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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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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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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清明

文|辛淑英

破晓出枣城,上高速一路西北行驶。

一年里多次往返于日兰高速,清明出行为首,迎迓着车窗外清润的风,微醺中目不易收了。看山峦叠翠里红黄蓝紫,高速路向山体铺展的浓绿上,桃花开成的粉雾里是那白墙黛瓦,金黄的油菜花像列维坦手笔涂抹上去的浓稠颜料。每次凝神窗外,希望手机拍照,然而一切在车窗外移动时,扯天连云,始终如美丽的剪影,仿佛看不清面颜的彩衣女子,衣袂飘飘,清气散逸,背身而去。

我索性拿出《散文》抚平书中折痕来读,并没读几页,给良人的叹气声阻断。有事吗?有啊!全矿调整。他一手拍方向盘,再一次轻叹。

良人的烦郁知悉。能源不是再生资源,所在的矿区微山湖畔,二十几年的开采临线,单位实行“瘦身强体”机制,六七、六八的全退,年富力强的派遣其他矿区,他两不占。一时茫然是有的,但不是绝然。毕竟生活也如车外的风物闲美,不断变换色彩,喜忧是寻常,是心灵的感受性,当颓废无以超越生活的态度时,只有坚韧、生命的蓬勃与宽宏。

一曲萨克斯演奏的《回家》顿时悠扬清凉在车内,像在无止境中穿行,缠绵的思绪延伸。

对我而言,家乡不再是地理概念,而是一种文化乡愁。想象中,以前它淳朴浅青如水墨画,适合怀想。近些年多了生动变化的轮廓曲线,树多草茂,农田,河流,高速路,建筑群体,丰富了画面颜色,眼花缭乱得很。

父亲来电话问:“来了没有?”,“来了,路上了”我说。他嘿嘿乐:“来了好呀!”老年机音贼响,夹杂他人的说笑。父亲是民间艺人,慕名者很多。

过了黄河很快就是鲁西境地,由此看我的出生地姜庄不过是平原上芝麻粒大的一点。良人说由聊城下高速,快。我说七级,走乡村公路看不一样的风景。他撇嘴“你不是没走过,有集的地方人窝走不动,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我要看。他随笑。

平原上庄子稠密,像连绵的绿岛,近了显现:一排排整洁的宅院,楼房,公园,广场,街道,及街道上穿梭的车辆。果真良人言中,看似宽阔的路面,因清明,形形色色的摊位居多,车来人往,不时发生拥堵,我们只好另寻僻静道儿。

到七级,一条河穿过镇子。河水从桥下沿村镇外围往北淙淙流淌。这或许没什么稀奇,但河是古运河,千里之外的江南流过来,寓意非凡。我们下车。我立在照出人影的水边,看一尾尾青鱼吐着泡泡追逐漂浮的花瓣,江南春来早,该不是那边的落花?夹岸的油菜花剪影莹溢水面,水流挣扎着欲将金黄带走,却白费力气。我掬一捧水,泼洒,似乎落下的不是水珠,欢愉的余韵,表达点什么?这条被百姓称作的“御河”,奔流的自然不是凡水,古今赞美它的词章无数,不知从哪吟哦。末了,顺手将水中云朵拍击成碎锦,踩着湿漉漉的七级石阶上岸。石阶上走过明清时期的粮食商贾,“七级镇”是风流皇帝乾隆的御笔?传说神奇而美丽。春昼里到处芳草满溢,野韭菜、荠菜一丛丛,绿的晃眼。

河岸两旁是花园式楼房,通往村街的小路被茂密的花草、未成荫的大树小树遮掩,透过叶片枝间的空隙,瞥到天空静谧的美。显而易见,七级镇是脱贫攻坚后的美丽乡镇,它的发展壮大,靠的是这条滔滔古河。这里有数不清的果园,蔬菜种植基地,四季里生长的瓜果蔬菜,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南方的各大城市,以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现在是一方水土养多方人。

以桥为中心的东西大道两侧,不仅有客栈、多的“农家乐”,还有邮局,家具店,超市,生、熟食品店,理发店,早点铺……一派欢愉景象。

不胜惊喜,我对着热闹街道、花红柳绿中的新农村形体拍照,良人说,省点电,拍更有趣的。他对这里熟悉。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全县民工挖河淸淤,他参加了。

随引至我走向一条幽深的小道,石头道面看似光润,踩上去硌脚。道儿两侧是土木结构的建筑,里面房屋低矮,朝外的门楼稍高,飞檐上有雕刻的花纹,鸟儿憩息上面,朝我们鸣叫,似乎不欢迎我们闯入它们静谧的领地。厚重的木门上是时光剥蚀的遗痕,满目苍凉。道儿两侧偶见向里延伸的胡同,一家的院落在胡同尽头显气派。虚掩的紫门打开来能通车,几枝胭脂色,斜斜探出白色青瓦的矮墙来,映着清明的日光。吸引我的是门上的对联。上联是“燕绕新梁,鱼跃活水,如歌岁月千秋旺”看作是对新门福地,人丁兴旺、长寿安康的一种祈福。下联“牛耕喜雨,凤舞谐庭,似画江山万代春”,虽是俗愿,但不失传统的温馨,也有对太平盛世的称颂。对联手写的,笔法一般, 但读来亲切。

更多胡同里院落荒芜,房屋坍塌,合搂粗的老榆树并多种杂树越过残垣断檩蓬勃生长,满树的榆钱水嫩碧鲜,真想爬上去捋一把尝。

良人说,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是镇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道,现在一派幽寂。随着他的指点,我看到土黄建筑门楣上有水泥铸的“七级百货,百货部”字样。在“百货部”门上端一块写有“七级乡村记忆陈列馆”的金黄色牌子很是抢眼。这是一座“纪念堂”,承载着诸多念想。漫过记忆的风尘,抵达那时的岁月,每一种物件上定有传奇的故事。

诸多因素,无以瞻仰,未免遗憾。但遗憾也有好处,留有浓郁的味感,下次能再来。踏着青石小路往回走,却被一份矜持的美夺了去路——一株长在石缝里的蒲公英,金黄,与之相谐的还有开淡绿小碎花的米蒿。运河水滋养着这片土地,季风却把诗意随处播撒。

我们在镇上的夫妻饭馆用早餐,两碗热腾腾香味扑鼻的馄饨不一会端上来。汤汁浓艳,馄饨皮薄,透着鲜肉团。良人说:“等你闲暇了也开一家这样的小店,就在这运河边上,生意保管火爆。”我笑他:“这是你要我开的第九十九个店了。”良人说:“你手脚勤快,就适合开个小店,当老板娘。”我说:“我不当老板娘,你也别想当老板。”良人笑:“你要嫌我,找个有情趣的合伙人也行。”我白他。见邻桌一对男女朝我们笑,显然听到我们的对话。一会桌旁围拢了几个孩子,加女人怀里的共五个,都是你们的?我疑问。女人说:“五个可养不起,三个就够受了”。

想我姊弟五人,在生活不富裕的年代,反而不觉得日子苦,因为其他人家都那样。现在生活好了,想法多了,养孩子不只是吃饱喝足,得受教育,培养高等人才。家里一人上了大学,父母很不甘心过。因为村里人爱攀比,谁家大学生多,人面前走路杠杠的,逢年过节谁家门口停的轿车多,证明儿女有出息的多——不管是出外打工,给人做小,傍大款,洗脚房按摩,只要挣钱多,父母人群里说话就敞亮。

春节回家,父亲提起家里现有两个教授加他一个“能人”,还有我这文学爱好者,小弟又添了个二小子,那是祖坟上冒了多少青烟,才如此人才辈出,家丁兴旺的!母亲反驳他,人家谁谁家也好,几个大学生,儿子们也都生了儿子,父亲说“你懂个屁”,父亲不让母亲插嘴。母亲做她的饭,自语着“就你瞎能,都八十了,再折腾有几年,腿老疼”。

父亲年轻时喜欢写画。逢年过节慕名来求他写春联的人很多,家里有一块镇纸石,一块砚台,写时我给他磨墨,写好的春联放脚地上,干透了,合起来一家一家的摆好。来人赞我父亲的能耐,十里八村少找,他们说当年若不是大队管制,现在也不会卧龙在村里,早弄个退休啥的了。听这话时,父亲笔下的字是隶书,更加奇纵。听我祖母讲过,父亲那时坡里上初中吃公共食堂,不舍得吃饱,饿着肚子硬硬把积攒一周的窝头走十八里夜路偷偷背回家来,一家人才免遭有饿死的。后来种蘑菇种出名堂,本该入党,申请写了三次,大队的当家人心怀鬼胎不批准。父亲成了万元户后不忘乡邻,制作的食用菌种分送他们种植,共同发家致富。八十年代初期是父亲的辉煌时代。

父亲还有个爱好,逮鱼不用网,只要水里有就能轻巧地逮住。我小时候看他小河沟摸鱼,一条条水沿上扔,我挎篮子捡满满一篮。从早埋下的隐患,老年时与他狭路相逢。

下了聊阳公路,很快到家门口。进院子,看我二姑正把机器压实的黄表纸一张张揭开,她笑说:“你来了呀,稀罕”。屋里传出说笑声,电话里我就听到那大嗓门的笑。父亲的老同学,初中后没见过面,电视上看到父亲做泥哨的报道,多方打听找到家里。两个头发银白的老头相见不相认,笑问客从何处来?提起往事,热泪盈眶着相互拥抱。

春阳里我搬个小凳子和二姑一起揭黄表纸,上面的孔机器打的,不像以前剪子铰。金灿灿的元宝吹一口气才鼓起,二姑说笑我母亲不会吹,是不是特笨?出出进进准备茶点的母亲也笑“就是笨,你是最清楚的。”话里带刺,尖尖的,扎人。

二姑是姑姑们中最精明的,说话响亮,得理不饶人,以前在娘家当家管地,婆家也是过日子的好手,织布纺棉,缝补洗浆,插花描云,喂养一大群家禽,一些牲畜,种着十八亩农田,活儿一人包揽,让姑父去城里兼一份职,儿女们长大后没一个落乡里的,她才松口气。一个儿子过得好,把家中所有花钱事项、包括给她看病都让他包揽。我说这对他不公平,她说他有,不啃他啃谁!我就说是人家媳妇好,不拦不挡的,若媳妇古怪,拿弯就斜,你不敢这样了,她笑着对我挤眼。

紧接着我三姑四姑五姑六姑小姑们都来了,院子里好热闹,树上的鸟儿扑棱惊飞。缺席的是我老姑奶,百岁了,拿着国家的老年补贴,耳不聋眼不花,姑姑们说她还打麻将摸纸牌,赢个小钱,手舞足蹈。岁月绕着她走,成精了不成?

祖辈们就剩老姑奶一人,其他几位爷爷奶奶都被岁月收割庄稼一样收走。想去看老姑奶,时间紧迫,听说他们冯营是实行土地流转的重点村落,现在住高楼,哪个表姑家住着,我没问。

祖坟在村庄头,抬脚就到。姑姑们手提火纸,冥币,元宝。父亲早到了,正用铁锨往坟包上添土。二姑说他:“你不是不来吗?”父亲不语,思维显然不在目前,听他说“祖辈对我们并不遥远”。过了会,转身悄悄跟我讲:“你看你爷爷奶奶坟头上的草又嫩又青,他们睡在里面一定冬暖夏凉”。下意识里在告诉我,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家里的和顺安宁,是祖宗在天之灵的庇佑。我扭头看其他坟墓,也长有毛茸茸新鲜绿嫩的草。父亲的话,我没戳破。

四姑拿过父亲手里的铁锨在坟包下向外围画了大半个圆圈,又到我曾祖的坟包下也划了,如果不是坟包周围的油菜花田,是不是圆圈划得更大?圆圈代表坟墓主的地盘,他们的院子和围墙,赤溜的白道是界线,那些金银元宝黄表纸冥币若烧到圈外面,被孤魂野鬼掠去,他们会收不到的。活人的眼目,我想。

姑姑们对着祖坟跪下,我也就势半蹲下,把黄表纸和冥币堆在一起。小姑拿了些放到我曾祖坟旁,我看拿过去的少,又合了大抱准备过去,二姑不让,给她爹娘多烧,曾祖那边不必了。二姑偏心眼儿,我想笑,但不能,低头闻油菜花的香味。

三姑对着金灿灿的金砖点不着火,二姑说“我来”。艳阳高照,感觉无风,忽然一股旋风好似坟墓里钻出,扑灭二姑手里的火苗,金砖上燎出一片焦黑,我抱了黄表纸避开旋风,手掌合成半圆,火机放低按,火苗燃了起来,三姑说“英的手上有灵气”,二姑说“是吧,咱娘喜欢她孙女。”我心想,才不是呢,族里人都重男轻女,父亲和大伯上学,姑姑们大字都不识一个。但我光笑不语。

姑姑们各拿着一把把冥币,黄表纸,金银元宝火里投,口里不停地念叨:“爹,娘,今天是清明,我们给你们送钱来了,渴了买水,饿了买饭,衣裳烂了买衣裳,烧得到的收好,烧不到的,求爹娘分一些给他们。”我想尽快烧完,她们腿脚都不好,回去歇息,就往火里投的冥币,火纸,金银元宝多了。二姑嫌多,我没理会,她急了:“你走吧。”撵我,似乎她爹娘当真能收到那些金银元宝。也是,让她们慢慢烧吧,时间还早。我看白绒外套上落了蠕虫似的纸灰,避开风口,脱下抖落。

父亲清闲,站在油菜花田埂上,好似把远处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了什么?过去,今生,还是未来?先祖们埋在这里,并不是平白无故选择地方,这里往东以前是他们的四十亩田地,埋在这里,算是埋在曾经洒下过汗水的土地上。这点父亲清楚。

越过油菜花田环顾四周,好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在上坟,各祭祀各的祖先。近年发生的,有的老坟处无地方埋了,新死的人,也不再进祖坟,坟挖到别处,坟墓修的一家比一家好,称得上豪华,碑文一家比一家气派,雕刻精致。这不同样占用土地?如果种植一棵常青树,栽几棵柳,岂不更好?

作为嫁出去的女儿,和姑姑们一样不便多说什么。良人作为外人,更不能说什么,像站在门里看门外的风景,尽在无言里。

回枣城的路上,他说:“活到中年也才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就是活着,创造幸福,接受困惑与苦难,少一样,都不成其为人生。”

是啊,清明过了,天气渐暖,大地将显示它最好的生命光彩。我们要赞美大地,像它那样去真诚的给予和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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