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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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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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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调

辛淑英

嘶啦

夏日骤雨后,溽热未消,植物苍翠欲滴,光亮闪烁。我走向湖边。湖水正肥,三五只野鸭浴水出没,蜻蜓立荷花上,醉在香风不肯飞。这时,听得蝉的叫声不是那么畅显,想到“嘶啦”一词。

读张恨水《翠拂人首》一文,留意到他除了写那“嫩碧”的竹叶、葡萄架和紫藤萝的“绿阴”,还写到蝉的鸣叫:拉着断续的“嘶啦”之声,象征了天空是热的。

这使我莫名惊诧,原来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前辈早写过了。

菊之爱

若说爱菊者,莫过于陶渊明。陶公园里的菊花香了至少1600年。有一位后世之人也爱菊,他虽然不及陶公那么爱菊成癖,把自身活成菊花的品格、展示对世俗纷扰的超然态度。而他除了赞美菊花的形态和菊花的美,还把爱菊花的深厚感情体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他诵菊,画菊,菊花的高洁和坚韧,在他的文学创作中起到灵感来源的作用,而且成就斐然。

这人是张恨水。张恨水被称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章回小说大家”,原名张心远,“心远”恰好来自陶渊明的那句“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祖人的意思,心怀远大,将来在仕途上一展抱负。张恨水少小年纪看是不违拗祖人,但更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十八岁便做报人,激情澎湃,起笔名恨水。恨水来自李煜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换句话说,时光易逝,勉励自己不可虚度光阴。而他的一生确实是勤奋的写照。比如,夏天蚊子多的时候,躺在水盆里泡着看书,以此来驱赶蚊子。同时还保持一贯的写作状态,即便在条件艰苦的条件下,他也坚持创作。据他的子女们回忆:他每天早晨的八九点钟开始写作,一直持续到下午五六点,晚饭后再写一两个钟头,直到上床前还要看一小时的书。他的创作不仅在数量上达到100多部小说的高产,而且在质量上保证了作品的精致,像他这样高产的作家,在中国文学史上极为罕见。

而张恨水在北京其间,还特别注重居住环境。选择住所时,首先考虑便利和舒适度。当时,他的居住地包括铁门胡同、西城区北沟沿、砖塔胡同等地,这些地方不仅地理位置优越,便于他进行社会活动和观察生活,而且文化氛围浓厚,利于他的创作和社交活动。舒适度就是必须有树木和足够空间的大院子,以便他种植菊花。他可以在菊花丛中散步的同时,构思小说,还可以在写作疲累时莳弄花草。而每到秋天,观赏菊花成为他一年的醉心乐事。《黄花梦旧庐》)文中他这样写:

每到菊花季,我一定把书房几间房子高低上下,用各种盆子,陈列百十盆上品。有的一朵,有的两朵,至多三朵,必须调整得它可以“上画”。菊花旁,用其他花,小金鱼缸,南瓜,石头,蒲草,水果盘,假古董,甚至一个大芜菁,去作陪衬,随了它的姿态和颜色,使它形式调和。到了晚上,亮着电灯的光里,把那花影照在壁上,便可以得着许多幅好画。

拿上百盆菊花陈设,屋里屋外乃整个院子成为菊花的海洋,这阵势浩荡之极。这样的环境中,与友人喝茶聊天,享受菊花带来的雅致情调,内心多么欢畅。可有时,看这么些菊花仍嫌不够,再到山野间觅得情趣:

一雨之后,花怒放,乱草丛中,花穿蓬蓬杂叶而出,带小珠,以静植,幽丽绝伦。(《小紫菊》)

细微的观察和传神描述,把小紫菊生命的顽强不屈和美展现尽致。而菊花的不畏寒霜,“飘逸尚留高士态,幽娴不作媚人装”的品格,又何尝不是他美好情致的追求?

张公对菊花可谓情有独钟。他不仅种菊花,赏菊花,写菊花,还喜欢画菊花。是否拿“自家菊”和“谢家菊”媲美?还有那位被誉“一金买一菊”的画菊高手吴树本,让他心生着“嫉意”?这都不好说。从张公的写意山水和花卉看,笔触细腻,画面生动,透着一种雍容冲淡、清新俊逸的气韵,手法上受了传统文人绘画的影响。据说他在绘画上,也像他写文章时,对自己有着极高的要求,作品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他的书画作品在艺术上不仅具有独特的风格,而且在内容上充满诗意和哲理。曾有文人朋友赞誉他的散文比小说好,诗比散文更好。他说他的画比小说、散文和诗都好。可见在他内心一直想成为一名文人画家的。

我在想,若让张公和陶公隔着漫长时空对话,就爱菊的程度,惺惺相惜。而在诗文的切磋上,陶渊明的伟大,使卓越非凡的张恨水在言词上慎言,会说,先生不可及矣。但论起画菊,又该陶公噤声。因为他不能画。

牵牛花

牵牛花拂晓开,见日则萎。宜植于屋之西偏,否则迟起主人,终身不能与花相见矣。(《莳花浅识》)

牵牛花不过自然界的一种常见植物,张恨水笔下也尤传神。

耐人寻味的是,从张公观察到牵牛花的生长习性看,他是爱早起的勤人。此时间到户外散步。在北京,他不仅喜欢听胡同的叫卖声、晨中的鸟鸣、闻花香、探古寻幽、足及山野,厂甸的书画,北海的景致都让他流连忘返;而且还特别爱吃茶,居南京时,他说“每天早上不去吃二三十分钟茶,这一天也不舒服”;到了苏州,他除了爱泡茶馆,还常在菊花丛中散步。早起的习好会使他得到创作灵感和素材。

像牵牛花这种不择境地生长、花朵娇艳灼目、可以“上画”的植物,同样深爱。更显见花草树木不仅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还是情感和精神的寄托。他说老宅中的一棵桂树,是他祖父小时候亲手植的:

亭亭如盖荫覆满院,清幽之气扑人。七月后,花缀满枝重金匝翠,香袭全家。月圆之夕,清光从桂隙中射上纸窗,家人尽睡我常灭灯独坐至深夜。(《桂窗之忆》)

又说自幼时好画,完全得意于《芥子园》,那“如翎毛的花卉”让他显而易学。

从张恨水对花草的喜爱程度,在自家屋西侧种菜兼植牵牛花,情理之事了。菜可食,花可赏,陶然一醉,便是羲皇上人。

情调

在张恨水散文《别有情调在人间》书中,读到他对植物及果蔬的喜爱,不乏溢美之词,体现了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的追求,同时也反映了他对“情调”的独特理解,认为情调、情趣、情致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譬如他说:

爱种菊的,有一原则,培植好种,留住本根。(《玩菊花自亦有道》)

本根,不就是草木的根干,植物的重要组成部分?让人想起故土,想着母体,此语道破种菊像种植其他植物,先优选,不要贱种,扦插或接枝都不好,生长缓慢不说也不旺盛。像菊花,要兼顾花开的朵数,最好生成三五个骨蕾,花朵次第开。若独枝单开一朵,这朵花必须是“颜色,姿态,枝叶完全相衬的。”

不是亲手逐年种植,哪得这深意?就是陶公听了,也会悦色噤声,夸赞他“情调”了得。

《果盘》一文里他又说:

我性不嗜水果,而酷爱供之。

这里不是随便“供之”,而是“习其章法”这“章法”乃“情调”。且看:

以杏黄彩龙大瓷盘,置天津大萝卜,斜剖之,脆皮而红瓤,之外向。其后置三五雪梨,留蒂,上堆东北苹果二,红翠白三色润泽如玉,大于酒碗,尖端斜披玫瑰紫葡萄一串。

怎么看,已是一幅构图巧妙、生动的彩画。可在张公眼里“趣味”仍不够,还要在水果间隙处穿插些指大的北京产红皮小萝卜,不然“色调算不得热闹之极”。拿多方时令蔬果荟萃,这讲究没谁了。

花在小供盘上的心事也毫不含糊:

供雪藕半截、红嘴桃三、脆甜瓜一、黄杏四五,也极冲淡可爱。

说是取它们的浓香,不以色论,可那白红黄翠又分明对比着了。

除此大小果盘的供之,还常在乡间采得野花,纳水入瓶。

供之笔砚丛中,花有时娇艳者,在绿叶油油中,若作浅笑。余掷笔小思,每为之相对粲然。

这“粲然”里隐有“情调”矣!

如果说果盘、野花的供之,是张公身为传统文人“案头清供”的雅趣,体现他对生活的精致追求。那么,当他在槐荫下“稍暇”,这平淡的小事,竟也兀自道出一番“清话”来。那山色、那泉吟、那建筑、那人、那圆月、那碧空,那春柳、那碧桃、那梨花、那黄花红叶、那芦荻,那一脉若隐若现的溪流、那小桥、那鸟兽禽鸭等世间万象,无不成为他思着想着的尤物,变成珠玉满纸。写得倦了,这个时候“恰好胡同深处唱曲儿的,奏着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当他掀帘儿张望,所看到的又分明多了“残月疏星,风露漫天”,是的,灵感即来,他便是那思想艺术的集大成者。

谁不晓得张公是民国时期著名的章回小说大家,他一生创作了一百二十多部中、长篇小说及各类散文和杂文。他说“对于你所爱的东西,要大量去研究”。看来他的作品都是以独特的情调和对生活深刻“研究”中得来。在他的自述《一切云过太空》书中知悉,张公的童年是在清朝光绪年间,祖父曾任清军参将,也就是各省提督下的一名武官。父亲张耕圃(又名张联钰)从小也习武,成人后武艺高强,而且英姿飒爽,常跟随父亲出征剿匪,每每获胜而归。这样的家世,算不得大富大贵,可过新年时能给孩子“戴乌纱帽,穿蓝缎衫,身上背着弓,腰里挂着箭袋,手里牵着羊,当了马,绕回廊跑。”生活是小康水准了。当祖父病逝后,家里仅有几间破房子,再没什么财产,接下来的境况,他说:

先君耕圃公,以将门之子而为文吏,于大堂悬一联曰:有恒产贵有恒心,无旷民斯无旷政。(《家珍一联》)

另有祖先堂联:

孝友传家书百忍,文章华国鉴千秋;堂屋门联:欲知世味须尝胆,不识人情且看花(《我家不换春联》)。

可见张公的父亲是位很有恒心的人,他崇尚传统文化,意识到文化使门庭兴盛的重要性,有了弃武从文的举措,到江西景德镇、南昌等地“厘卡子”任职。字面看,担任的应是征收水陆关卡的税务官员。正是张耕圃的正直,勤奋的品质对儿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更有张公的孜孜以求。

在《儿时书》文中他说“久练而滚瓜烂熟者,今日犹能奔赴笔底。”说着简单,去做,不知得多少“情趣”和“久练”投入。据说,张公早期并没接受过多少正规教育,六岁入私塾学习。习读“三百千”和四书五经等典籍。不到半年时间,他就读完了十二本书,成了闻名乡里的“少年才子”。十岁时,喜欢看小说,喜欢的程度,“至于晚上让大人们睡了,偷着起来点着灯。”他的阅读广泛,包括像《西游记》、《东周列国志》、《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还有《唐诗别裁》、《袁王纲鉴》、《东莱博议》等古典文献之类书籍。热爱读书的情调不仅开阔了他的视野,从而也萌发了写作的想法,为他日后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在他的一生中无论是文学创作上还是在个人生活中,都体现出他对正义和道德的坚守。作品中他将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与国外小说的新技法融为一体,展现出他对文学创新所持有的开放性态度。而这种开放性态度之源,无不是情趣沛然。

其次,张公还是个戏迷,尤其对京剧情有独钟。在北京“北漂”其间,即便生活拮据,他为看梅兰芳和杨小楼合演的《霸王别姬》,也不惜花费大量金钱和时间。看戏尚不过瘾,还登台表演,尽管他唱自不佳,但还是喜欢上台“票”戏。除了看戏、表演,他还用心学习戏曲知识,不断花大情趣去探讨和研究,写了很多关于戏曲的理论文章,发表在《明珠》、《夜光》等副刊上,展现他对戏曲艺术的深刻理解和独到见解。

正如张公所说“泼墨学大米画”(大米:北宋书画家米芾)。不单习画,还利用多种手法将戏曲元素融合到他的创作中,在《啼笑因缘》、《秦淮世家》、《满江红》等小说中,他极力描写了一些女艺人的形象。这些女艺人,作为社会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在戏曲艺术还未受到充分尊重的年代里,她们凄惨的命运给予张公内心极大的反思,通过小说情节,来反映她们各自的生活沉浮与自身命运的抗争,体现了张公对她们的深切同情和理解,为重塑民族魂等方面起到一定作用,从而形成他独特的戏曲叙事“情调”。

情调乃真情感的表达,复杂而细腻。

纵观张恨水的一生,无处不展示了此公对生活、对文学的热爱,对情趣、情调、情致的理解和追求。而这种情调更是一种生活哲学,在纷繁的社会现实中,值得我们永远遵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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