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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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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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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渴口

去渴口

辛淑英

有件事需要去渴口办理。之前我在那里工作过,印象中的一切都还清晰。此去等于旧地重游,心里未免欢愉。

可是出了城,立时没了主意。北去的路有三条,一条通中兴大道,一条绕过陈庄花苑,再就是沿河湿地公园旁的硬化小道。河东沿的佟楼不见了,更别说我走过两年的佟楼巷子。

也难怪,一直住城西的我,这些年很少往城北来,知道枣城往西发展与新城快接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曾想城北也如此。

思量片刻,决定走沿河,可观赏一路风景,至于通不通渴口先不管。搁以前这哪是河,一条臭水沟而已,包括半个陈庄,佟楼,老火车北邻的居民,临近的旅馆,澡堂,饭店……日常的生活污水一年四季里流进沟里,里面死猫、烂狗、死老鼠、破烂衣物、建筑垃圾便是。最不堪入目的,那油汪汪老远闻着喷香的猪头肉竟出自这臭水沟旁的小作坊,每天各家固定时间里在院里烧燎猪头上的鬃毛,刀刮剔,水冲洗,污水从门口涌流沟里。白白胖胖,呲牙咧嘴的猪头放进在沟沿架起的大锅里烧煮,土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灰尘漫天飞舞,刺鼻的烧焦气体和燃煤的硫磺味甚浓。院里院外,用的器物和他们身上结着厚厚一层油污。夏天苍蝇蚊子飞成团,冬天小土道上结冰,骑车得格外小心。再看他们被火燎和油烟熏得紫光油亮的脸和胸膛,和煮熟的猪头肉同色了,眼睛圆睁看人时直勾勾的。

眼下绿树掩映的硬化路往前延展,道儿右侧白色黛瓦的围墙,被凌霄,蔷薇,爬墙虎等花花绿绿的藤蔓植物覆掩,蝶蜂丛中絮语。白墙上画有提倡美德的宣传画。沟西沿的老卫校不见,变成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想象楼上主人早晚间临窗看风景,心里该多么惬意!卫校墙东旁右边的一排小平房也不见了,之前那里有个站点,客车行过时停车安监。往返枣滕和枣亭的车辆较多,交通受阻,车管人员扩音喇叭里高喊也无济于事。现在那一片是沿河的绿化公园,公园里花径逶迤,草木繁茂,憩息的亭子。停下电车小径上走走,闻着花香,听着鸟鸣蝉吟,小河的潺潺水流声,心里自是欢畅。

看此想彼,电车仿佛变成单车,青石道面的影印里,仿佛有了车轮弹起又落下的震荡,成串的铃声穿透岁月中厚厚的尘埃不绝于耳。

那时穿过佟楼巷子,走上直通渴口的大道。所谓的大道,不过土道宽阔了一些,道旁往东不远是老矿务局医院的一个小后门,毗邻的小土屋是医院的停尸房。虽然我往北行绕过了小土屋,还是时常听到各种腔调的哭泣声,看到过因争夺财产,不顾死者“冷面”大打出手的人,更多是给予那小屋中挤满鬼魂的想象,下班晚了一个人不敢再路过那地方。

而今那一带有了大型超市,别墅,停车场,公园,一排排精致的建筑一直往北往东扩建,房价一路飙升。医院迁至城西,这里成了“病人康复中心”佟楼也不叫佟楼,与其他村子合并成社区。

只顾看风景,走着走着一时没了方向感,想象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原来,脚下的位置以前是农田,现在不是别墅就是一排排林立的楼房。所幸不多远,我又看到小河,感觉它是个顽皮孩子,向导不好好当,和我玩起迷藏,跳跃地涌流入了前面的池塘。池塘里有青荷叶铺展水面,青荷叶上有晶莹剔透的水珠抖动,便想起“大珠小珠落玉盘”句;池塘周边的芦苇风中飒飒作响,青翠叶片,在水面上滑动出优美姿态,有的像长短句,青杆儿擎着供人品读。

亭子间,一老者静坐着,他目光灼灼面色红润富足的神态。看我坐下,他转脸朝我微笑,仿佛多年的邻居。与他攀谈中证实了我的猜测,池塘的位置正是通往渴口去的煤矿下陷路段。那时下雨时积水很多,拉煤车来回碾轧,骑单车的我蹚着污泥水行过。晴天后煤车颠簸扬下的煤尘落一身,场面糟糕透了。道路两旁的田地里时常看到农人忙碌的身影。春天,不远处的桃花开满山坡,氤氲中恍若仙境。后来那山被水泥厂蚕食。裸露的岩石像打开的腹腔不堪入目,风吹雨淋成硫磺颜色,生态环境彻底破坏,从此北山有名无实。

我走走停停,单凭肉眼识别昔日的一切,还是不能够。像矿南的那条公路,当年两侧长着高大的白杨,树下行过时阴凉清爽不说,还有小鸟的欢鸣。如今看到的,不是楼房就是别墅,铁艺围墙上爬满藤蔓植物,开着各色的花朵,不同颜色的轿车排成长列。

但我从一派陌生中还是感到一丝久违的惊喜,眼前为之一亮,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就是它,别处都在变化,原来它还在啊!不过已破败不堪,门旁荒草灌木丛生,风化的围墙有部分坍塌,一把锈锁锁着的门,不能再称其为门,下方破烂成了狗猫鼠出没的洞口,从锈蚀的门缝往里看,院子更是荒芜——这里就是当年的渴口矿,在这所院子里我曾待过两年。

后排瓦房前的一行泡桐还在,树身更加粗壮,硕大无朋的树冠碧翠葱郁,遮蔽半个院子阴森森的,不过上面栖息的鸟雀叽叽喳喳,又平添几分绝尘中显生的聒噪。这里,透过时光层层剥蚀,仿佛又听到了机器隆隆的声响,黑白胶卷般交织的画面清晰在眼前。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先一步入“围城”。她们的恋爱进行得如火如荼,一到周末,出笼的小鸟般飞出矿区,周一又飞回,带来外面的各色消息,惊喜地说个没完。有时我们学编织,唱歌和跳舞,一起爬山,逛街,看电影。我最大的兴趣不是工作,是喜欢读书,只要到手的书就迫不及待地去读。《呼啸山庄》《简爱》《平凡的世界》《百年孤独》……书中一些倍感压抑或欢喜的情节至今还记的。直至今日,我们的孩子都上了大学,依然是要好的姐妹,几个小家庭时常欢聚,忆往昔说今日,岁月静好。

就在后排瓦房的西首坍塌处,有个大通间病房,一间办公室,一间药房,一间宿舍。我们轮流值班。不怎么忙,偶尔给伤患的矿工打针,换药,开药。刚到时我不会做棉球,叠敷料,扎静脉针,阿蕊手把手的教我。

煤矿是高危行业,下井的工人免不了磕磕碰碰,有时上得井来血还在流,严重了直奔大医院,轻伤就由我们来包扎。矿工们多是十里八乡的山民,出苦力挣的钱,用他们的话说,等于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来的。井下阴暗潮湿,下井后长期不见天日,造成人体免疫力低下,脸色青灰或苍白。有时带着伤痛照样干活,为防治伤口感染,手指或脚趾裹了一层又一层纱布,我们小心翼翼用剪刀把乌煤的纱布剪掉,抖落掉煤尘,里面被流血浸透的污浊药棉与破口处粘连,稍一触碰揪心得疼痛,矿工们皮实咬牙坚持。后来为减轻他们的疼痛,先用双氧水把污血的药棉浸泡软了再动手清理伤口,撒药粉。需缝合的有几位男医生处理,我们负责拆线。这工作需要胆识,开始看着撕裂的创口如小孩口一样血淋淋的很是恐惧,后来才习惯了。有时劝矿工们多休息几天,可都不干,仿佛身体是别人的,为了养家糊口,只有拼命挣钱。有两口子都在矿上的,租赁一间民房,孩子想他们了就来矿上住几天,没空照顾,含泪再送回去。

眼下剩了这一片被岁月遗忘荒废的院落,在一些新颖的景象面前多么不协调,像新衣上贴上去的一块旧补丁,被人们所嫌弃。估计用不多久它将不复存在,引起回味的踪迹到时真的是无处可寻了。

办完事,我站在渴口村中心的那座木桥上,望着前方的湖水及其他景物如画卷般夕阳中展现,恍惚中不知身在何处,又将到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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