想,这骂街女人是否要改常性了?

 再后来,生活越来越好,村里再也听不到女人骂街的声音了。

 

2018512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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