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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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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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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上往事

祖上往事

辛淑英

雨点落在泥地上,凿出些印痕。枯枝败叶满阶罩,粉末青砖上脱落,陈旧发黑的门楣,回字窗。多么萧索的院落。没有咯噔咯噔上台阶的小脚声,没有嫁女娶媳妇的鞭炮和唢呐声,文静与娇羞皆归尘俗,热闹与欢笑真是远去了。

这便是我们的祖屋,我们姓辛。辛姓溯至上右,莘字所改,香火血脉,世代延续。八百年前的宋代,这里是黄河下游冲积平原上的一片荒原,先人迁徙至此,在这黄河滩上扎下根,勤恳,脚踏实地地往前奔,先茅棚,后土屋,幢幢屋舍连接成片,成村落。

他们守着黄河,与平原上的阡陌和外界通联。把粮棉麻豆类的种子手提,肩扛,木轮车推进,牲畜从远方赶来,为农耕所需。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后来越来越多的生息经济发展如雨后春笋,生机勃勃。

于是村子方圆有了贸易集市,攘来熙往,买卖兴隆。白蓬布下的丸子汤锅,包子铺,热气腾腾,摊主大声吆喝,迎送食客。铁匠铺燃着炉火,赤膊的匠人一捶捶抡下,铛铛声中火星飞溅。先人们有使不完的劲,更有灵巧的双手。地摊上摆放着簸箕,簸箩,荆条筐、篓,麦秸葶编织的锅帽、箱子,没塑料制品和工业落后的年代,被纯手工垄断。那些具有技巧灵魂,泛着草木清香的器物,沉浸在岁月里,质朴而纯粹。

万籁俱寂,一轮明月悬于村庄上空,沐浴在池塘,牛梦中呓语般一声哞叫,震破了清幽的水面。水流湾过村前的石桥,涌流向东,入黄河。

有人说一个人的相貌耐看,那是骨子里逼出来的秀气。此话也适合我们祖上,被岁月浸润后的老宅,古朴多了几分灵气。外来乞讨者,算命者,游方的和尚,郎中,手艺人,迷路者,立于院门旁,先人探问,话喧,解惑或被解惑。

曾祖父是开明的农人,顾怜外来者落脚,似一股股清风拂面,施舍如大地之子,有淳朴之风,又有豪爽之气,更具人和之乐。

是河南来的乞讨者教会他包肉盒手艺,生意起步,逐渐兴盛,成为县域内有名的手艺人,人称“肉盒辛”。曾祖父带领家人奔生活,体现了他的厚道兴盛心胸。迎娶的邻村女人,温情风韵,活脱脱诗经里走出来的,但没来得及侧枝散叶便死了,对曾祖父犹如晴天霹雳,哭得死去活来。悲伤过后另觅佳人。

我新曾祖母娘家姓张,做粮食生意,地地道道的商人,不折不扣的乡绅。家里三进院子,门面为铺面,中间囤粮,后院居住兼晒场。每进两侧有耳房,中间过道像一条幽深的的隧道,窗格后面闪着花影和少年的脸庞,其中就有我十五岁的曾祖母,她是个哑巴。

金黄的玉米,大豆,农人收获了,装进麻袋卖到张家粮行,再运到运河漕运码头,达至大江南北。

嫁给我曾祖父后,曾经有一句话传下:“媳妇长得美,可惜不会说话”。曾祖父二次做新郎,十八九岁,再度见美人,便大胆了许多。仿佛一个人开门,迎面见太阳,亮是亮了些,不至于睁不得眼。

新曾祖母很快侧枝散叶,一九一四年的中秋节,生下我祖父,取名月明。祖父小小年纪,伶牙俐齿,人群里出现,脑后的老辫儿一闪。好些人的脑壳当中曾祖母都不看,只看他。

出院门,有土杂堆,两棵大榆树。四月天,曾祖母清晨起来树底下梳头,夏天,曾祖父集市上回来,躺树下的竹榻上睡午觉,醒了还是躺着,打着哈欠。胡同里来了摇鼓的,曾祖母要了针线,摸着印花蓝布看了又看,曾祖父打手势,集市上买。

另有一把小竹椅,曾祖母坐了,她是乘凉,两手抱膝头。榆树荫下凉快,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有凉意的风吹着榆叶飘动,就像望着采蜜的蜂儿要飞上花心,叶儿与风儿轻轻地相惹着。看她的后背没汗浸,晓得她凉快了。树上溜下的风吹在她头上,眉毛在叶子荫下显更黑,似乎动了一下。见狗紧贴曾祖父,她抬脚驱它。曾祖父逗弄怀里小孩,心头的舒服不能比拟了。曾祖母一旁看着,听不得,嘴咕哝,重抱了膝头含笑,样子很美。

曾祖父凭着肉盒手艺,日子过得殷实,有了上百亩地,曾祖母初来,住了一所高大的房子。但曾祖父想有更好的发展,由乡间搬到城里开了一家饭馆,主营肉盒,境遇还好。可惜曾祖父很快染上了赌博,没几年功夫,上百亩地渐渐卖完,大房子也典给了别人,仅剩了后院的土坯房。饭馆也黄了。娘家不忍心看着哑巴女儿受苦,悄悄接济些钱粮,勉强度日。曾祖父洗心革面,剁去一指,以涤前尘。

发大水蝗灾战乱那年,曾祖父连夜收拾,独轮车绑上荆篓,一边装行囊,一边坐了我最小的祖叔爷爷,走便道逃荒往山西。寒冬十月,风餐露宿。曾祖母的细软,不便于带身上,怕路上坏人掳走,也怕乡人惦记,遂装进陶瓮深埋在土坯房后的老榆树下。

两年后返回,疮痍满目,门板,窗户散落,上有刀劈斧凿的痕迹,水缸碗碟陶罐碎地,柜子东倒西歪,曾祖母的雕花圈椅小竹椅斩断,屋后的老榆树剩了半截树墩。趁天黑,曾祖父拿铁锹在树墩周围刨个遍,也没刨出盛细软的陶瓮,怎奈十冬腊月,冷寒刺骨,曾祖父受了风寒,一病不起。曾祖母看似心急如焚,昏黄的油灯下端茶喂药,嘴咕哝,泪目无声。曾祖父高热不退,说胡话,脑门上搭了毛巾。走之前看了几眼站在床边的几个孩子,把他们的手合在一起,交到曾祖母手心中,眼神告诉她把他们养大,手势嘱咐她任何人不得再提埋陶瓮的事,身外之物,权当没有。

哑巴曾祖母拉扯着四儿一女儿过生活,棉花加工成棉线,织成布,到集市上卖,生活凋敝,但简朴充实。她的品性默默影响到儿女,加之学堂教育,思想初步萌化。祖父心气高,不沾染祖上的不良习气,十三岁娶妻,足迹踏遍方圆几十里,了解世情,深谙民意,没有谁的生活是完全不幸的,和年轻的祖母一起整修房屋,添置家具,农具,牲畜,家禽,房前院后植的树,生机一片。不几年便带领兄弟们到集市上开饭馆,主营肉盒,店面不大,地方美食名气响亮。

祖父头戴瓜楞青帽,土布青色对襟夹袄,冬日棉袄,右袖子扎腰间,煎锅后落坐,精神抖擞,几分市井的平庸喜乐,兼有实干家的气魄。附近有茶馆,酒馆,扎纸店,生熟食店。太阳冒花,肉盒出锅,围拢上来的都是赶早的生意人,几个肉盒一碗豆沫,神情气爽,一天的鸿运当头。随后集市上人流熙攘,店里座无虚席。祖父光亮油腻的手,软面包进肉馅,盘子里按,手轻挥,生肉盒落热油锅,烟气袅袅,滋啦啦爆出浓郁的香气。

肉盒圆润如掌心,薄而不破,外焦里嫩,香而不腻。首先在面上,祖母精选细簸的麦子,颤着小脚推磨,细箩筛,和成的面团洁白如雪,细腻柔软。其次在调馅,上好牛里脊,刀刀剁碎,配粉条,葱姜等佐料。再是平底锅倾斜放,先炸后烙,火候不疾不文,恰到好。

不忙时祖父烙一些肉盒分开摞好,等待茶馆,戏台的跑堂来取。一些头面人物,品茗、嗑瓜子、谈生意,或沉迷听书,秦汉三国、隋唐、秦香莲、汉宫秋。眼不眨,身不移,但不保肚里不唱空城计。

对待食客,祖父红润脸膛,总是一团和气:“您请好,下次再来。”没几年,便挣下钱,把曾祖父卖掉的地和房子全部买回。长兄如父,给兄弟们都娶了媳妇。

儿时,歇业偶尔受聘的祖父带我去集上。老戏台还在,破旧不堪。茶馆的黑烟筒冒出缕缕青烟,青砖灶炉一长溜,灶眼里火苗呼呼燃着,熏成黑色的大铜壶,壶嘴尖而长,意细水长流,噗噗开的壶水提走,水缸里又舀了凉水的壶放上。他指给我看当年开饭馆的地方,被棉麻日用百货的摊位替代,弃用的墙上依稀看到王麻子刀剪,配钥匙等字样。祖父和老相识们相见亲热,谈古论今。

曾祖母年轻守寡,从此未嫁,不会说话,心里明镜,深居简出,善做一些琐事,穿一身青衣,安静古朴充满神秘。

她不闻世事,便不知外面的事。独自住一间耳房,后门出去是小溪,两边田野,阡陌纵横。溪水清澈,在她梦里涌流了一生,好似一出戏演完了,帷幕要拉上。

儿时,我喜欢到她屋里打探秘密,房间里幽暗,摆放些她喜欢的小物件——针线漆盒,陶碟,铜壶,檀木梳子,银簪子。祖父不让我到她屋里去,怕弄乱她的东西,惹她生气。

曾祖母是在山西走的,据说那天唢呐一响,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白茫茫。

外面是个广阔的世界,美好又神奇。大伯知书达礼,打得一手好算盘,父亲研习绘画兼做泥活手艺。去了山西的三爷四爷家的人二十几口,个个洒脱快活。

一场雨过,听取蛙声一片。年轻的母亲穿着凉鞋去田里,水没过鞋面,发出好听的“淙淙淙”的声音,充溢着她内心的欢喜。车轮吱呀呀,刚好从湿泥路上碾过。

湿雾弥漫的清晨,睡在家屋里往往被吵醒,车辆的轰鸣穿墙来,六畜的嘈杂,卖豆腐的敲梆子,卖韭菜葱的大声吆喝,妇人高举棒槌石磙上“笃笃笃”的槌布声。在五花八门的声色里,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

院门打开,祖母锅灶前后忙碌,祖父农事兼赶集两不误。田间阡陌,姑姑们辫子垂胸前,挽着裤腿,露出一截瓷白小腿,袖口下嫩藕样玲珑的手腕,倩影清影里忽闪。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清静替代了欢腾。祖父母的青冢在村口,他们分别是八十岁和八十二岁上走的。每年的清明,那里的油菜花簇簇明艳,蜂飞蝶舞。

老宅被岁月浸蚀得面目全非。屋后的小溪不见了,池塘浅了。记忆在深层不变,残破是一种态势,因了时间的灵魂构成一种神奇的美——沉静且永远孤独。

平底锅存放了好多年,后来被我大弟拿去,他说想吃肉盒,可完全烙不出祖父当年烙的那种味儿。两年前又动了心事,押上一把,选个吉日开张,试手气,不久便黄,是人们对丰富的食物有了更多权衡机会?

我为老手艺将失传担忧。不过在我写这文的当即,好消息从山西那边的族人中传来,有人开着餐馆,主营肉盒,生意很火爆。

哦!我仿佛又听到了那清脆得吆喝声:“肉盒,外焦里嫩的辛家肉盒!”瞬间喜至泪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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