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疏二题
文|辛淑英
波棱
得趣“波棱”,苏东坡的《春菜》诗中:“北方酷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铁甲”。春生万物,被雪掩没一冬的波棱,虚寒里开始绿挺生长。由此猜测苏轼对遭逢的不测暂且释怀。其实“波棱”就是我们通常吃的菠菜,还有更好听的:鹦鹉菜,波斯菜,赤根菜,波斯草。名讳多,便知是外来物种——两千多年前由波斯作为贡品传入中国。
植物有如此些好听的名字不多见,偏偏还有与之相随的传奇故事。一盘波斯菜放在唐朝的宫廷宴席上,多么碧鲜,皇帝和大臣们都爱吃。因为他们吃丹药,据说波斯菜可化解吃丹药带来的不适感,助羽化。其中一人,看着那盘菜,馋涎欲滴,恨不得趁人不备用箸一扫而光。此人非等闲之辈,乃高级官员魏征,等不及了,宴席偏就迟迟不开,有意吊他胃口,馋相给人尽知。
原来果真是一计。魏征为人耿直,不分场合爱挑剔唐太宗管理朝政的毛病,说他这么做不行,那么干不中,侃侃而谈,弄得皇帝在众臣面前难堪。皇帝也是人,未免小心眼,表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滋生怨恨,他要整治这个不会说话的“乡巴佬”,问体己的大臣有何办法?那人献计,吃波斯菜啊!都知道魏大人特爱这口。
皇帝问魏征话。魏征心事全在那盘绿莹莹菜上,哪顾得上回皇帝的话,答非所问。皇帝也不怪罪,就计说:“原来魏爱卿不爱吃波斯菜,那就撤掉!”魏征这才回过神来,羞愧中慌忙手扯衣袖拦住不让撤。后来领会了皇帝的用意,对自己的口无遮拦便收敛了许多。
时间飞到乾隆年间。乾隆微服私访到一处,饥渴难耐,寻得一村户中用膳,当然不能白吃,多出银两,村妇自然乐意,到屋后园子里拔了青菜,油煎豆腐加水和煮。豆腐金黄加碧绿的菜,不光好看也好吃,皇帝吃得汤水不剩,赞不绝口。当问菜名,村妇笑曰:“金镶白玉板,红嘴鹦鹉哥。”皇帝大悦,之后封村妇为皇姑,乃她人生的一大造化。
通常豆腐不能和菠菜同煮,菠菜富含丰富的纤维。《本草纲目》中有:“食用它通血脉,开胸膈,下气调中,止渴润燥。此菜酸性。”与豆腐中富含的钙质结合,引起钙流失。
早年的乡下,过完年,储存的白菜萝卜都吃完,再没什么菜可吃,原野里光秃秃,唯有园地里被枯秸覆盖的菠菜,紧贴地皮绿莹莹椭圆小叶指长。客人来,父亲让我去挖些,择去枯叶,短根不除,洗了开水焯,颜色翠绿,根儿粉嫩,捏撮盐、蒜泥、滴上香油拌了作为他们的下酒菜。清香的味道浓郁,满屋子都是。
一次,发现园地里菠菜少了一大截,就知道有人偷了,娘气不过,想到村街上骂,父亲没让。即便是吃了谁会拾挨骂?都知道吃菠菜耳清目明,再说乡下人过日子,看谁家比自家多什么眼红,偷了占为己有,才心安。
另有一年,农田里耩上麦子,父亲又让我把菠菜种撒在麦田埂上。仔细地种上了,想着不久会有嫩绿菠菜芽长出,等葱翠满田埂,过年时吃。可是一直到立冬,一颗菠菜不见出,父亲究其原因,我干急一句话答不出。那一年的冬夜里尽做梦了,梦着田埂上的菠菜绿油油,我割呀割不完。春天了才长出,不是种子问题,是因为我种得太深。
想菠菜原是一种草,波斯人发现可食之,便留种种植。有僧人带着种子,踏过雪域高原,完成通关的使命,使这种名讳之多的植物,时间里葳蕤久了,便多了些烟火气。
芹菜
临春节去菜市场,发现芹菜的生意火爆,我也瞬间有了把这碧翠带回家门的欲望。
随走到卖芹菜的农用三轮车前。芹菜根须上有泥土,起早从棚地拔的?很嫩,掐一下汁水涌出,比别处的便宜,所以买的人很多。一双双手伸向芹菜捆,一捆十几二十斤重,都要不了那么多,挑捡棵大挺直的,对小棵的不管不顾。芹菜易折。卖芹菜的光顾着称称了,等他发现车周围地上的芹菜乱糟糟都是,心疼不已:“我的芹菜,我的芹菜!不卖了!”随之“咔哒”关上电子称。很多人怀抱芹菜围他跟前,他脸愁苦,稍作沉静,又打开电子称开关。为什么不来个帮手?纷纷问他,他低头不语。
“这么一大车芹菜,得很多人手去拔?”我轻声问卖芹菜的。他看称,泥污的手在围裙上抹抹,收钱,找钱,摆正二维码牌,头不抬地说“雇的村里的中老年人”。也是,年轻人都到外地打工,年长者就家门口干些零碎活,一天几十、上百元,活动了筋骨,日子也滋润了。
想他们劳动的情景,如画里:棵棵芹菜小心拔起斜抱胸前,湿漉漉芹菜叶子扫拂脸,痒酥酥,浓浓的芹菜味冲鼻,但不忘相互打诨,一抱抱芹菜合拢,有人专管用浸湿的草绳捆扎,像捆扎麦个子。不过面前是碧嫩的芹菜。
我不好意思像那些人专挑拣车上成捆的芹菜,要不了多少,就在车下捡挺直的,卖芹菜的看出来,冲我呲牙笑,称称时把零头抹去了。回家来一捋头发,有小坷垃落下,自然是挑捡车上芹菜的人弄的,没恼,觉挺有意思,亲近泥土就像亲近父母。土坷垃里有芹菜的余味。
这青绿的植物原来时间里葳蕤已久。
《诗经·鲁颂·泮水》中:“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泮水”,泮宫之水。古时学宫有泮水,也即现在高等学府中的池塘。芹谐音勤,勤是勤勉,可补拙。说的是鲁国学宫,不知从何时起,读书人若中了秀才,到孔庙祭拜时,先到学宫旁池塘边采撷芹菜插衣帽上,浸染芹菜的清香,才算是真正的读书人。
多少年后,一个叫李贺的诗人长安城头回望骊山,吟哦“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的绝妙诗句,笔下犀利,毫不犹豫地将一种植物葳蕤于荒芜人际的华清宫的宫苑池畔,让“繁华事散逐轻尘”的一片凄凉冷落中布满春意,意在嘲讽唐玄宗逃避入蜀,使寻常的植物有了与一个消亡的时代叠合在一起的机会。
与李贺借芹菜抒发胸臆相比,芹菜到了落魄的苏东坡手里是日常,他爱芹菜爱到骨髓。苏东坡被贬至黄州,偏远,生活条件极差,为了生存,在东山坡开辟荒地,种庄稼植果疏,自称东坡居士。庄稼绿油油,不断抬高他的视线,果树开花,引鸟鸣蝶舞,菜蔬畦畦肥绿吃不完,便欣然,承认“一份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四书五经,孔孟老庄这时暂且高搁蒙尘,他乐意观赏的是面前的天然大书,有着痴迷的心态。《东坡八首》便此情景而生。其中一首专写芹菜:“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芹何时动,春鸠行可脍。”这就是苏东坡的胸襟,即便人生的最低谷也保持乐观心态。隔着陈年风尘,我仿佛看到他手拿芹菜,春昼里井畔冲洗、水声淙淙如音乐作响,甚至脍炒时,氤氲里香气可闻,炒好入盘,条件不佳,也可能是粗瓷陶碗,再不好,搁现在也成古董。倒一杯自家酿制的米酒,呡一口,夹起一箸芹菜入口,嚼,咿——呀!快意的神情着实忘了受辱,背景淳朴的画面,着重得越发清晰。对一种植物爱之深切,兴味盎然地在诗后又补记:“芹芽脍,杂鸠肉为之”味道无比鲜美。
《神农本草经》中:芹菜有保血脉,益气和胃作用;《本草拾遗》中又说:芹菜茎叶绞碎取汁,去小儿暴热。芹菜有药芹的美誉,名不虚传。
但芹菜各地而生,有水芹和旱芹之分,味道也略差异。有个故事说,一个穷苦人很爱吃芹菜,把芹菜推荐给乡间的一位富人,谁知富人食后引起胃肠不适。穷人的好心换来一顿埋怨,很愧疚。
朋友圈常看到盆栽的芹菜在阳台,碧青养眼,要紧忙了,朋友说拔几棵和土豆丝相配炒,味道不错。还说摘下的芹菜叶开水焯,颜色翠绿,入碟,放一撮盐糖,淋上芝麻油,吃起来,清爽味美。
早年乡间,冬天只有白菜萝卜,吃到青菜难。为客人来,丰富酒肴,我家也是过年时买芹菜,怕冻,母亲放盛过化肥的塑料袋子里,立灶火窝墙根破棉絮罩上。想吃顿芹菜馅饺子,母亲取出些,摘去捂黄的叶,水盆里洗,案板上码齐,切碎,剁馅。调和时,她说得顺着一个方向搅拌,馅融合,吃起来香。
做人何尝不是如此?一生得有个坚定的目标,如果今天干这,明天做那,浪费时间,也成就不了大事。吃饺子吃出一番做人的道理,这是事先没想到的。
如今,芹菜像韭菜,黄瓜,西红柿,茄子一样,四季里有,是百姓餐桌上的家常菜。与小时候相比,也更爱吃芹菜,芹菜的清香,最适合与熟牛肚相配爆炒,能吃辣,放点朝天椒,吃起来香辣过瘾。芹菜炒五花肉丝,芹菜炒香干,芹菜焯过和煮熟去内皮的花生仁、姜葱丝、香菜、芝麻油、调味品,凉拌,都好吃得很。中国作家兼美食家的汪曾祺,在《后十年集》里写了些美食做法的文章,哪怕再寻常的大白菜,到他手里皆成美味,客人赞不绝口,可唯独写芹菜的没有,可能不爱这口。
此刻,我手里拿着集市上买来的芹菜,叶碧鲜,茎杆挺直,水灵灵外侧发亮,内侧浅显长长的凹痕。
便想说,好的芹菜,必须经过人的手,才能在日子里葱郁。没有人的照拂,再好的芹菜,也长不出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