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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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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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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开的日子

——写在父亲两周年祭

辛淑英

《广雅·释亲》:爸,父也。早年,在鲁西乡下对父亲很少有人称谓爸爸,除非做父亲的是吃公家饭的。乡亲们认为“爸爸”是洋词,父亲生活在本村里的,被这样叫就是“拽洋词”,喊的人心里会感觉被排斥。一个被同乡排斥的人,就像止了母乳的孩子,离开泥土的庄稼,心里注定是痛苦的。

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我管我父亲叫爹。小时候我很腼腆,往往不习惯喊别人的称谓,这也包括我父亲,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人不尊敬,只是懒于出口罢了。

我想这习性源自父亲。据说他自小到成年都少言寡语。父亲算不得绝顶聪明的人,却爱琢磨一些事儿,喜欢拉二胡、吹笛子、哼唱小曲,刻图章,但这些都不是多精通,只有热衷的画艺让他能时常避开繁重的农活,他给人画像,画出和真人一样的面目。中年后发展养殖,种出一棵六十二斤的大蘑菇,全国有名,风光了几年,这在他的人生中多了一笔抹不去的光彩。晚年后又画写意花鸟虫鱼,用泥巴做泥哨,刻画葫芦,写打油诗,成天忙忙乎乎的。

父亲是个随和的人,但有时也发发脾气,对待子女,恨铁不成钢。他喜欢孩子,爱我们,和村里多数人一样,却不懂对子女如何施教。作为他的长女,似乎他疼爱我比其他子女更多些(都这么认为),但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他的内心深处犹存。

最难忘的记忆,是在晚上,父亲常用自行车驮着我去邻村看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枪声》《南征北战》《奇袭白虎团》》《闪闪的红星》等影片反复地看,有些电影台词至今还记的,“平安无事娄!”(《平原枪声》),“坏蛋!叫你当汉奸,坏蛋!”(《地道战》),“我胡汉三又回来啦!”(《闪闪的红星》)。偶尔,我会在父亲怀里睡着,电影结束我醒来,他又驮我回家,路上他放声歌唱“啊朗赫赫呢哪/赫雷赫赫呢哪/啊朗赫赫呢哪/赫雷/给根”。歌声穿过漆黑的夜色回荡在旷野,远处的萤火点点似鬼火,但有父亲在我并不觉得怕,自行车后座上的我展开双臂晚风中像是要飞。父亲还带我走亲戚,路过的供销社里给我买新鞋袜。我喜欢那带蝴蝶结的红色小皮鞋,让亲戚家与我同岁的小孙女好生羡慕,她穿着破了洞的鞋子,羞涩中双脚搓来揉去。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也没表现出多么欢畅,事儿在内心隐忍,留在了那个遥远的八月。那时爹在文艺宣传队里拉二胡,戏开场之前,他让我靠在他的双腿上,寒冬中我的背上便有了温暖,赶戏台场子的人不管这些,仿佛不认识我父亲,粗暴地把我像拎包袱一样扔到台下。我不哭,因为我看到父亲在朝我微笑,那微笑涤荡我怕的灵魂,温暖如阳光的映照,我仿佛是一株小向日葵朝着太阳转呀转。还有一次我腰部得了疽症,开刀后疼痛难忍,是父亲亲自为我煎药。那是我第一次喝中药,先不说多么苦,闻着都恶心,父亲就先喝两口品味给我看,不急不促,一次次鼓励我喝,直到疽症痊愈。

一晃父亲离开我们将近两年了。其实,我有很多次固执的意念,不相信他已经离世,仿佛还住在老家那所树木葱郁的院子里,忙碌至身心疲惫,便随手将手中活计一摞抬脚出门,于是门外的人群里顿时有了他的说笑声。

父亲不再像年轻的时候少语短言,越老信口诙谐是出了名的,乡亲们看他也都习惯了,话说多说少也不会恼。人人羡慕他那双巧手,说老辛这人“贼能”,挖来的泥巴和一和,捏一捏就成了艺术品去赚钱;几支秃掉毛的画笔画出的花鸟虫兽栩栩如生。单看那水墨浸润的群鱼,播着红翅游弋正欢;个大腰圆的黄牛爆眼如铜铃,四蹄疾驰如飞,干起活来怕是三个劳力不抵;或画的一张网,网中端坐着一只看似悠闲的蜘蛛,其实正在蓄意猎取口福,至于猎取什么,都隐喻在画里头;那金黄的谷穗玉米籽粒饱满,是要撑破纸张了。这些被父亲随手掂到纸上的寻常物,颇得人们喜见,纷纷前来讨要了作为“宝贝”送亲友。

父亲是手艺人,但他的真正身份是农民。是农民就要干农活,他对犁地浇田,春种秋获,家禽牲畜的饲养繁育样样在行。他种植蘑菇发家成了万元户,种植无毒棉花(没有病虫害的棉花),甜叶菊,改良后的小麦,玉米;养来航鸡,小尾寒羊,波尔山羊,鲁西黄牛。在奔小康的道路上,父亲说:“咱自家富了不算啥,只有都富了才算是真富”于是他献计献策带领乡亲们共同发家致富。这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的事。

父亲热爱土地,他就像一棵树,一株庄稼,长在泥土里永远和大地在一起,所以爹的脸色黧黑,在阳光的照耀下,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清晰,还有他对人世的洞察力,懂得人间的冷暖。

当我每一次走进家门,我最希望听到父亲叫我的小名,这会让我仿佛又回到从前,内心特别享受,如今这已成了永远无法及至的事。时间像一把手术刀,专割着人的疼患处,又在人的忙碌中把创伤不断地弥合。父亲离去的时间越长,我们的悲痛也逐渐地淡化着,甚至于忙起来一时忘了,拿起电话便打,原本脸上笑着的表情,这时忽然泪目;或在夜深人静了睡不着,我会想到他那张欢悦的脸庞,因为酒精的作用微醺中略显浮肿。

其实父亲的酒量并不大,顶多六七两酒,这六七两酒却能从中午喝到下午三四点钟,朋友来了时间还要长,连月亮星子等不及都出来了,那半醉半醒的话还在絮叨。爹沾酒话稠,便能作出几首歪诗来,比如在《知足常乐》的画中写道:“世人纷纷说不齐,他骑骏马我骑驴。回首看有推车汉,比上不足比下余”;在《醉蛙图》中他这样写:“水塘池旁蛙声喧,似歌非歌音相连。别看没有弦伴奏,听曲不用买票钱。”算不得脱口成章,倒也一时能吟发几首,无不透着酒香气。这些随口吟来的歪诗大多都配在了他的画作上。爹就这样在酒桌上和朋友们有了聊不完的各色话题,耳濡目染,也让我自小从他那醉酒话里领略了“马远,夏圭,中秋的苏月”。而今他离去的时间里陶菊又二度绽放。想着这些时不觉又泪流浸染双颊。

父亲不在的日子里最苦的是母亲。开始,母亲无法接受我父亲离去的事实,她的苦楚总让人担忧,我们不可以留她一人在老宅子里住的,被五个小家庭轮着赡养。我们接受母亲容易,可她要学着适应五个家庭的生活习惯,这未免难为她了。好待母亲别看她不识字,这么些年与我父亲相伴,也像他那样对人事有了一定的洞察力,懂得人世沧桑和一些冷暖,在我们时刻不能陪伴她的情况下,她俯仰天地,趣看黄昏,引逗灌木丛里的小鸟时像对一些孩子说话,对花草充满热爱,对受伤的回不了家的小动物给予救助,找老年人聊天,谈心,看“小度”听戏文,后来证明她疗伤中治愈了苦楚,由她所在的那流光里布满了温柔。

《诗经·蓼莪》篇里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骨肉至亲,操劳之勤,我们都是做了父母的人,是深有体会的。为母则柔,为父则刚,绵绵情爱悠长不竭。所谓父母的恩情,余光中在他的《日不落家》散文中也说道:“是爱加上辛苦再乘以时间,所以有增无减,因累积而变得深厚。”《诗经》里有“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引我们自省。

父亲离世两年,在过往的每个日子里总让我想起他。其实他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活在我们对他追思的永久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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