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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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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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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庄和村庄的周围


当村头的梅树吐尽天香,迎面的风不那么强劲了,氤氲气体变清薄,悠忽又随风飘散。夜里下了小雨,雨水浸香了天空与大地,到处闪亮亮金晃晃,风儿轻拂树梢,像母亲抚爱我们的脸。

新叶初发淡无痕,春野交映绿为魂。

轻烟半笼小黄昏,燕子啼啭寻旧垒。

多年后的我,吟哦起宋人阮逸女的诗,故乡沉醉于心,竟至泪眼模糊。还有那些伙伴们,他们又都去了哪里?记忆飞花,缤纷炫目,一路芳馨漫洒,轻荡在脑海萦绕回旋……

那时的春日头,人们开始忙碌:运肥、耕田、耙地、种瓜、点豆,路上碰头借个火吸袋烟又匆匆散去。

爹娘无暇顾及我们,村野成了我们的乐园:上树折柳枝做柳笛,悠扬的柳笛声传遍乡野;爬树捋榆菜。榆树真多,房前屋后,村首村尾,一树树鲜绿簇拥成云雾,我们站在树荫下,就像站在一幅巨大的水墨画里。

二丫,三巧,铁蛋,秋生是爬树高手,眨眼功夫猴子似的骑树杈上了,折下一串串榆菜下拋。我不怎么会爬树,树下捡、捋,仰起小脸指挥够这里拽那儿,树上树下,欢声笑语不绝。下树后都吃的嘴角溢黄绿水儿,手墨污。剩下的榆菜拿回家,下晌回来的母亲给我们做榆菜饭,拌上蒜泥淋上香油,香啊!

槐树也多,槐花的白在晴明的蓝天下晃眼,槐香浓郁了整个村子,蜂蝶小虫子嗡嘤乱飞舞。白杨狗儿枝桠间颤悠,熏风中毛毛虫一样纷纷落,但好看不好吃,拾了给老母鸡铺窝,软乎乎当产蛋的褥子。

不足一个月,抱窝鸡孵化出毛茸茸、吱吱叫、你拥我挤的小雏鸡来。我们家除了孵化小鸡,母亲也买,围裙兜了散放院子里,小鸡眨动晶亮怯意的小眼睛,长着长着胆子大了,四处跑着玩耍时绒毛蓬松,像绽开的花朵。

早晚间,母亲院子里“咯咯”地叫,小鸡们飞奔来,争抢她手里的食儿,母亲的手划拉开个大的,把瘦弱的放前头。后来鸡里出了只“憨鸡”,下个蛋“咯咯——哒”狂叫不止,恨不能使全村都知道它这点破事,怕是聋子也被它吵得受不了。它走远了我才敢靠过去拿蛋,防什物绊倒小心捧着。鸡蛋是弟弟的午饭,有了它免遭饥饿地哭闹了。

这只“九斤黄”,十足的“管家婆”,碎嘴头整日喋喋不休,爱管闲事,维护鸡鸭鹅狗的和平也罢了,可它亲近远疏不分,趁你不备突突奔向你,毫不留情地啄你一口,伙伴们都挨啄过,小点孩子被吓哭。胆大包天了,母亲骂它“憨鸡”。

好些年后一个草长莺飞的时节,带二岁儿子在微山湖畔的渔村游玩,儿子见了树荫下围栏里的小雏鸡欢快地叫嚷:“妈,快看,这小鸟真大!”

村南有水塘深不足两米,日升日落,村里人四季里离不开那水。

尤其是夏天,干一天活,尘土汗碱满身跳水塘洗个澡消困解乏。男的东边洗,女的西边洗,水通着,北岸中间隔一段土堆。爱打趣的破嘴媳妇,王熙凤角色,隔空喊话,那边男的“花呀,朵啊,啵——啵……”回应,波光潋滟的水面把笑语打湿,情景之美,可比《诗经》。

大人们说深水里有红毛绿怪,专捉小孩的手脚,我们吓,水边扑腾。水塘边多的是茂密的水草,一棵柳树斜在水面上空不死,我们抓着水草柳枝学扒水。胆子大的二丫学电影《女跳水队员》里陈晓红的动作,站斜柳树上往深水里跳,差点没淹死。但喝过几次水就都会了,什么蛙泳,狗刨,踩水,仰泳,均不在话下。后来有人问起是否会水?抿嘴笑呢,殊不知游技都是儿时练就的。

洗够了,顶着毒辣辣日头佛村北瓜田跑。瓜田周围是棉田地,开满紫、粉、白花儿。我们潜伏棉花地里,透过棉棵枝桠窥伺瓜田,看瓜的秋生爷爷中午瓜棚里爱迷糊一觉,探他睡实了便下手。

乡间孩子无师自通,什么瓜熟一看便知。甜瓜外皮金黄,清白道明显,一闻喷香,打开保准黄瓤蜜汁流溢;黑面瓜个大腰圆,墨绿外皮凸起油亮,红瓤鲜润欲滴,果肉沙面噎人,缺牙的老头老太太特爱这口;“白糖灌”内外通体白,兼前两种瓜优点,瓤蜜甜,瓜肉清脆乃瓜中极品。如果说黄皮甜瓜是文静的村姑,黑皮面瓜当属淳朴的村妇,那“白糖灌”就是瓜中贵妇,美貌中透着高贵。呀!馋得慌了。

我们哪敢这么挑剔,逮着个差不多抱了棉花地里速跑 。秋生爷爷年纪大了觉浅,猛不丁从瓜棚里蹿出来追赶,追不上我们,气得跺脚吹胡子瞪眼,破口骂:“小兔崽子,龟孙子们,看我不揍死你们!”我们顺棉花地埂飞跑,听不到叫骂声了才止步,隐在紫穗槐荫下拳头砸开瓜大吃,过足了瓜瘾打着响嗝嬉闹着回家。

可是不久,那紫穗槐荫下发生了怪事。我们在地北面割草,看见地南头成群的男女大声说笑,时间宛若静止,鸟雀噤声,夕阳迷离,如梦似幻。我们过去了,呀!什么也没有!顿时头发直竖心发毛——“撞鬼了!”赶紧家跑。

夕阳下,我们围坐在村口看火烧云。

落日余辉燃着了树梢成刺眼的金条儿,电缆的铁架也烧得通红,触上去感觉烫手,电线泛着金属的光泽,息栖的雀鸟浴火中焚烧。可是,眨眼功夫,红、黄、紫色云朵余辉中逐渐冷却、黯淡,恢复了原样。烟雾中小鸟披上了灰色纱衣,息电线上睡熟了。天空的神秘,云朵的千奇百怪充溢着我们的头脑,个个目瞪口呆。

有时下大雨。河、沟、渠间漫溢,野地里到处是黄浆水,低矮的庄稼淹没,蛙呱——哇哇连片,野兔,刺猬,野虫呢?冒花的玉米水中挣扎,挺立的高粱叶子像旗子风中招展。阴云似撕碎的灰布条、破棉絮飘散,碧空如洗。东洼上空出现彩虹。

不说彩虹,说绛,唱起歌谣:东绛轰隆西绛雨,南绛出来卖儿女……南绛险恶,下不完的雨,淹田园成灾荒年——我们不稀罕。

唱得起劲呢,那红、黄、蓝、紫……模糊成纤云便不见了,似一场好戏开始,又匆匆收场,都怏怏不悦了。有伙伴提出去另一个地方玩耍。

砖窑厂雨季里熄火。空荡荡的窑洞供我们演《地道战》片段,脚下发出“咚——咚咚”得空鸣,像置身世外瘆得慌,但孩子多也就不怕了。每个窑门下方有长长风道衔接烟筒,内幽暗,宽仅容一人,呜咽风声不绝,藏进去易守难寻,伙伴们不敢往深处钻。铁蛋楞头青说他敢,走了一半折回了,出来后小脸蜡黄,屁响尿流浑身哆嗦,问什么不说光哭。该不是看到了什么?这可怕的事我们也不敢问。

砖窑场前面不远处有排红砖瓦房,我们叫它“红房子”,是砖窑厂管事人居住的,熄火后都走了,留个又聋又哑的老头看守。

砖窑场那边玩腻了,我们就跑“红房子”大树下歇息,树叶碧展像蒲扇,遮天蔽日。树上结一种似芸豆形状耷拉着的荚,嫩时剥开有成排的绿圆浆果,内奶白清涩带甜味。不知是什么树?后来再没吃过那神奇浆果。

渴了拿褐黄的瓢舀缸里水,水咸涩。老头在缸里养了金鱼,缸壁上厚厚的绿苔挂满鱼屎,喝进肚里的水不觉得恶心,更不去想生病。渴极了也喝野地里河沟水,水面上一层青苔,太阳晒得滚热,内有蛙虫鱼卵和人的屎尿也说不准。

一头蒙着眼睛的老黑驴,一天到晚慢悠悠的井台上转着圈拉水车汲水。井水沁凉心脾,我们撩泼着洗脸臂膊和腿脚,嬉戏中溅起的水花光日里银亮刺眼。井水顺着弯曲长满野花草的水沟、缓缓流进“红房子”东面菜园。

我们偷摘园里黄瓜,老头看着了眯眼笑,说得小心呵,别碰折了架上的黄瓜秧子。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原来不聋也不哑,熟了就觉得很亲切,比秋生爷爷强多了,摘他个瓜吃还骂我们,死老头子!

开始喊他——爷爷。他对我们更加友好起来,不让我们再喝生水。我们聚拢在他身旁,他教我们唱歌:

“小蚱蜢,二指长,蹦蹦跳跳过时光,

饥困了啃露边草,干渴了喝露水汤。

刮风下雨都不怕,就怕秋后一场霜。”

猜谜语: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白胖子。”

伙伴中谁抢先喊“花生”,老者笑。

我们再猜:

“四四方方一座城,里头兵马乱喽营。

只见兵打仗,不见兵出城。”

……

猜不出,他就轻声告诉我们。但听他说:“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过不去的山。”什么意思?不懂。

听父亲讲,老者是省城济南来的,有大学问,犯了什么案子,给“扔”在这乡野。我们不管,仍跑去和他亲近。稍大一点,再去找他,他不见了,“红房子”被拆除,站那废墟前我们眼泪汪汪,感觉与那老者的相识是在梦里头。

“红房子”南面一块甘蔗地,甘蔗不如南方的长势粗壮,甜味也不足,可是比玉米秸甜多了。护青的是铁蛋他爹,由铁蛋给我们壮胆,钻进去吃个够不成问题。他爹见了佯装撵我们。我胆小,可着劲儿跑,鞋跑丢了,蒺藜扎了脚疼得哭,他们帮我找鞋时碰到一窝小蛇,筷子长,金黄油亮,蠕动着似刚醒来。秋生眼疾手快,拿起镰刀砸它们,顿时血肉模糊成一片,像一团烂毛线惨不忍睹。除他外,我们都惊叫哆嗦着身子手捂眼。铁蛋他爹过来了说,不该砸死的都才那么小,蛇吃田鼠。我们生气极了不理秋生。

怕小蛇们的妈妈见了过于悲伤,由铁蛋他爹挖坑埋了,我们采来野花编了个花环放上,静谧包围着我们,欲哭但没出声。可是秋生忽然脸色大变,歇斯底里发作,叫哭暴跳不止。我们吓坏了,怕他真死过去,好生劝说着选择原谅了他。

野地里多的是野草,我们早早学会割草。但因饥饿也无所顾忌。

谁一声令下,放下手中铲子镰刀,选一地沟斜坡,开始分工。我拾柴,三巧拔豆子,二丫个子高掰玉米,秋生挖地瓜兼拔花生,铁蛋力气大挖坑。过不多久,派出去的人满载而归,野餐的序幕拉开了。

先将地瓜投进铁蛋挖好的土坑。土坑旁架起柴禾点燃,柴草湿,不怎么着火,我们趴地上撅起腚吹,乌烟呛得泪眼婆娑鼻涕一把,火星飞溅中火苗呼呼燃起,快拿豆棵、只留内皮的玉米插上木棍儿燎烤。

豆角炸开、玉米粒爆响,空气中弥散着烤熟燎焦的浓香,先不忙着吃美味搁置一旁。花生从火灰里扒拉出来,剩下的热柴灰捅进土坑,放些干柴,压上土踩实了暂不去管。

坐下来吃燎烤的豆子玉米花生,每个伙伴的吃相不同:歪着脖颈的,仰着身子嘴里“咝呵、咝呵”的,瞪眼咋舌倒腾手的,看谁吃得带劲过瘾。雪白牙齿染绿了着黄了变黑了,小手变成熊掌,脸上泥汗灰道不分,你看我笑,我瞧你乐,捅胳膊对脊梁,一拥一推摔个四仰八叉,索性耍赖皮躺地上不起,趁其不备,就势打个滚,猛不丁撅屁股对着伙伴放个热臭屁,不见有谁恼。

吃完玩足笑闹够了再割草。筐冒尖了,放下手中镰刀铲子,扒焖地瓜了。小铲将灰土扒开,焖熟的地瓜散发出甜润香味弥漫,每人分一块就着夕阳吃。

野地里起雾了,雾气浓厚,庄稼草水湿漉漉,虫噤鸣,四野静谧,我们这才背起草筐恋恋不舍地离开洼地。

烟雾中的村子时隐时现,宛如父亲的册页画里。有一回他指给我看,说那不是人间是仙境。娘站村口等候了,接过草筐让快回家吃饭,真是的,肚里饱着呢。村街上说书的来了,搬了凳子吆喝伙伴们赶快去听书。

说书的是河南人,三十多岁高个偏瘦,白净脸膛上浓眉大眼。马灯的光耀里,他眼睛扫视人群,手握折扇拱手问好,报出说的戏名,就听拉长音的“哎”——一声。

我忽然纳闷,以往瞎子说书光说不唱,他怎么唱起来了?嗓音还那么清越,再看他身亭如玉树,所有人的脸在齐刷刷看他。他随意改戏里情节,插科打诨,喜怒笑骂,将那小姐丫鬟小媳妇老太太小生老生们的说词唱腔模仿得惟妙惟肖。一折【考红】、一折【打金枝】、一折【四郎探母】……都听得如痴如醉。没媳妇的小伙子交头接耳,嚷嚷着要媳妇;老太太老头们动了真个,粗糙的老手抹起眼泪似哭又喜;姑娘们脸红耳热,羞涩地捂嘴吃吃笑;村妇们拿腔学调,和身旁男人打情骂俏。接受这样的场景,我们自然欢畅,跟着起哄叫好。夜色很晚了也都不肯离去,纷纷嚷嚷着: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三巧她娘天生戏痴夜夜不拉着听,后将河南人拉家里住,端茶递烟,做好吃的殷勤似娘亲,惹村人笑话。原来,她想为三巧她姐二巧招说唱的河南人作女婿,知人家有家小,才硬生生断了念想。

故事到这该画个句号了。谁曾想二巧还真把河南人搁心里了,大姑娘想女婿,思想起来没治,悄悄梳洗打扮约河南人村外小树林里幽会。

你想呵,河南人游走卖嘴为生计,心胸也豁达,对送上门来的俊俏姑娘能不动心?给二巧做了什么我们不知,反正那人走后没几天她失踪了。三巧她娘这才意识到坏事了,向县公安局报了案,没互联网的年代找个人等于大海捞针。

三巧她娘成天抹泪巴擦,眼睛哭坏了也没哭来闺女。可是,第二年一开春,二巧挺个大肚子自个回来了,俊美的水灵人打了折扣,她娘上去打骂撕扯哭得呼天抢地,忽然老牛大憋气,一口气没上来——死了。二巧咋的?匆匆嫁人了,那年月说不上媳妇的多。

秋来后野地里到处是醉人的气息,没谁在意秋风送爽中第一片落叶飘落的时辰,退去的片片青绿处显出了金黄,空了的早茬地呈现褐色,远望像钉上去的一块块布丁。

野地里肥硕乌亮的蟋蟀、蚂蚱、叫油子多起来,在庄稼和枯草间乱飞蹦。我们这些乡野闲人逮了蚂蚱拿草梗穿起,火灰里烧了吃奇香。斗蟋蟀,赌注是输的给赢者割草,通常男孩参战,女孩围观。

要养的是蝈蝈。鲁西地儿俗称“油子”,因何这土名?不详。伙伴们家里都养蝈蝈。秫秸篾编成的笼子花样形态繁多,上端留小孔,挂院子树上、丝瓜、豆角架下,叫声播散院外此起彼伏,酷暑的夏日顿觉清凉几许。省去听曲买票钱了,父亲戏说。

我们爱围观秋生爷爷的叫油子,贼贼响,这时不怨他骂我们偷瓜的事了,二丫问他,那蝈蝈是公的还是母的?老头听了一愣,狡黠地眨眨眼:“回家问你奶奶去!”二丫倒是问了没有?不晓得。

蝈蝈大都过不了冬的。秋生爷爷将蝈蝈笼子贴胸怀揣着,油子叫,像他肚里发出的,村里人说这老头成精了。屋外雪花飘舞,屋内油子叫声清脆,老头心花怒放,可是,忽然有天不叫了,它死了,便痛心疾首茶饭不思,我们欲安慰他几句,可又不敢。

十一

父亲是乡村画匠,还爱摸鱼。

当西风吹动枯草落叶窸窣作响,麦苗紧贴地皮正疏懒地生长迎接冬日的到来。碰到好天气,父亲便说:“该摸鱼去了”。

河沟水凉,父亲不让我们下,我和伙伴们提着水桶岸边捡鱼。他弓腰,小心蹚水前行,在水草多的地方停下静观水面,看水纹波动草摇晃时双手合成半圆,朝水草根下猛一按。真准,半斤八两不等的鱼撅手里了,岸边一甩。鱼活蹦乱跳,溜滑难拿捏,我们浑身沾满鱼鳞草屑湿泥点子,一次次好不容易才按进桶里,提不动了,再看父亲摸鱼还在兴头上。

母亲刮鳞剖肚抠苦腮,炖一大锅美味鲜鱼,喊小伙伴们来共享。父亲贪杯,独酌小酒“吱——咋”地响,给我们猜字谜行酒令,输了的筷头蘸酒滴嘴里,辣呛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还叫好。父亲不胜酒力,脸酡红,摇晃着脑袋咿呀地吟唱,我们欢笑不已。

十二

当寒气开始聚集,越来越强,直到营造出一个登峰造极的冬天,冻死所有的花草,冻僵所有的树木,野地里萧索寒冷再不能玩耍。

村里人仍不识闲。女人缝补洗浆,烧火做饭,拉扯孩子,织布和灯下捻线纺棉。男人喂牲畜垫圈备过冬的草料,修补破损的猪舍牛栏农具,簸麦扬豆,拣出好种子留作春种。

我们玩法奇特。扳羊拐、掷石子、踢毽子、投沙包,月下游戏……

女孩麦秸杆编制各种形态的小动物草戒指把玩,编草辫换取零花钱;学织袜子,手套,围巾……五颜六色的毛线团编织成一个个美好的梦想。

男孩编制蝈蝈笼子,来年夏天让蝈蝈住进华美的房子里,歌唱起来更响亮;木头削的盒子枪插腰间,学电影里人物威武地行走,出尽洋相不觉那是难堪。

泥土是个好东西,千古不化本色不移。因为泥土里蕴藏着光阴富足生机和希望,捏成各种家禽牲畜小人儿,一吹响亮的“吱喇燕”,各种武器……栩栩如生。这里没有任何文明的装饰,只有赤裸和无尽的情趣投入,是泥土的气息呼唤了我们的天性。

当城里孩子玩着商店里买来的新玩具,看着好看的图画书,精彩的动画片,我们在乡下只能用秫秸,泥巴制作另一种类的玩具,表达着内心最美好的与城里孩子相媲美的想法。

十三

冬季因寒冷而漫长,但农民的思想不会被禁锢,即便再淳朴的庄稼人,内心也需要精神指引和人类文明的滋养。自古以来,这类人在乡村从来就没缺少过——他们带领一部分人搞一些足可丰富乡村人生活的娱乐活动。像父亲组织的文艺宣传队,参加区里文艺汇演;高跷锣鼓队伍进村表演,男女老少齐出门观看,那可是乡村人的盛大节日!

各村放电影的多起来。我们看电影随便,麦秸垛柴草堆上一趴,矮墙树杈上一骑,但看不多久犯困,冻醒了,才知道电影已放完,吸引多少人的乡村电影文化,在我们的犯困中变得模糊。

我们对皮影戏,惊奇的不是前面线牵着的皮影人儿表演,而是幕后充满的神秘感,每次都是先钻进幕后看上几眼。原来幕布后面下方有一小桌子,专摆放道具,一个架子的横杆上挂着一排花花绿绿的皮影小人,挨着谁出场,艺人就摘哪个。看着毫无表情,神色木然的皮影小人,只要艺人幕布前一耍,立刻活蹦乱跳,眉飞色舞起来。

观众的不停喝彩中,艺人入戏里,他神采飞扬,仿佛站在大舞台上表演,把皮影小人折腾得够呛,命运祸福,也全由他主宰,加上略带沙哑的嗓音又说又唱,又喊又叫,给人很强烈的感染力。

还有年集。乡路窄巴七弯八拐,像扔在那里的一段破绳头。赶年集的人热火朝天,平时节俭惯了,这时出手大方置办年货,买对联红灯笼年画神马,装饰烟熏火燎的屋子,增添过年喜气。

花枪、宝剑、泥模子、哨子、花炮、头花是我们的最爱。人群里穿梭看热闹,听声音,被吸引到炮仗摊位前。铁蛋他们把所有的零花钱都买炮仗,我和三巧二丫买头花、滴滴金。

乡村夜里风雪大、冻凌三尺厚,我们穿新衣戴新帽,感受火热的年味带来的新奇美好和希望。

其实,乡野就是个大的舞台,供我们上演着一幕幕村野大戏。

小时候感觉故乡很大,日升日落,阳光普照的村庄原野,就是整个世界。长大后才知道其实故乡很小,依旧的日升日落,阳光照耀着它,我们成了局外人。

是过往的风儿告诉我,以至诚的态度像翻阅一本书一样翻阅它。

这使我顿悟,原来那不自觉中发生的一切,才是构成我整个人生的生命元素。它一直在我所有梦想里响着,就像一首美妙的歌曲,如今听来,比起当年真正发生时更加纯净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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