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沙河原名承水河,在枣庄老城区西侧,我每天上下班途经。至于它的源头,城区以北的梁子河、沧浪河、牛鼻泉和税郭河交汇一带,从未探访过。探访源头自然不在话下,但行到水穷处是另一回事,我总是顺流而归,半途折返。即便那样,还是感受到了唐人常建访李九庄的那种意兴。几年来我在这河畔湿地认识了数不胜数的陆生植物和水生植物,而实际上比我看到的还多。更有无计其数的飞鸟虫鱼。
十年前,这里还算不上河,不过是条丑陋的杂树丛生的臭水沟,充塞着腐蚀垃圾和冒着气泡的浊水,气味刺鼻难闻,令行人绕道匆匆逃走。直到有一天,人们良心上才有所发现,污浊环境对人体的危害,实施河道清淤整治便提上了日程,着力打造成风光旖旎的河湖湿地,仍冠名西沙河。
天蓝、云白、草木葱茏,各色分明;竹翠、荷碧、栈道,次第呈现;渔翁垂钓于波光潋滟,还是夕阳落水绕波萦,逆向水花跳跃行,这都是山水图景,或是对悠远农耕文明的一个写照,那时,还没有人为制造的毒液汇聚,横流。时光以坚不可摧钢铁般的意志固然不可倒流,但我仍是向往那消失的美好能够重现。
西沙河的整治果然不负众望。
十年间,我的生活在栖身的陋室和经过河湖去单位之间往返:一个位于攀爬中让人气喘吁吁的六层;一个自北向南流与城西外的人工湖交汇、颇具诗情画意的所在。晚上,我在陋室筑梦;白昼,经过学区路段,然后下石阶在临水的蜿蜒小径上行走,观察西沙河四时“屏风”图景,是我一年里的额外“功课”。可是每一次都不容我把那似锦繁花,水光云影,亦或绿肥红瘦细致观赏;那蛙虫、鹊鸟和野鸭的鸣叫辨个真切,就要拾阶而上再融入尘世,身后的仙境便就此关闭。
河水从源头涌流过山涧旷野到这里,百余公里,夹杂了山里灵气,草木、庄稼和泥土的气息,明眸般清澈的水面,除了影印出碧蓝的天体,云朵,春夏时节偶尔会有花瓣儿顺流浮漾,鱼儿追逐着衔咬,它们似乎饿极了。水的沿岸湿地,更是颇具匠心的所在,汇聚了我所挚爱的花草树木与奇特的巨石、中石和小石相映成趣,木结构的廊桥、栈道、和亭子随处可见。多的是观赏者,垂钓者,不经意间,潺潺支流里影印了人的笑脸,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水流消失在脚下的木廊或石拱下了,等你随着路径也转了个弯儿,波光粼粼的水面又涌现到你面前,一波波的鱼虾游弋,引发了情趣,拿枝条拨弄,它们倏地散了,人一离开,又游拢来,相互追逐,嬉戏畅游。
树木、花草、芦苇、栈道、石、水的组合中,水自然是主题。水是小世界,小载体,蕴含着大境界,大道理,古往今来,成就了画家,造就了诗人,其利性穿石,柔性能克刚。在人类的文明史上,人们傍水而居,逐水而生,世间万物离不开水的滋养。没有水,再好的景致也没了兴味;没有水,生命将会枯竭。“天一生水”水是万物之母。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是好道理。
在我看来,水是万能药,五毒副而百利。一些日子里,常饮一杯水,总能让我通体清澈,透明的质地,欣然于我,浮想联翩。心如止水,是道出了人心中消极的因素,活水才是灵动的思想,让心底开出繁花来。水杯满溢,若果是做人,还是低调些好,低,并不意味着内在的不丰盈。试想,去岁痛失父爱的整个冬天,如若是我人生的洼地,那么在美好春日到来之际,我会迎来一种别样的丰赡。
每天在水边小径上往返,喧嚣在幽静之外席卷着一切,置身于那清流潺潺,鸟语花香,野鸭偶尔鸣叫之中,足可以抚慰逐日里的失落情绪,重拾纤巧中的美好。
是的,当文明浸淫到哪里,哪里便呈现出勃勃生机,诸多惊喜。老鸭护佑小鸭的温馨场面,每日在如镜的水面和水草丛里上演;当瑰丽的晚霞斜铺到水面,这里的静寂只有一两片落叶的细微声,多么惬意,感恩自然的给予,尽管行过的路程很短。所以,即便是人工的河湖湿地,在寸土寸金的城市,很显然它仍是魅力的宝藏和弥足珍贵,是会有那么一天,在人们的将来为二十一世纪之初倡导的保护地球家园,搞绿色生态和能源开发之路席卷全国,指日可待。
对我来说,每一次往返中所视都是初遇,不敢睥睨一切,吝惜着眼神,让它们细致地融入眼帘:静止般的时空里,我听到花开的声音,精巧而神奇,芬芳沁人心脾;一滴露水从高树垂直落向灌木、又瞬间滑落到地面时发出的清脆之音;草丛里虫子的窃窃私语或沙沙爬行的动作不断萦纡耳旁;怕惊醒了枝头酣睡的鸟儿,轻脚慢步;雨后天晴,蚯蚓往往遭遇搁浅,回不了家的急头模样令人怜惜,用枝条挑起放进湿润的草丛,看它伸缩蠕动地爬去;小径上的蜗牛慢行,我停下来,以敬畏之心等它过去;有时很多鸟从树上落到太阳光照的河坡草丛里觅食,吃饱了快活地梳理起羽毛,翩翩起舞,灵动的舞姿表演中只有我一个看客,它们亦欣然陶醉其中;万籁俱寂,凉爽迎候着我,隐在心头的淡淡的失落感被轻轻拂去,心澄净下来,把我带到安谧之境。
一日,偶遇两只戴胜鸟,它们是一对鸟夫妻。一只栖在水中芦苇上昂首观望风景,时而发出“扑——扑——扑”粗壮低沉的吟唱,真是得了可意的舞台了,金黄的苇叶闪闪发亮,映衬着它,芦苇的拂荡也没能让它停止。另一只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觅着食,恰好有肥硕的虫子爬过?它深情地发出低鸣,那是惬意的心声,不见对方回应,更无视我的注目,起动优美的舞步。这时芦苇上那只终于停止了歌唱,五彩凤冠散开,油亮亮的眼神充满柔情蜜意地望向这边,它起飞,像一只花蝴蝶翩然而至。它们相对亲切,羽冠一起一伏,频繁地向对方点着头,舌簧了一番,然后分享了草丛里的虫子。我因感动浓缩成的喜悦,泪盈。还有河湖湿地周遭林林总总的生物和植物,都生活在各自平和的世界里,拼图成多姿多彩的画面。
那是个令我欣喜的深秋,我带邻家女孩萱妮在水畔行走。那一年她上幼儿园大班,因工作之便,我每天接送她回家。我们每一次行走都不放过对河畔草木的认识,它们是构成河湖湿地的有机部分,在水畔坚定地长在那里,接受着光浴与风抚。不认识它们是说不过去的。
原是些不相识的,我利用手机软件对它们一一拍照识别,最终萱妮也认出了:香蒲、千曲菜、灯芯草、黄色鸢尾花、蒲草、再力花、水葱、梭鱼草、 斑茅、荻草、泽泻、风车草……得利于水的滋养,由春萌发到夏的葳蕤,秋的金黄,冬日萧索,每个季节里,它们是那样颇有仪式感的列队,诗意地荣枯。让我想起莫奈的水生油画植物,画面上光彩与艳丽的色彩完美结合,充满了生命向上的力度,流动的美感超尘,瞬间里传达出深刻的印象。当然这些想法无法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得清。她明澈欣喜的眼神还专注于另一件事上。
我们迫不及待地向河坡下一处洼地靠近。一棵棵野柿子生长在肥绿的草丛里。它们是我失散多年的老朋友,我在儿时就和它们相熟。它们生长在野地里,秋阳下我跨了草篮和伙伴们到野地里割草,不经意间就能发现那与杂草庄稼同生相依在贫瘠土地上的野柿子棵,上面结满了形似黄豆粒大小的紫、黑色浆果,摘下它们送进嘴里,一咬“啪”地破了,那酸酸甜甜的滋味溢满了口,可是那个时候最美味的浆果,带有温煦阳光下生长成的自然味道,真好。萱妮品尝着野柿子,比我当年多了些新奇。我当年对野地里生长的植物见惯不怪,因为永远饿着,除了慰藉味蕾,兴味只是瞬间的事。
我惊异这里怎么会有野柿子,它应该生长在原野,而不是河坡的洼地,或许鸟儿吃了浆果,把种子散落这里?是夹杂在草种中,和草一起生长着绿茵河坡,作了悦目的清供?这里不比野地里受风霜浸淫多,尽管深秋了,叶子还碧绿着,偏巧隐在叶下的累累果实被我发现,勾起我对儿时的回思。对萱妮来说,这无疑是个有趣的尝试,可否被记忆置于心田永存?夕阳透过树稍,照拂着她稚嫩的笑脸,她那甜美的笑容让我恍若觉得那是一朵花儿的绽放。
还有那生长着的香蒲,它也是我多年失散的朋友,它生长在野地的泥沟和湿洼地里。那是真正的湿地,无以生长庄稼,绿色的苔,鱼在水汪,依于其蒲。我总是惊讶于它形似腊肠的肉穗状花序,雨季过后的秋天,原野空旷,我们在野地里割草拾柴累了,它无疑是天然的玩具。冠名香蒲,其实闻起来并不香。而菖蒲才是与香草之列相吻合的。
在我看来,菖蒲作为野草,能撇开“野草”范畴横空出世,出现在世人面前,是因于它散发的仙灵之气,与兰、菊、水仙并称“花草四雅”,由古代缓缓走进文人雅士心里,以至于后来有了“园无石不秀,室无蒲不雅”的说法。
在西沙水畔,“知遇”菖蒲,似乎也是与从前的日子欣逢。儿时的家乡,每逢端午,乡人拿了菖蒲与艾蒿插在门框缝隙,说是驱疫辟邪。现在大多住楼房,插艾和菖蒲的习俗业已消失。上小学时,父亲的《古代诗词选》上读到:
菖蒲叶叶知多少,唯有个、蜂儿妙。
雨晴紅粉齐开了,露一点、娇黄小。
小孩儿,不辨其意,诵着顺口,又有精美的插图:一片清水,一块石头,细叶芊芊,不知其生存玄妙何在?在纯洁天空竖起一幅纯洁清新的画面,让视线挪不开,喜欢的不得了。
后来知是淮海先生的情调浓艳词作,在后代词论家那里,很少获得好评。不过我觉得,词在写景状物中有其独到之处,给人领悟到特殊的意象指归。因为心流源自那种香草,其诗画就不便忘却了。
当然,河边的植物中不忘慰藉我的还有那些乔木,它们欣然地簇拥着我:木棉、桂花、玉兰、菩提、海棠、榕树、樱花、黄葛树、石楠、紫花羊蹄甲……不胜枚举。还有一些本在乔木之列,但不利于江北气候分明的迫胁,一不留神就成了灌木,比如女贞树,我宁愿认为看法有误。也不必细究,只需用文化心理去看识周遭一切,自认为,它们展现出来的有误和陶然情趣都是我的,这往往让我沉湎其间,如果不是鱼欢跳甩出水面的响动,惊飞游过的红嘴野鸭鸣叫,当真忘了上岸了。水面上的动态让我有所触动,原来即便我处在人生的洼地,跟面前的这个热闹世界仍然保持着互动,微妙而和谐地相处着,从来就不是什么局外人。
不是局外人,让我懂得了一点,即便卑微,其实也有内在的高贵,低谷也并非意味着不丰盈,希望这不是自负的错觉。曾如我是西沙水畔的欣赏者,也是现实社会的亲历者。时间的存在,让诸事完善。属于我的还未完成,还将继续撮米加水,投入喧嚣之尘世。
水往低处流,深壑和低谷成就了水的流向。西沙河亦如此,以宽度和深度挹着一泓清澈,滋养沿岸的草木,闪烁出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