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淑英
因为做检查,父亲被从那道灰色门里推出来。他面色红润,光泽,紧闭着双眼,微张的嘴唇呼吸沉重,我们怎么喊他,他都不应。
睡得好沉,像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几十年来他为作画、写诗,做泥哨,倾尽了心血,达到痴迷的境地。
我抚摩他温热多皱的额头,顶部稀疏的银丝立竖,鬓角后的又长长了不少,还是两个月前帮他理的,当时让他理发店里理,就是不去。嗯,老了不要好了,花那钱干啥,他说。我手艺不够娴熟,理起来不顺畅,推子好像也有毛病,一会没电了,充一会电再理,从父亲不断外倾的动作,我准确无误地辨出一定是被扯疼的,可他没说。下次带把新推子来,心里想。
走廊上,我脸贴紧父亲的脸颊,他脸颊上有铅管里挤出的新鲜颜料的气味,大地上的植物被浓露浸润后的清新。那温暖醉酒过的脸庞、弹性,是我自小所熟悉的,给过我们呵护、活泼、明亮的感觉;阳光的灿烂,四周是嗡嗡声,热浪在庄稼上翻滚,一切好比欢乐的时光,天地间展开的嬉戏——任何情况下我都能辨别出这一切来。
可是眼下,他怎么就不醒呢?
任凭我怎么叫他,他也不睁眼看一眼,我原本想对他说说或是听他再向我们一诉衷肠。多少次,他都这样做了,可是我们又始终都没有耐心坐下来听讲。我一向认为八旬的父亲,一介农民,一生虽然被艺术浸染,但思想有一定固化。
记得一次回老家,许是前年或大前年,他让我看他的打油诗草稿,准备配在《颂牛图》画作上的。我少有的好感觉,读起来:
两角荡开乾坤路,四蹄踏出米粮川。
一生耐劳啃野草,粉身碎骨不怨天。
我把不怨天随手改成不抱怨。他看后直摇头,说我没领悟诗里意思。那诗里什么意思?说实话,我并没去探究,有点不押韵,改变一两个字,诵着顺口。
现在忽然想起这档子事了,巴望他能睁开眼睛听我说,那诗里不就是表达他自己的心声?
看着他双眼紧闭,微动的嘴唇间呼出的气声很大,可是吸进去的少,我好难受。他一定不习惯这样的呼或吸,这样的躺着,因为有好些事情要做。
握紧他温暖的手,我泪流不止。
一双多么灵动的手,虽然纤细,青筋微露,指甲里还藏着泥土。他用它写诗、作画,雕刻葫芦,拉琴,这些与农民似乎不沾边的事,做起来心舒意展,手下流畅,像握锄把、镰刀一样得心应手。
诗、画里表达的尽是些五谷、花鸟、虫鱼、禽兽等寻常物、乡间事,简洁朴素,意味或讽刺或幽默。看得多了,我才发现其中的秘密——父亲是大地上的庄稼——从不离开土地,爱得如此深沉。他发现其中蕴含的大美,日复一日地到沟渠中挖掘胶泥,浸泡成泥浆,捡出砖头碎石草屑,风去水分,摔打成一块块方长的胶泥,塑料纸包好备用。
寒暑往来,父亲写诗作画累了,就坐在堂屋门前做泥哨。那带着远古气息的泥团,手里拿捏成中空的泥葫芦,十几二十几个摆放齐整,像威武的士兵,接受他检阅。他抽支烟,或走出院门到村街与村里人说笑一阵回来,刮皮刀削去泥葫芦外泥,放在膝盖上小擀面杖轻轻碾压平实、厚塑料纸片打磨得流滑光润,显现优美的曲线,然后在上面捅孔。捅多少孔不是随意,由音质来定,其初三孔,五孔,后来发展成九孔,十二孔,不同的孔类发出不同的音调,是他自行琢磨出的。
我曾和他学习十几天,他说最难的工序在咀上,看他带上老花镜做。这时手中的“手术刀”,不是银的,不是钢的——巴掌长的竹篾,一端扁圆瓜子形,不锐利,切、剔弄泥正好。对着咀上端斜捅下去,捅透咀背面下方的泥,修成蝉翼薄小方孔,等于给泥葫芦开了华美的小窗子,气流贯通,制作工序完毕。可是父亲并没作罢,娴熟的刀法,流畅的线条,瞬间功夫,一些花鸟虫兽栩栩如生地雕刻在泥葫芦上面了。
大地经风沐雨,阳光普照,但泥葫芦尽显阴柔之美。烧制之前,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阴干后的它摆放到土窑,为烧出古韵味,费心事琢磨,一截废旧外轮胎放进土窑,这样烧出来的泥葫芦外表不再紫光红润,变成灰或黑的土陶,个个发出清脆嘹亮、悠远浑厚的音响,有人定名仿古乐器“埙”,还叫它“阳谷哨”,纷纷爱不释手。
父亲热爱泥土,身心和哨子不相分离。很多人和我一样只向他学习了制作,没学吹奏,希望他继续传授。
可是父亲依然不醒。
十一日昼,我们在重症室外守候,下午六点,我和大弟从医院回去,二弟小弟留下。十点钟医院那边小弟打电话来,让我们赶紧过去,他传达了医生说父亲不容乐观的事实。因疫情防范,我们仍不能到里面探视父亲,大厅也不让多待,仍是二弟小弟留下,我们回去。
母亲处于亢奋、紧张的状态 ,血压上升,茶饭不思。我们不敢直面她,隔着室内凝滞的灰暗,她不停地打听,你爹醒了没有?吃点东西没有?我们忍住沉痛对她轻描淡写地说父亲没事。可是她嗅出了事情不妙,呆滞的目光凝望天花板,一个叹气接一个叹气地从喉咙发出。我躺在沙发上思绪的空洞被忧伤填满。
中夜,怕惊吓母亲,大弟蹑手蹑脚到我跟前,说小弟又来电话,父亲怕不行了。我们留下罔知所措的母亲,赶紧去医院,我妹妹他们早到了,听着生死决别的谈论,我毛发竦然,心痛欲绝。
载着父亲的白车呼啸尖鸣着回老宅。熟悉这声响的莫过于他,“唉~哟~唉~哟”吹奏着给无数人演饰,然后,和他们一起欢笑。眼下,它给人的感觉多么刺耳,心都被它叫碎了。
未完成的泥活摊在门后,打好的画稿在案上,小碟里墨色有点干,毛笔撂在那里,高马扎圈椅也在那里,父亲似又出去,一会回来。
一些人冲进屋内,说是为让他躺得“舒服”,七手八脚,把东西准备搬空。他也不管,任由他们“胡来”。
他躺在那里,形体单薄,呼息越来越微弱,额上皱纹散开了,鼻翼塌陷了,一滴眼泪滑出眼角——对人世的不舍、还是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憋闷在心里的话太多?灰白渐渐笼罩了他的脸庞,我的爹爹就这样去了,安静得像一粒尘埃落下。我心疼欲裂 ,像撕毁一块锦缎。
父亲您真的会这样安心地走吗?每次电话里都是笑哈哈的,不是说画画、写诗,就是做泥哨,朋友们常来,您撂下手中的活儿,诗词吟赏,举杯把欢,听您说话的声音响亮。就在半月之前,镇上组织老年人查体,检测报告我看了,没什么毛病,误服的几粒药竟然把您撂倒,其实您是不该瞑目的。
我从小懦弱,现在能写点散文,是离不开您早期朴素的教导。八十年代初期,人们的生活还不算富裕,您一下给我订阅了《人民文学》《山东文学》两份杂志,这在村里人中少见,可惜我辜负了您的心意,早早辍学 。是您常说,人一生里总该有件事情做,不能太清闲。于是我悄悄把您泛黄的线装书《古代诗歌选》《鲁迅杂文集》,画册,册页拿了读。其实您知道,找熟人让我去县城图书馆借书看,我就这样喜欢上了文字,坚持写日记。
一篇仿写的小诗《聊城日报》上发表,您高兴地拍着大腿跳脚。近些年发表的豆腐块多了些,您都积攒起来,朋友们来了酒桌上拿给他们看,并撇着嘴说:“您瞧瞧,一个初中肄业的孩子都能写出文章来发表!”许是来人处于面子,赞赏几句,您就高兴得先自饮三杯。父亲,您同我一样知道,将一件事情做成功的艰辛坎坷,不只是经历创造中突兀变化,还应受一些微妙心理的重创与修复,而这些都化解平定在您的笑谈中,您的笑充满力度,是我见过的最宽宏的笑。
现在,不论我再多么想贴近父亲的面颊,喊他,也只是我个人的意愿,他是感觉不到也听不到了,那种幸福与欢愉,在二零二一年十月十二日戛然而止。像一棵供我们仰赖,给我们护佑成长的大树轰然倒下,院子空了大半,露出清白天日。若再想去叩响老宅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得择日,因为母亲在失去父亲的苦楚中辗转在儿女们家里了。
前不久的清明,我开窗时一阵微风迎面扑来,将春天芬芳的气息传递。我缅怀着父亲,便觉那阵风,把幸福永远从我身边带走,如同吹灭老屋里那盏摇曳的烛火,黑暗笼罩了整个春天。我是想迎来一种别样的丰赡,可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现在,我还不习惯回到老宅时一转身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一进屋里已经不能先叫声“爹”,听不到他说如何忙碌、以及村里发生的琐事的生活。
和弟妹着手收拾父亲的遗物,我才知道我们似乎在收拾起他的一生:卷轴、画作、书画创作手稿、诗稿、碑帖、册页、笔墨、颜料、印章、葫芦、葫芦画、收藏品、阳谷哨、获奖证书、报道他的报刊、参考资料、书籍。一件一件抚摩,展开,对折,合上地清点,上面似乎都还残留着父亲的手温,眼神余光,呼出的气味,我把脸贴上去,再贴上去,却什么又都没有,泪水止不住地流,弟妹拥住我,她也泪水潸然。
看着有了余空的房间,想着,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在几个捆绑的编织袋里、一些纸箱里头。不论他吃过世上什么样的千辛万苦,有着怎样曲折的人生,还是平凡中身上那一丝淡淡的光环。
我特意留下一幅《秋声》图。纸张靠右中间部分,三五片飘垂的青黑谷叶,其间坠出两个悠悠颤动粒粒饱满的金黄谷穗,茸茸芒刺,三只肥硕的蚂蚱抱着吃得正欢,也不怕刺疼。左上补白:小虫不解深秋意,赖在田里乱谱曲。父亲把地里带来的图景搁到纸上,以此简洁的方式,弄嘉禾香满怀。
一粒种子落进泥土,遇到水、阳光,茁壮成长。庄稼是大地里生长出来的,人是由母体生产出来的,归根结底,人是大地的产物。我明白了画的着意点。
也特意留下他做泥哨的工具,这工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能制作出完美的造型,传出质朴的韵律。受他影响,我自小迷恋古旧,相信传统,就让这泥活手艺从此一脉相承吧。
我也明白了,人的一生,其实是在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一切,重又寻找希望的过程,这是每个人必经的大悲或甚喜之路。在大地上,我们像植物,那草木葱茏的世界里,都会找到各自的身份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