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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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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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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听雨

夏夜听雨

辛淑英

夜里,恍惚听得窗外啪嗒嗒响,不敢当真是雨。可有些雨点显得那么调皮,带着土腥气破窗网入室。清凉的浸肤感,瞬间使我清醒,莫名感动,索性闭目听雨。

这雨来得迟,总算是来了。今年山东南部长期无雨,眼看农历到了“六月六,看谷秀”时期,原野上还是金黄的麦茬地向着苍穹。一次城外办事,盛暑中见有人拉水到田里,刨开干涸土层洇坑撒种。可眼见得倒进去的水如滴进去的一滴汗水瞬间不见踪影,忙活一阵无奈作罢。山地丘陵地段旱情更为严重,这里那里裸露着炽热的焦土乱石,花椒树和果树像遭遇霜打或得了病虫害,叶枯黄,上面看不到硕果或有的枝上仅结几个干瘪果儿。城里供水分时段,细水流滴,水里有股子沉泥味。今年的雨可真难下!人们纷纷哀叹。

想着久旱的大地将要重新焕发生机,披绿着彩,尤显雨的珍贵。平常不太留意的雨声,此刻听来异样欢心悦耳。雨自有一种天然的声乐体系,多复调。雨点打在空管栏杆上,栏杆就是纤手抚弄的琴弦,泠泠作响,飞溅的音符被雨夜吞噬;雨点打在瓦楞上,那叮咚声汇成的涓涓细流順檐下得欢实;那啪嗒嗒声是雨点敲击在水泥地面上的声响;落在树叶上的雨点发出唰唰声;雨点被风捉弄时又是一阵沙沙如春蚕啃食着桑叶。雨的多音奏鸣,在各色滑音稍停后,忽转成清脆响亮的合音:电闪雷鸣中雨大作如天河决口,水势浩荡至上而下倾泻,那股猛烈的力量是要将大地吞没;又听雷神凌驾于上空,扬鞭长啸,指挥千军万马疾驰过境,轰鸣灌耳似黄钟大吕,或世间琴弦一起奏响,或千万只鸟齐鸣。我瞬间感觉天地之大阔,想着,雨啊,你可劲下吧!下吧!瓢泼在我蜗居的小城,洗洁尘埃,驱除暑热;瓢泼在我故乡的原野,浸润干涸的土地,长出幼苗,田亩有好的收成。不这样非表达我离开故乡之久的虔敬。正当我想入非非,疾雨的复调又重奏。

古人听雨,无论是“猛风飘电墨云生,霎霎高林簇雨声”,亦或“明朝雨止寻幽梦,尚听飞涛溅瀑声”,再或者“一夜雨声凉到梦,万禾叶上送秋来”,我认为均为听雨中所表达的“小我”,最有名的听雨当属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刻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词人将不同时段听雨的心境概括一生。少年时血气旺盛,心志高,看到听到想到的世间一切尽是美好。红烛,罗帐,多么喜庆,雨声听起来自有诗情乐音般的感受。

中年如行舟,在低云笼罩的江阔之中受风吹浪打,飘摇无定,身心疲惫,忧思惊恐,却仍要面对生活里的各种困境。西风至,雁鸣声远,一种“断肠人在天涯”的悲凉气息弥散。

苍苍暮年垂垂老矣。无了罗帐,红烛,辽阔江面客行船上的观望。仅有道路的泥泞,蹒跚的步覆,花白胡须上沾满晶莹的苦雨,饥肠辘辘中寻得荒野僧庐庇护。词人假借听雨写人世沧桑,悲欢离合总无情;人生恍如红楼梦景,来了,去了,天地茫茫空阔无际。管它雨大雨小,我要享得一时的承欢,任雨低落到天明。词人的洞达,为世人留下了荡气回肠的听雨篇章。

雨啊雨!我喜欢你润生的诗意,带来的碧翠盛景和清新空气多么另人陶醉。听着夏雨,闻着夏雨,睡在夏雨的清凉夜梦里,哦!不觉又一次思绪蹁跹。昨天朋友告诉我,想和老天赌一把,就和老公赶紧开车回乡,帮助父母在麦茬地里种上了玉米种,大豆种和芋头秧。我喜他们终于赌赢。

记得早年在乡下,眼巴巴看着刚出土的棵苗因干旱卷缩得要枯死,拉水浇田杯水车薪,愁死个人。干农活也没什么防护衣饰,大毒太阳下手握撅头耪地,追肥,喷药,热汗淋淋,皮肤晒得黝黑。一场透雨后,半人深的玉米森林和草生长旺盛,薅草时,玉米叶子锯齿样的边缘往复划拉面颈部、双臂和小腿,那一道道血印或口子被泥水汗水浸渍,火辣辣钻心地疼。可那一切并不觉苦,想着活儿赶快干完,庄稼好生长,收成便是一家人一年的希望。像卖棉得起个大早,拉着重车踩着星花儿赶到镇上,太阳偏西才挨得上卖。回家后精疲力尽,扒拉口冷饭又到地里,因为棉花又该拾了,别淋了雨。

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暮年的母亲也彻底与土地失去了联系。乡下,不再是我随时能亲顾的乡下,而是有乡无回的乡下。据说现在家乡平原上都用机井浇田,旱涝保收。我好想再去听听那蛙鸣虫吟,闻闻那麦花油菜花豆花儿香,感受那庄稼收获的喜悦。作为农民的后代,我这一粒尘,眼瞅着退色将尽,心生慌乱。

去岁夏日,也是一夜雨后,过午随朋友去她乡下的院落。我一到那里就惊诧了那一庭院的幽碧。三间青瓦屋,碧竹作墙,一大丛青翠欲滴“满身无限凉”的芭蕉;几棵葡萄爬满南屋顶,几枝藤蔓垂到檐下,葡萄坠隐碧叶间半青半紫,细风里摇曳生姿,光照下的卷须上金色绒毛可数;西窗下一棵向院心倾斜的枣树,叶稀疏,油绿枣儿繁密压枝。薄暮降临,夕阳斜穿过枣树枝桠照射下来,使人睁不得眼。那一刻,我心生无限喜悦,想起苏公的“我饮不尽器,半酣尤味长”之雅句。喝茶也当属这瓦屋窗下、素雅的陶瓷茶具;或挥墨或阅卷。这气定神闲,“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且罢,不敢再遐想,怕面前的图景当真成王雪涛笔下挂画,拿不走,徒增怅然。

现在听雨中想着,那庭院本身占有一个“农”字,当下希贵。想那庄子,陶渊明,杜甫,苏东坡,他们都是天才,身上无不沾满土气,精神成果也都是在泥土中孕育生成。思之想之,恍若梦境,不觉嘉禾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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