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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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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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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祖母

文|辛淑英

我曾祖母是哑巴,记忆中她多半七十岁,薄软的下嘴唇包着垂下的上嘴唇,上下唇抿成一条线,表情威严。

曾祖母的嘴唇很像我一个熟人母亲的嘴唇。前者毫无心计,更不知用巫术做“道法”谋生。后来知道那位母亲因诈骗罪判刑,在心里对她与曾祖母比较很后悔,这对疼爱我的曾祖母是一种不敬。她不会说话,可对世事算不上糊涂无知,人看她,见其肺腑然。嘴巴紧闭,眼睛却在骨碌碌地转悠,时而对猫、狗、猪、鸡、柴草垛、天空、大树及屋檐的鸽子、她小东屋后窗折了窗棂的窗户,分别采用不同的眼神注视。

譬如看院子里柴草垛矮了,挎起草筐到外面拾割一些,摊在太阳地里晒;圈栏里的猪羊张嘴伸着脖颈向她,便打些猪草来,看着它们吃时,曾祖母抿着的嘴角上翘,眼睛里有温柔的光,两只手分别向猪羊打手势,我表示不解。知道了一个孤独的人对他可爱的生灵也会自言自语时,才知道曾祖母正是表达那样的“噫吁”感叹,用我们常人听不懂的哑语赞美着猪羊。

春天里,曾祖母爱在废弃的脸盆里种花草,放矮土墙上。指甲桃和夜来香长势旺盛,“死不了”垂到盆沿下,她用手势和它们一一“说话”时,额头皱纹散开,抿成线的嘴角又开始上翘,仿佛非如此不可与花草沟通。等红紫黄绿满墙,呵护着不让小孩乱摘,纤手小心掐了分他们赏玩。朵朵粉、紫的指甲桃花加矾捣碎,用蓖麻叶给我包指甲,第二天一早拉我的手看染红的指甲时,威严的表情充满慈祥,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显然,也有淘气孩子故意冒犯曾祖母。走她跟前地上画圈,圈里吐唾沫踩一脚。正常人看似普通的玩笑,对哑巴人来说是受辱骂。曾祖母气得眼角上挑,脸变形,踮着小脚追赶那孩子打,追不上,不依不饶找人家家里要砸锅,大人跟她打手势笑脸相迎“赔不是”,她才气吁吁了事。

曾祖母平常爱盘腿独自坐在她小东屋炕上,低头,抿嘴,对家人做什么一副事不关己的形态。等家人都出去,下炕,站院子里四望,像提防小偷进家门,蹑足进我奶奶堂屋,环顾四周,摸捏一切,撇嘴,摇头,鼻翼翕动,皱纹包裹着的眼睛里似在排斥什么,发现我在看她,眼睛眯起,旋即出家门向村街。冷冬腊月,她也常出门,行步灵捷,轻盈,一只手缩在垂下的袄袖里,另一只手的袖口对着嘴取暖,单薄显肥大的黑土布棉衣里身形瘦小,遇村人多看几眼,喉结蠕动无声中进行审美与排斥,仅此而已。

曾祖母娘家姓张叫什么名讳不详,也许没什么名。平常很少有娘家人来看她,他们心目中她是何等地位?如果在此言她,史笔中不溢美也不匿恶,那么应该说曾祖母在娘家没什么地位,甚至于不屑,在我们家族里并无这感觉,娘家得不到的温情都又重补回来。

这一点由我祖父他们证实。逢年过节即便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都走姥娘家,看望老祖或大舅二妗三姨娘,祖父他们不去。家里原是穷,兄弟几个小时候垢面蓬头破衣烂衫去姥娘家讨吃的,那姨娘舅母见了身子一扭,小脚一跺,仰脸翻白眼指着他们骂小穷种小叫花。张家做粮食生意,多的是粮食,乡野间的富裕大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愿沾染穷亲戚,何况曾祖母是哑巴。这一骂倒是把我祖父他们骂恼了,发誓再不登姥娘家门。

其实祖父他们的道理是站不住脚的。今年春节回家和父亲闲聊起来。我看一本《阳谷景阳冈》杂志,他戴老花镜伏案画画。父亲说我曾祖父辛德亮嗜赌成性,把家里仅剩的八分地都赎净,一家老小饥饿惨叫,曾祖父软瘫蜷缩烂炕席上听凭曾祖母“呃——呃”凄惨沉重的气促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以父亲看,我曾祖父也并非弱智人士,他种庄稼,盖房屋,喂养牲口,做木工之类的精细手艺,证明他很有头脑。头一个妻子没落下一儿半女死了,他心伤,哑妻对他无说服力,早年读过私塾的他,对自身过于诗意化,怡情寻乐,失败,家人的命运又担当不起,四个儿子一女儿在他心生杂念“肌无力”的掌控下也没念什么书,是受挫的经验告诉他读书无意、还是另有隐情?之后怎么死的?父亲也说不清楚。

想那明皇室后裔朱耷,国破家亡,集万千愁绪一己,深隐寺院醉心于艺术,最终成为中国画一代宗师。曾祖父乃草民一介,宏图大志没有,喝的半碗粥糊,还靠哑妻娘家人指缝间拉下的粮食接济,何等“窝囊”。当然他自己并没窝囊的感觉,张家人眼里他就是,并彻底失望,不再扶持,权当没这门亲戚。家境兴盛难已。

好歹曾祖母有张家生意人的聪慧头脑,孩子们都不赖。祖父为大,为撑起一个大家的重担,十二岁早早完婚。十二岁呀,还是个孩子,稚气未免,成天提画眉笼子玩,鸟儿养得玲珑羽丰,漂亮极了。清早,祖父把鸟笼挂树杈上,鸟扑棱着翅膀的歌唱引来更多鸟雀,叽喳地对笼里的鸟鸣叫,仿佛说:“看我们多自由,你被囚禁了,等死吧!”

笼里的鸟停罢歌唱,上下左右飞跃,飞不出,狠啄脖颈里羽毛,看样子急坏了。祖母看笼鸟可怜,趁祖父不备,悄悄拔开笼子门儿,鸟展翅飞走。祖父知道了,还了得,欲和祖母干一仗,乃他身瘦矮小,不敢贸然出手。祖母十六岁,高大丰腴俊美,亭亭玉立。祖父自然不会撒泼打滚弄一身泥土,便骑在墙头上骂,不点名道姓,骂了三天放飞他鸟的人,还是被邻家老奶奶好说歹说劝下来的。当祖母对我说起陈年旧事,仍是气愤,仿佛当初的场景回放。

祖母眼里,说曾祖母的善良不准确,因为她不知道怎么不善良,是非善恶不分,对祖母辛苦操持的穷家日子、小叔子小姑子们破衣烂衫的缝补洗浆不当回事也罢了,可一看到大儿子“受气”,眼眉立竖,瞪着眼“呃——呃”地打手势吐唾沫跺脚,还不算完。祖母馇了一锅粥,锅台周遭的碗都盛满,所剩的锅底刮净放自己碗里。要吃饭了,围坐锅台上首的曾祖母端起一个滚烫的粥碗邪劲向祖母投去,祖母本能地手一挡,碗擦过祖母的手,划下长长口子,碎了,顿时手上殷红的鲜血直流。我看到过祖母右手上的疤痕,像蚯蚓,她说阴天时奇痒。

还有,一家人都吃粗粮,祖母蒸两个白馒头体贴曾祖母,曾祖母从来都是揭了皮吃,汤、菜也是先拨一点喂生灵,或是自己蒸煮。曾祖母怕祖母药死她,祖母欲哭无泪,时间长了才不计较。

可是我看到曾祖母和羊儿贴脸,和我贴脸,捉了蜻蜓系上长线给我和邻家小孩玩,她还双手捧着墙头上的花草,用多皱的嘴唇亲吻;我娘在大家族里受了气,她“啊——啊”地拉到她屋里给娘擦泪,手指比划地劝娘不哭,指外头,咽喉蠕动,跺脚“骂”她排斥的人。

大家族里,我哑巴曾祖母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永远比划地“发号施令”,没人把她当哑巴。记忆里这样。

成人的祖父务实,跟一个河南师傅学了包肉盒子手艺。兄弟四人齐心合力,起早贪黑,轮番推着独木轮车赶集赶庙会,小本生意逐渐红火,把曾祖父赌掉的良田一分分赎回来,土地维系生命,一家人不至于挨饿受冻。地亩增加到四十亩,家里大囤尖小囤流,每天进项很多票子。新中国成立,票子一夜之间成废纸,祖父把一家人忙活挣来的一筛子“钱”一把火少了精光,土地归集体所有,家庭又回到原来的赤贫如洗,多了上中农的帽子。我曾想祖父那时可能死的心都有,可是他没那么干,视土地如命根子的他在八十一岁的时候仍辛勤劳动,之后如一棵庄稼倒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再没起来。祖父比我曾祖父出息多了。曾祖父是被解救他的最后一颗稻草压死的。

曾祖母在家族里看似个闲人,不像祖父祖母他们家里家外忙碌,她什么也不干,自然少烦恼,像个微醺的人陶陶然,醉不沉也醒不了,但对一切的管制又尽在无言中。尤其生灵和小孩的喜见。有燕子从空中飞,她伫足观望,嘴角微咧,看不着牙齿,也不知她那样是不是笑,表情挺复杂;牵和我一样小孩的手,身上的衣服不整给捋平,经她侍弄的小孩咯咯笑。记忆犹新的是,她得到一罐蜂蜜,舍不得吃,拉我们进她屋,筷头蘸了分尝,歪头注视我们舌尖舔动上下嘴唇,她脸松弛,表情温和;夏天拿个烂边蒲扇给我赶蚊子,看到鼓起的包,蘸了唾液给我“消毒”。

有时,曾祖母也超出她“闲”的范围。不帮我祖母拾掇家务看成是闲,对她还一脸的不屑,永远是那不讲情理的恶婆婆形象。对祖父就另一回事儿。夏天的屋檐下看祖父编筐织篓,曾祖母打下手,很快学会;冬天和祖父一起用麦秸秆扎锅帽、锅圈,扎的比祖父也好也快。祖父卖掉编织物品买油盐酱醋,不忘给她称斤桃酥,她拉住大儿子,拿一片送他嘴里看他吃,我见了都想笑,可见曾祖母一脸的威严。

父亲说是我曾祖母把福气带进了辛家门,如一棵大树侧枝散叶,家族人丁兴旺。穿过岁月厚厚的尘埃,清明的春昼里,我仿佛又看到疼爱我的曾祖母“啊——啊”着向我们走来。

可是曾祖母毕竟微末。阳光射入,我打扫房间,那斜射的光线里,许多尘埃像闪亮的颗粒飞扬,最终一颗颗落定。这就是我曾祖母的一生,对一切人事无所惊动,无声的世界里活过一回。

春节回老家,我有意去了后院。原来的地基上是父母翻盖的房子,没加盖东西厢房。房子不曾居住过,风吹日晒,一年年破旧成了危房,院子里杂草丛生,时光摧残得极尽荒芜。我站在曾祖母居住过的小屋地处,遥远的记忆如新春初临大地,一切渐次复活。寻遍整个院落,甚至走向村街,沿曾祖母当年走过的街路行走。可是,一切变化太大,我无从释怀,唯淡淡的哀愁,抵达心灵的是一些经过时间熔化、最终结成什么的东西。莫明极了。

在这清明时节,曾祖母,我真的很想念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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