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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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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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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故园

风吹故园

辛淑英

我知道时间的流逝中有些记忆绵长,就像走近四壁挂满青苔的隧道,每个折皱里都有值得回味的事。

那是些特殊的秋日,天灰暗如倒扣的锅,绵绵细雨下个不停。父亲去了外地,一时回不来,地里的庄稼丰收在望,我和母亲穿雨靴进地里都险些没了。青黄的玉米棵东倒西歪,像密不透风的丛林,弓身背着袋子出来时头发和草屑贴在脸上,手臂也不同程度地划出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我欲哭无泪,决定弃了这农活,离家出走。

实际上我已多次尝试过离家出走,当然没有一次成功,可能还太小(十二岁),失着胆量,或者因为肚子不争气地饿了,怕死在路上。我就到田间小道上溜达,起伏的金色包围了我,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金色海洋里游弋,攒足了快乐的感觉之后,走进花生地里。花生也该拔了,地里都是水,秧儿一扯连棵起,湿泥包裹的花生果水淋淋的,一部分落地里。有些村民脚踏着木板,一步步挪着拔,一天也就拔那么几编织袋,他们看上去垂头丧气,嘟哝着,这个秋白忙了。那些匍匐在水里的绿豆,谷子,大豆,小豆连秧儿捞起湿淋淋扎成捆弄回家,捂着闷着不见光日。我是知道的,看天晴,赶紧摊开晾晒,一切来不及了,虫子乱爬,难闻的气体升腾,角壳绵软无力,很难再听到炸裂声,籽粒的颜色有的乌黑发霉。

回到家母亲呵斥我,你死哪里去了?她被小弟哭闹又做饭气急的,怕她伸手打我,趔趄着身子接过小弟,下巴往外一弄:那儿了。

其实母亲并没真意打过我,不过我在外面疯玩久了,她会生气地说:“还回来干啥,去找你那个娘吧!”就好像我不是她亲生的。

母亲与村里的一些女人不同,她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也是她比别的村妇快乐的原因。她跟我说的,她年轻的时候外祖母一家下过海南岛,差点留在农场当工人了,她奶奶水土不服病得要死,她是母亲要留在当地的唯一支持者,而她爷爷,也就是我姥姥爷性格比较古板,举家迁回原籍时,不赞成母亲一个人留下。

穷家经不起折腾。就是说母亲嫁给父亲之前,我姥娘家一穷二白,母亲本该被贫困压倒,可这顽固的女人一直到结婚生了我,还抱着那翻山越岭,坐火车、轮船去过海南岛的残梦,每天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时都哼着小曲,搞得人家以为她干活干得多快乐似的。也就我知道,她灰头土脸,心气很高。

所以母亲总是跟某个季节抢东西,绵绵秋雨刚歇阵脚,她就整理起菜园。种的豆角,苗垄里施了土杂肥,苗儿很快肥壮碧青,不多久秧子爬满架子,开出的小花,羞涩地藏在叶下。我爱扒开那叶子看,闪着晚秋的清露,紫粉粉的,自然逃不了蝶儿蜂儿的光顾。撒下的白菜籽不几天也冒出地皮,秋风里水灵灵地伸展腰身,宛如调皮的孩子在咯咯地笑,不像以往早期种植的叶片内卷着生长有心事,而是大大咧咧的翠绿。

花生摊开晾晒,我做功课累了捡起鼓芽子的吃,白胖胖的芽儿甜津津的,这也引起雀儿们青睐,成群的俯冲下来,低头狂啄花生果芽,收获不易的果实怎可让它们糟蹋,我总是慌不迭地轰赶,可是它们记吃不记打,趁我低头又来,我举了绑花布条的长竹竿恨不得把它们都打死,但一次都没成功,它们呼啦啦起飞落在老榆树上,吱吱喳喳,神奇得很。还有鸡鸭鹅狗儿也赶场凑热闹,把那豆呀花生果呀,闹腾得一片狼藉,我不停地扫捡。出出进进的母亲总是叹着气说,这鬼天气百年不遇,一秋白忙活,出外回来的父亲让她预测一下这些收获多重,他要给母亲发个奖赏的红包。母亲没好气地说:“再用你的红包换取烟酒钱吧!”父亲笑,把那些麻雀和鸡鸭鹅狗儿都轰跑,他才坐下来画画。

其实,父亲的早期梦想就想当个画家,而非干农活,但他的成绩就那样,后来他自己也知道当画家的梦想难以实现,才选择结婚,母亲原本不是他想要找的人,在那严谨的年代,居然悄悄地爱上了另一个姑娘,直到那姑娘转身嫁了军人远走四川,父亲的心才从云端落到了地上,就像他内心住的是一匹云做的白马。母亲精神上的受挫,似乎全部用沉默的劳动弥补,当我大一些还听父亲开她的玩笑说:“当年你就差一点没喂了大海里的鱼;你不知道阿菊给我洗的土布汗衫多白!”有了几个孩子的母亲才不吃这干巴醋,不过看着她那汗水浸透的后背我挺伤心,她就说我敏感。“敏感的人很难实现自己的梦想,因为情绪复杂,稍有不慎就会一败涂地。”她又说:“一个女的爱上一个男的,可以为他放弃很多,但不能放弃梦想,一旦放弃了,就等于放弃了自己,如果那男的有一天离开你你就会成为真正的穷光蛋。”显现了母亲的心意是在为我们。母亲有梦想也务实,永远都是。

当她看着水浸的葱软塌塌、倾倒的样子很心疼,好一点的拔起,也黏糊糊,烂葱汁沾满手,气味刺鼻。葱不喜过多水,小白菜倒是一天一个样儿地生长。母亲没事就到她的菜园给豆角秧往架子上扯扯,给小白菜棵下拔草,菜叶上捉虫子,菜园不大,早晚的湿雾笼罩,浓郁的气息深秋里清新一片。

小时候我并没觉得文字的好,大一些,喜欢上了写日记,人世间行走拥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倾泻心语多么好啊!这可能是父亲的基因相传,但不乏也有母亲的。任何事物,盖之于想象就有了更多的意趣花一样绽放。像当年的母亲,田地中的每一片青叶绿梗,都是她撒下的字符,她在那里面做足了文章:浇水施肥拔草捉虫子打杈子地忙碌。我常偷懒,坐在田埂上玩耍,望着清白天空中的流云舒展腰身,或与小伙伴们到野地里开烧烤大餐——找一个避风的土岗或浅沟的土坡,分工好,挖捡一些生食材回来,多的是玉米,豆子,花生,毛豆,地瓜之类,挖个土坑旁边留一个通风口,架起的柴禾腾空烧起,那燎熟烧焦的香气溢出来,我们的嘴巴啃得灰黑,手和脸上也是一块块的,每个人再分到一些美味,欣欣然离去。

少年时是多么好啊!人是不会永远无忧无虑的。而成年后却是另一回事了,多了些负累在里面。有几次去城南的绿道玩,弯弯的山路隐没在绿海中,看到避风的山麓就想拾周边的石头垒一个简易燎灶,上山捡拾些栗子花生果豆类爆了,或是自带炊具与家人朋友树荫下聚欢,任由小桥流水、竹林的风声和花香鸟语漫过身旁,跃跃欲试了好几回,一次都没有成功。各方位的扩音喇叭里传来山林防火的警告,违者罚款。于是就让那爆栗子花生的香气,永远飘荡在记忆的深层。

记不起从何时起,不再和自己较真了,学会了对自己和他人的宽容,而非衡量地完善,可能是文字的介入起到疗愈心意的作用。每次回老家也让我陌生中有了新奇的感受,实际上,感情的触角一直伸向那里:一棵树,一株庄稼,甚至路旁不起眼的狗尾草,野豌豆,频频回望中,心中总有丝丝缕缕的甜。

那年霜降过后,母亲还是早早到菜园,清早很凉,她把皴皮的手揣在上衣兜里,先围着菜园转一遭,菜园蒙了一层白霜,看起来沉沉的,然后在那几行豆角架旁停住,豆角秧子已失去绿色,黄叶片上有铁锈斑点,豆角铁青短小,冻僵了似的,母亲摘了放篮子里,但秧子上还有不少淡紫色的花儿忘了季节地放绽。她又去拔几颗青绿滴露的白菜,一只肥硕的蚂蚱忽然间蹦了出来,母亲嘟哝:都霜降了还蹦哒?并不在意它,甩掉白菜根须上的泥土放篮子里,太阳还没出来,她挎着菜篮沿着园埂就那样款款地回家了。不用说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的粥刚熬好,她把青白菜洗过,水淋淋拿案板上切段,很快油锅里爆出葱花的香气,那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很快上了桌。不几天和母亲又去刨地瓜,先把枯黄的地瓜秧镰刀割剩指多长的秧茬。我太性急,对着拱窝的地瓜轮下鐝头,就听:咔嚓——清脆的声响,地瓜一分二,我惊呼母亲,她看也没看淡定地说:“回家先把伤口的洗了蒸吃”。地瓜甘面,贴锅的外皮焦黄糖稀溢出,邻家的小狗门口馋眼汪汪嗅来嗅去,被大白鹅赶跑。

来不及抱心的白菜吃起来香嫩可口,萝卜长得小,母亲掐头去尾,切了和煮好的黄豆,青豆,花生,杏仁加佐料拌了闷坛子里,冬日的菜盘空乏,全靠了这白菜萝卜支撑起一冬的日子。

豆角秧软塌塌枯萎了,干枯的豆角叶粉粉落下,风摇晃着空荡荡的的架子,母亲不再去菜园,也不见其他人影,野地蒹葭苍苍。

后来好些人走出村子去了某些地方谋生,辍学后我回到村里,一个数学总也学不好的人,即使家里全力支持我读书,也读得非常心怯,何况我得了一场病,打算一辈子窝在村子里了。决定我离开村子的不是别的,是没日没夜地读了些书之后,去了沿海的城市,十八岁,我不懂十字路口该怎么过,不懂红灯停,绿灯行,人行道和机动车道,我们县城没有这些东西。不知该朝向哪个方向走?第一次感觉那么些的人和车辆,一切从我身旁过,发出阵阵轰鸣。那是入冬之后的季节,没有太阳,我在海边溜达了一整天,觉得世界不是想象的那般美好,道路那么多,可是属于我的路不知该怎样走?人们像蚁群,车子像翻滚的海潮,我将被水淹没。

风吹故园,把人们吹散,空了的老屋在回响,而那些和我一样去了远方的人们,经过苦难和重塑,把心意锻造,让灵魂觉醒。

这样的感觉常在梦里出现。梦到故园,那满园的青绿,母亲摘了来洗切。父亲朝我笑,意味深长,仿佛让我原谅他的不辞而别,那一时刻我忽然醒了,捧着淌满泪水的脸,接受月光的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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