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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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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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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汤汤

大河汤汤

辛淑英

你没到过鲁西,你若去,最好是秋天,会被那里庄稼成熟的芳香熏着。那是远古以来,奔腾不息的黄河浇灌滋养出的平原上的芳香。

小时候我就想看一眼黄河,这奔腾不息的大河是否如语文课上所讲?裹挟着孕育我们生命的泥沙,流经九省,波澜壮阔,最后在家乡不远的东营注入渤海。后来一想着它,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坚定地认为我是那泥沙中的一粒。这粒泥沙历经时间的打磨,无论走到哪里,走多远,时刻提醒我的来处——出生成长的那片平原。

武松来阳谷

记忆中,乡人们并不常提起黄河,心知肚明不说?或是以庄稼生长,家禽家畜的饲养兴旺为重,谁也不会跑五六十里只为看一眼浊水?我也是十七岁时,才到过十里之外的阳谷县城,在大隅首西南角的狮子楼前与同学马丽合影。马丽家住狮子楼东不远,她说狮子楼是宋式建筑,两层五开间三进深,《水浒传》里武松斗杀西门庆的故事发生在这里。后来,想起此事,我心头一惊,武松这名字不就正是浩然正气的标志吗?他怎么来了阳谷?

说来话长。九百年前的大隅首是阳谷县城的繁华地段,各色商贩穿梭往来不绝,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茶馆、酒馆、扎纸店、药铺、酱菜铺、绸缎庄、客栈、棋社、戏台、玉皇庙等招牌醒目,生意兴隆。狮子楼西面是紫石街,成片的青砖楼屋,武大郎家自清河县搬来,租赁在这里,他每天挑着担子早出晚归卖炊饼。妻子潘金莲年轻貌美,被迫嫁给矮矬懦弱的武大郎,受尽乡人嘲讽和欺负,颇无奈,忍气吞声,两人这才来到阳谷,做起小本生意。这潘金莲性子未改,仗着几分姿色,好似只要假以时日,让她身心释然的地方就会变成一个耳目一新的伊甸园,充满爱的世界,而非沟通无效的武大。由此看来,那叉帘子的叉杆并非她不慎失手,是寻着西门庆的风流倜傥去的,还假装娇滴滴不知所措。就西门庆而言,潘金莲是一颗水蜜鲜桃,被打着了,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哪还会恼?魂儿瞬间被勾去了一半。这泼皮原本不是什么好人,使枪弄棒,靠巴结官府暴发,为人奸诈,霸道,贪淫好色,是个十足的地头蛇,缠上开茶坊的王婆,送钱送物。王婆家与武大郎家是隔墙邻居,家里开茶坊,兼说媒和给妇女接生的工作,是个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心计毒辣的老妪,在促成西门庆与潘金莲的通奸苟合上,有谦辞,有步骤,有技巧,步步为赢,又步步为将来毙命垫石铺路。

细若一想,潘金莲追求幸福并无过错,她的婚姻是受压榨的,无疑是个受害者。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是本能,不应该被压抑和阻止,如同汹涌而来的水患,一时堵住了可能风平浪静,但滔滔水势终将会决堤喷涌而出。想那《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康妮,当垆的卓文君,出塞的王昭君,《西厢记》里的崔莺莺,至死不渝的祝英台,皆传为佳话。潘金莲遇上西门庆,不是因为心灵契合,而是不知羞耻中起了歹心。王婆的贪婪,唆使两人谋害大郎性命,她又是这场命案的帮凶。

说这武松也真够可怜,小时候没了爹娘,哥哥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哥哥虽然长得不如他魁梧,但教会他些做人的道理,心目中的手足早已形同父子。成人后的武松穿着上还是破衣烂衫,饮酒后作乱的习气不改,常吃官司,独自一跑了事,留下哥哥替他担惊受怕。《水浒传》第二十三回里说,这一次武松离开家乡又一年有余,对哥哥甚是想念,被柴大官人施舍衣物和钱财,欲回清河看望哥哥。

从武松回清河路过景阳冈看,他是从北面来的,家乡应该在景阳冈以南或西南一带?非河北清河?问题野史中颇多争议。我看孰是孰非并无重要,重要的是武松到过景阳冈。景阳冈裸裸地显现,依稀在人世的草木间,草木并没有摧折,枯死的是软弱,生长的是繁密。几百年的风吹雨淋,景阳冈瘦了,但还是清清奇奇得犹存。事件的因果,没有景阳冈引不来武松喝十八碗酒,引不来酒家的好意劝说:“不得过冈,最近有老虎出来伤过三二十条人命了。”

想那宋朝时的景阳冈一带尚处于浑茫状态,人烟稀少,水域广泛,草木茂盛,古树参天,引来飞禽栖息和野兽的出没是有可能的。但武松不相信真有寅客,认为酒家骗他,为的是能让过客住他的店。武松由此想法,有点逗,肯定不是真醉。宋朝的酿造技术欠发达,一般发酵完了过滤后饮用,度数像现在的啤酒,不然喝十八碗哪是人受的?不把小命搭上,也烂醉如泥,还会揣度别人心思?加上他原本逞强好胜,酷爱面子,便说真有寅客也不怕。当真看了官府榜文,心想再回酒店还不被那人嘲笑死!

看武松果然是清醒的吧!《水浒传》里说他“醉醺醺”,是为打寅客使的障眼法,显出武松顶天立地,力大无穷的气魄。当然,施耐庵不会忘记还要树一树武二郎的威风。一个把猛虎都能打死的人,借他的手去杀死作恶多端的西门庆吧,这样不只是雪耻了家仇,还为当地除了恶霸,大快人心。

一部《水浒传》,一百零八名好汉的传奇故事,影响后世九百年,只因当时水波浩渺的八百里梁山泊的存在,得以成全。梁山泊的水源是黄河。

村西的沙土冈

问题是,倘若武松来阳谷只做了雪耻家仇之恨,没打死寅客为民除害,还算得英雄吗?自古家事为小,人民利益为重,名声肯定不会这么响。现在的地理位置看,阳谷县地处平原,城东三十多里处怎么会出现孤零零的景阳冈?仅凭《水浒传》里提到,无真凭实据,它现在的存在,就无多大寓意可言。

留着上面的问题先不说。我忽然想起我们村西的沙土地。沙土地西面不远是一条通南彻北的大沙河,西岸有宁仓,土山寺,沙土集等村庄,这些村庄的名字都与土有关,什么事情这么巧合?人们寻得安居,冥冥之中对沙土产生如此大的敬畏?还有一个习俗:小孩一落生,家人忙不迭地去宁仓大沙窝背沙土,粗箩筛过,除去里面的草梗树叶,拿小铁斗撮些放到锅膛的热灰,约莫半个时辰,温热的沙土装进放婴儿的土裤子(布袋形状)。细腻柔滑的沙土亲和着婴儿娇嫩的肌肤,不用担心小腚儿,腿褶,腋窝被汗水和屎尿浸渍,小身子光溜溜总是干爽,省了洗尿布不说,只要小孩不哭闹,大人可以去生产队里劳动半晌。孩子多的来不及照料,在土裤子里睡到两岁多,拿长杆会轰进得屋门来的鸡,起来就会跑。听说谁家添了小孩,大人还会说从沙窝里刨来的,长大些才知道他们骗人。我们那里,四十岁以上的人,从小没穿过土裤子的,他就不算长大。

小时候嘴馋,我常和伙伴们去宁仓沙窝拾杏。杏树真多啊!绵延在向阳的沙坡上,明晃晃金灿灿结得繁密,枝丫弯弯地坠下来,不用上树,人躺倒树底下伸手就够着。不过我们可不敢,树的周围用筢子仔细得搂过,缜密的纹路像一座城堡的迷宫,若是有孙猴子的七十二变法,变成个小鸟,可得到枝头最肥美的杏子。变成虫子也好,爬上面吃个肚儿滚圆,还不被人发现。但只有感谢风儿,它就是个强盗,来了不管不顾,捡熟的摘了也不吃,扑扑丢下,拍拍屁股溜跑。但风很少来。我们就在树的外围捡拾些干瘪和人家不要的烂杏,除去糟的部分,剩余的塞进嘴巴,烂杏不烂味,同样像是把碧鲜的春天吃进了肚子。看杏的见了也不说,冲我们笑。

沙土冈越往里,杏树不见了,高大的树木茂密遮天,凉气袭裹我们,像三伏天冲着井水澡,凉爽钻进每一个毛孔。站在沙土岗上朝我们捡拾烂杏的那里看,那里是盆底,树矮小得像去年刚栽下的幼苗,我们站到盆沿上了。清脆的鸟叫直灌耳,耳膜震得生疼。但又寂静,掉片树叶都惊扰我们的走动。我们在沙土冈上想实验腿力往前奔跑,绵软的沙子似乎有意留住我们的双脚,遗下些沙窝儿,跑不多远,累趴下了。等再站起来,感觉置身在了陌生的境地,林子里都黑了,回不了家了,纷纷大哭,是看杏的听着了把我们引下了沙土冈。

在那不久,我终于吃到沙窝里最肥美的杏子。是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我们都还在睡梦里,被清脆的敲门声惊醒。是宁仓的瀚文叔(父亲的同学),给我们送来一大圆筐杏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些杏子,在高桌上像一座金山。那杏子大的大,小的小——表面有呈淡黄色散生小红点的,有金黄富有光泽好生诱人的,有白黄皮儿菲薄剔透汁水将流溢出来的,馋得我呀口水直流。吃着时那个香甜沙面的滋味,激动欲狂。迄今为止,我还从没吃到过那么美味的杏子,整个童年里唯它是亮点。

血脉的河渠

后来我到大布上中学,路过宁仓村前。阳春三月,沙土冈往东满野的桃花开了,蜂拥蝶舞如在粉红的云雾里。站路旁,我扯过桃枝,可劲儿把香气吸入肺腑,神情好爽到像是在梦里。可前面走不得了,满路上流淌的黄浆水,又往桃林去了。我钻进桃林走水流不到的地方。碰到一老者,好生纳闷地问他:“没下雨,哪来这么些水?”

老者手拿着铁锨在铲开桃树周围的土层,将一筐筐乌黑的粪偎在桃树旁,土掩上,再啪啪地拍实。他做这活儿让我想着老师的讲课,沉静自若,有条不紊。老者头也没抬地说:“黄河水。”

“黄河水怎么能流到这里?”

“桃花汛。”

我不好再追问,也不懂什么“桃花汛”,穿过桃林上了大道。

要说我们那里的河可不少,除了村西的沙河,村东有聊阳河,东大洼的三八妇女河,旷野里田边、路两旁都有沟渠,村前屋后水库池塘,星罗棋布的河渠,像一张大网散布在平原上,我深知人们为挖掘它们付出的艰辛劳动——像一群流浪人,不过比流浪人多出了豪迈的气势和强健发达的肱二头肌。青筋暴露的大手,推着小山一样的独胶轮车,车上有:铺盖卷,麦秸捆,草垫子,苇席片,网兜里的脸盆、饭碗、筷子和毛巾,插进绳索里的铁锨、镐头、钢叉和木棒,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分昼夜地赶往工地。挖聊阳河,外乡人也来我们这里,在工地附近的村庄居住,有专人做饭。一下工呼哈地赶来,衣服破旧不整,污泥斑斑,赤裸的双臂和脸膛黝黑。大锅菜没多少油水,就着鞋底长的大卷子,狼吞虎咽,有的吃七八个。我父亲手无缚鸡之力也派上用场,写标语做宣传,挖三八妇女河我母亲也参加了。妇女顶半边天,挖河上体现出来。我没见那场景,后来到东大洼割草见过那河,又宽又深,渴极了还喝了那河里的水。

现在用自来水,以前家家有压水井,井下的水是黄河的地下水,刚汲出来时清澈见缸底。有女人起床梳洗前先打一盆清水放屋当门,水盆是面大圆镜子,照出的模样水淋淋像刚出浴的美人。我娘将淘米洗菜刷锅的泔水不舍得豁,攒满盆倒进牛槽,牛痛饮着头不抬。当然光饮水不行,得吃青草和干草料。青草野地里遍是,青绿肥嫩,一掐冒白乳浆。干草是去净了子粒的禾穰,松松垮垮,但风采犹存,铡碎后变成黄白青紫一堆,散发出浓郁的草香,拌上麦麸或饲料,牛囫囵吞咽。牛贼贼能,在没给它拌麦麸或饲料之前,像个淘气孩子,懒洋洋磨牙地吃,用头角把干草棒儿都拱出槽外,头不时得伸出圈口,等父亲端着瓢一出现,它精神抖擞,早早把头伸进槽里了。吃饱喝足的牛噌噌上膘,腿粗膀圆,毛色油光发亮,开春犁地,四蹄虎虎生风,三个壮老力不抵。下晌回来,为犒劳牛,父亲抓几把炒黄豆撒进草里。秋天掰几穗嫩玉米进圈里。鲁西黄牛是生产劳动中各家最依赖的牲畜。

大河呀!母亲

包产到户后的日子像春风里微醺的花朵越开越美。可是,老天爷阴晴无定,赶上久旱无雨,地里庄稼叶子打卷将枯死,村里把旱情心急火燎地报给乡里,乡里又赶紧跑县上,从黄河开闸放水。大河的水波涛汹涌奔流到各条河道沟渠,水库池塘,浇灌整个平原。这无疑是盛大的节日,人们奔走相告着呼喊:“来水了!来水了!”像燕子归来,总会嗅到冬去春回的明媚气息。庄稼又绿起来,忽忽地拔节,按都按不住,展开碧翠的叶子,风中翩翩起舞。一张张大锄在庄稼地里玩出花样,锄把被汗水浸成古铜色,锄头像枚大章,把土地盖了个遍。接着庄稼又比赛秀穗子,高粱深红,把大地点燃;谷子金黄,垂首不忘向土地致意;玉米风情万种,绿色的外裙裹不住那大腹便便;地瓜孕育中悄悄把土层拱裂;花生做重见天日的梦;大豆结一身角儿,有的不堪重负,匍匐在地上。秋天的收成就这样沉甸甸地装进庄稼人的心窝,夜深人静的时候睡不着,想着:如果不是那血脉一样的汤汤浊水,怎会有咱这好收成?大河,亲娘啊!

收起了没事儿,河道沟渠里水少了,人们便下去摸鱼捉虾。我父亲是捕鱼高手,有一次捕获两大铁盆鱼,母亲达两锅分煮没煮完,肉质肥厚,细嫩鲜美,自古就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洛鱼伊魴贵如牛羊”之说,是食之上品。父亲画画,画得最多的是老黄牛,配上自编的打油诗:“两角荡开乾坤路,四蹄踏出米粮川。一生耐劳啃野草,粉身碎骨不怨天。”其次就是画金鳞赤尾,形体梭长的黄河鲤鱼,一幅又一幅,赠朋友送亲戚,吉祥如意,年年有余。他研画出独门手艺,用黄沙泥做颜料画鱼,那带有浊水气息的泥鲤鱼,黄灿灿穿梭跃于纸上,栩栩如生。另有独门手艺,挖胶泥做泥哨。胶泥从干涸的河道沟渠挖来,浸泡后除去杂质,和成面泥,窝头一样做好,削减,打磨,雕刻上画,通孔,土窑里烧制,泥疙瘩变成了钱蛋蛋。泥哨叫“阳谷哨”,发出的音质浑厚响亮。可惜,在我写这文的头一年的暮秋,父亲招呼不打,抬脚登上了白玉楼,世上再无阳谷哨主人。

生活中经历各种磨砺与实践的乡亲们,在种植,养殖,打畦,挖沟,婚丧嫁娶择吉日等方面,个个都成了农业科学家和哲学家。

景阳冈的来历

《阳谷县志》记载:阳谷县是黄河下游北岸一带开化较早的地域之一。早在六七千年前,境内就有氏族部落聚集。就黄河而言,典型的“易淤,易决,易运”的河段在下游,水利部门统计:三千多年来,黄河下游大约发生过一千五百次决口,每一次皆是重大灾患。但事情利弊纷呈,决口后大量的泥沙淤积在黄河下游,大部分形成冲积平原,我们的祖先从蒙昧中醒来,靠勤劳的双手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斩荆棘,辟草莱,劳动生息。另有些泥沙淤积成丘陵和沙土堌堆,越积越大,越积越高,被遗留下来。景阳冈研究人士考证:很久以前,景阳冈一带有绵延几十公里的丘陵,叫上名字来的就有九岭和十八堌堆,其中东沙堌堆又高又大,是景阳冈的前身。问题是这些丘陵和沙土堌堆后来怎么都不见了,唯独景阳冈犹存?解开此谜,便绕不开一个名讳李谷的人。

李谷(903年——960年8月12日),字惟珍,颍州汝阳县(今安徽阜阳)人,祖籍洛阳。五代至北宋初年名臣。李谷为人厚重刚毅,智略过人,能决断大事,时称“(王)朴能荐士,(李)谷能知人”是后周太祖、世宗两朝的重臣。(《宋史·李谷传》卷262)。

这位古人做了什么功勋?他与景阳冈又有什么联系?第一个问题与本文无关不提。景阳冈研究人士又说:李谷治理黄水救过下游一带百姓的性命。我查阅资料,果有此事。

《宋史》记:“后周柴荣显德元年(954年),黄河决口,至杨刘至博州百二十里,连续东溃,分为两派,汇为大泽,弥漫数百里,又东北坏古堤而出,灌齐、棣、淄诸州,至于海涯,湮没民田庐不可胜计。流民采孤稗捕鱼以给食。周世宗柴荣特命丞相李谷监治堤防。诣澶、郓、齐按视堤防,役徒十万,三十而毕。”

是说千余年前,黄河仍为中国之患,人们竭天下之力治河。但大河像一头猛兽永远不被征服。黄河决口,下游沿岸永远是重灾区域。一直到与阳谷毗邻的东阿、兖州境内一百二十里,两股水患汇为数百里的汪洋大泽。东北方向的古堤决口后又灌满聊城、惠民、淄博域内。大量农田房屋淹没,人们流离失所,采草籽捕野物为食,引起后周皇帝柴荣的高度重视,特派丞相李谷来治理黄河。李谷治河规模宏大,时间短,不仅堵塞了多处决口,还修整了堤防,至此,水患稍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么,堵塞决口的泥土哪里来?智慧的古人李谷定会就地取材,将剩余的最高最大的沙土堌堆(景阳冈前身)便于居人。李谷胆识过人,足智多谋,为国家做了很多不朽的功勋,治水仅是一方面。但说李谷死后葬于景阳冈(东沙堌堆),是与史有误的。

至于景阳冈一带绵延几十公里的丘陵、沙土堌堆,我们村西一带的沙土冈和沙土堌堆什么时日形成的?十万年岁的滔滔大河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祖先们经历一次次迁徙,从景阳冈、土山寺、宁仓、沙土集的徽名,看出人对大水的恐惧,对土地的喜爱和对美好生活的企盼。兴建庙宇楼阁,求得神灵护佑,欣然,乃中华民族最朴素的民风所向。

大河奔腾不息,故事永远不止。故事不再悲凉,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人们利用虹吸引黄供水,解决农业旱情问题,利用黄河沙淤改造土地,涝洼地变成可耕的良田。黄河水作为家乡人最重要的用水资源,曾担负起抗旱、生态保护,涵养地下水的重担。

魂牵梦绕的大河

直到九零年的四月天,我才真正见到了魂牵梦绕的黄河。我奶奶去台前县孙口乡东白岭村看眼疾,开刀后,三姑伺候着,几天后我从阳谷县城骑车去看她。一路向南,过寿张,走台前十里长的大堤,车子颠簸得很,以为是最难走的路了,没想越往前的土路更难走,路面沟坎纵横,到那里时一点多了,又累又饿。三姑带我去村里的远房表姑家。这么远还有亲戚?想不到。三姑说表姑是被拐来的。

原来这黄河沿上,一到汛期河水仍就泛滥,十年九淹,为生计人们暂时离开家园到外面求生:贩卖芦苇、编席、鸡鸭鹅毛、假文物、耗子药的都有。表姑夫一表人才,自小学会吹啦弹唱,便游走四方说书唱段糊口。一次到了表姑家的村子,磁性的嗓音,人都听得入迷,端茶,递烟,送饭,送粮食,钱物的都有。不几天,和村里人都混熟了。离开时,被人恋恋不舍地相送。谁知他走后的第二天,表姑留下一封信也不见人了。村里人纷纷说,这河南人贼能,几天就把个黄花大闺女给拐跑了。为这事,表姑她娘差点没气死。

表姑家的生活不错,家里诸电器、家具都有,砖房子没院墙,门口一片水泥地,前方是篱笆菜园,篱旁几棵开白花的果树。一大片竹子,依稀看得里面的水坑,一群鸭子正游乐。一只黑狗卧门左旁,看生人来狂吠,我们吓,被表姑斥退。屋后的树木茂密冲天,多杨树,一条东西小水沟听得水在流,小水沟北是一条新挖的深沟,干涸着。邻居相隔远,葱郁的树木中间一条白干的蜿蜒土道通过去,路两旁长着稀疏的苇子和杂草。记忆里就是这样一幅烟雨迷蒙,黄河沿上的乡村图景。后来表姑夫来我家,给父亲拿了酒,求父亲给他画一种酒的商标,父亲认定是犯罪,没答应,他姗姗离去。父亲再喝表姑夫拿的酒,是假的。

病人中一位濮阳来的,照顾她的是儿子,大眼睛,瘦高个,表情随和,是个爱打篮球的青年。听说是大学生,我羡慕不已。从他们谈话中闻知黄河段啥的,便问黄河离这远吗?他说不远,出门往南五六里。我惊诧莫名,心里有根弦拨动了一下,又拨动了一下,弦上满是湿渌渌的情绪,像清晨草上的水雾,但无人看见。

又是蜿蜒的土路,两旁是绿油油的麦田,和我们那里一样,麦田里打了畦埂。不想那事了。快到黄河了,心已激动。千真万确,听到那虎啸山林的吼声了,我血液上涌,恨不得一下骑到大堤,太慌忙了,差点摔倒。越往前不能骑了,我丢下车子往前跑了几步,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大堤——终于看到了黄河!比我想象的混浊汹涌得多,像一条巨龙翻滚,咆哮着横扫一切阻碍它向前推进的障碍。我屏息呼吸,想更近地看那黄浊。水流湍急,响彻天宇,掀起的浊浪,以大无畏的气势将扑向我。我惊魂不定,本能地退缩着,跌坐到堤岸上,才少了恐惧。

像坐在一位慈祥的老人面前,听他讲述远古的故事:这裹挟着泥沙的大河,浮天载地,从几千公里外的大西北,日夜拍打着沿岸,浩荡着洗去一路尘埃,目标坚定地涌入渤海。谁会想到这涌流无霸的大河,也孕育过灾难或缓慢地冲破各种阻碍不断地改道,冲击出辽阔沃野的同时,也留下历史的沧桑。

这样静默地坐了许久,四野无人踪,唯涛声轰鸣灌耳。考虑到下午须回去,便起身欲走,又多看了一眼黄河,接着往回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来自河面的风,似带有远古祖先梦中的呓语,掠过我的面颊,扑向堤下广袤的大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将军渡浮桥

多年后,我从老家与鲁南之间往返。第一次站到将军渡浮桥上,大河滔滔声里,感觉到身旁车轮滚过的震荡,幽幽思绪汹涌而至,仿佛听得南下队伍战士的呐喊,激起对生命的敬畏。条件艰苦,时间紧迫,但什么也阻碍不了革命大军前进的道路,何况还有民众作为坚强后盾:他们为支援大军渡河搭桥,卸下自家门板,拆掉房上檩条,刨下长势旺盛的树,揭下房上砖瓦,车推肩抬,络绎不绝,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支前队伍。二月里,夜间空旷的黄河上,冷风飕飕的,穿着棉衣也抵挡不住寒冷,战士和民工跳进冰冷的河水打桩,系绳,手脚冻僵,喝几口老烧酒,然后又喊着高昂的号子大干起来。船与船之间用铁条大缆绳捆绑,连接成坚固的整体,从黄河北岸直通到南岸,黄河天险终变成解放大军走向胜利的通途。

又一次站在浮桥上,注视着古老而又生机盎然的大河,那轰鸣咆哮的声响,惊醒两岸的土地,草木安静地蓊郁;河滩上的芦苇荡漾出欢笑,那摇曳不羁的舞蹈与奔腾不息的大河,追逐着日月星辰,永不疲倦地歌唱;远方一望无际的平原,生机勃发,丰收立在眼前。大风吹向黄河,却无法将它驯服,吹走的是苦难和忧伤,留下是无限昌盛、人们立誓治水的信念和一桩桩可歌可泣的古今故事。

大河滋养的故土

今天的鲁西平原,已变成人们繁华的家园,城池,高楼林立。在乡村,有的人外出打工,有的自主创业。还有一些人仍坚守在土地上辛勤劳动,电闸一合,哗哗的水流涌进田里,一片蛙声里,豆荚炸裂声里,歌唱丰年。日子富裕了,抱怨却多了:越是农忙收割机开来的慢;外出打工的儿女,电话催几次了,宽广的乡路上仍不见人影;院子里冷清,听不得牛羊猪鸡的叫声;家里洋电器太多,还没全学会使用;夏天吹空调风太凉,又找出香蒲草编织的蒲扇。老年人聚一起唠叨也多:衣服穿不烂,儿女又给买了新的;过个生日还拉大酒店里,点菜太多,吃不了都浪费了;孙子考上了大学,有人提议该给个大红包,老人拍拍鼓囊囊的腰包,咧嘴笑,露出缺牙的黑洞。

如果真有神灵,也一定有一双穿越古今的眼睛,以惊骇的眼神,注视万千年来人间的变化,是否会对宇宙星空的改造,生命万物的发展,江河湖泊的优越治理产生好奇?在生与死的问题上,谁是起始,谁是终结,天空与大地会不会在人们肉眼无所视和脚力无所抵达的边缘衔接?生命滋生于泥土,又融入泥土,这个过程谁会穿越永生?

在故乡,那些河渠变得越来越浅,久之又将变成农田。大河的水从地下抽上来,分流到每一寸土地上,人们夜里做着香甜的梦。至于穿越古今万千年,人类永远无法驯服的大河,如何抛去万年的尘沙,一路高歌,以净化的魂魄融入大海的?没人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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