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淑英
秋后,走进旷野。
庄稼收割完毕,那空了的地,一片焦黄,好似被太阳吸干了最后的水分,仅有些残存的枯草在风中摇曳。一些飞蛾,小虫,乱了阵脚,慌忙地找着最后的蔽护所。稍远处的几棵树,也看不清什么树,棵棵孤立着,显出灰白的色调,像画家未完成的画作暂时遗弃在那里了。不过在树的光秃秃的枝上,结着一坨坨黑乎乎的东西,倒是明显,印象中应该是鸟巢。没错,是鸟巢。
不远处的地新翻过,褐色的土浪花滚出多变的曲线,似一片山洪漫过旷野来。趁太阳还没炽烈地照射,农人把尚潮湿的土浪耙碎成面土。面土吸足了阳光,成了活土,经水的浸润,撒上的种子,萌出后秧苗长起来才壮实。农人深谙,人若哄地一时,地哄你一季,所以他做起来特别仔细,毫不惜力。
要说对土地的热爱,我爷爷在村里没人能比。灰土土的汗衫从没干过,拖着条老残腿总是早出晚归,他的地里看不到一棵残存的草,人说他那地是卫生地。视土地如命根子的爷爷,后来总归没活过一棵草。因为草年年绿,趁他不在了疯长,爷爷倘若看到,不知会气成啥样。
不错,现在的农人,对土地不是多热衷了,想着法子在逃离养活了他们和他们祖辈的地方,城里就那么好混?
记得某个时期,只要孩子出生落了地,生产队里分东西就有份儿,讲究的是添人添口,不是小猫小狗,是活生生的小人儿哎,管他会不会吃,都有分得。分产到户以后,人们对土地还是亲近的,挨地邻的土埂界,最怕地的主人滚土梗。他自家的地再多,也不嫌多,庄稼长得再好,没人处偷着乐,外人面前也不说好,倒是瞅了别人家的,眼里就拔不出来了,靠滚地埂,多重一行成莫大的收获,占着便宜呢,夜里睡眠踏实。我母亲总是礼让那些滚地埂的人,她就不信,多种几棵庄稼能富裕。事实证明,爱占小便宜的人心眼浅,只知道守着眼前的土地过日子,没有多灵的脑瓜去发展多种经营。
现在的农人逃离土地,也是情非得已,他们想过好的生活,单靠几亩地里的收获,满足不了现实中的欲望膨胀。一些城里人吃饱了没事干,眼却盯着那撂荒了的土地思考着。
改善土地的种植方式,让好的生产模式开发利用到土地上,何尝不是农业发展的新趋向。有的地方已成为现实,多元化种植,搞社团体系,人们入股参与,眼见现的劳动生产总值在大幅度地增长。
眼下土地上耕种的人,将成为最后的播种者,他不知道让一些年轻的农人参与进来,土地会变成什么样子?再说他劳作惯了的手,能闲下来吗?蹲在地头默默地吸着烟,也一定在思考着这些问题了。
就在农人耕种的田地里,还有一些相连的小土包,像多个小岛,被新翻的土浪花拥着。其实那是些坟包。阳光下,坟包上的土板结着 ,远处看,像发酵的一个个馒头,上面的些枯草,在风中抖娑。农人的脸,分明是当代画家罗中立画作中那张父亲的脸,有着质朴善良的本性。对着坟包,他若有所思,像似自言自语着,说了些什么,只有风知道。
可能是最后一次播种,农人将种子一行行排列在泥土里时,显得更加执着。那一道道浮土下的种子,在地里隔着泥土并不相闻,一旦长出了苗,就会在风里相迎着欢笑。正如这农人,最后也将与那些坟包里的亡者隔土相望,只是时光让他先参与到一场改善土地的种植模式中来。
我在想,那些坟包下的人,说不定还是耕种过这片土地的人,而这最后的播种者,应该是他们的后人吧。
油桃
同事带来些油桃,是从她家的果树上摘的,说是老品种。说心里话,油桃外形不是多好看,黑紫黑紫也毫无光泽,但皮薄,吃起来味道却正宗。
我每天走过沿河的果菜市场,看到西红柿,辣椒,茄子,豆角,毛桃,油桃,一筐一车的摆在那里,买主都奔了那——个大、新鲜的摊位去,对个头较小、外形不多鲜美的果菜,无人问津。
我知道人们喜欢的是那些经过改良后的产品,外观好看,但口感上不见得多好吃,几十年了,人们都是吃着这样的土生产品生活的,早已形成了一种惯性。而那种未经改良的瓜菜,市场上很少见,就是有卖的也卖不出好价钱,再说菜农、果农也有优劣生态的权利的。
记得以前,自家菜园里种过一种“柳条青”黄瓜,细长碧青,外皮上倒着生的刺极少,口感上清脆甜丝丝的;还有一种“小蜜罐”甜瓜,秧扯得不长,每棵上接三四个,个头不大,油亮的黑花外皮很薄,打开,老远闻得喷香、甜润,汪着金黄的瓤汁,吃起来蜜一样甜。
那时候,一些人家的菜园里,怕人偷、在田地的中央,总爱种别人家没有的稀罕瓜菜,品种很古老,是靠主人一年一年地传下来的种子,当然与改良无关的。像我们家的“柳条青”,“小蜜罐”甜瓜的种子,是父亲每年拣最直最长、最饱满,成熟好的留作种子。那些淘去汁瓤的种子,放在窗台上晾干,父亲说种子都是“活的”,怕捂,得选用透气好的粗布小心翼翼地包好,留作来年春天种。
可是种着种着,那些种子再也见不到了,不记得是哪一年遗忘了种,从此就没有了。那种清脆,那种蜜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的时候,竟没有察觉少了些什么味儿。鲁西平原上是否有过那样挨户相连的菜园子,我们喜爱的果菜全在那里生长过,除了一些老辈人外,年轻人再不会知道的,他们即便搞果菜种植,对那些珍贵的种子也不觉得珍贵,产量不高结不大,卖不了多少钱,不卖钱谁也不肯去白劳忙活的。
改良后的新品种长满着大地,它们不只是高产,生长期也短,还多卖钱。像我所看到的市场上的果菜都是种子改良后结出来的,品种繁多,色泽诱人,却不大适合人吃。那些人们所喜爱的味道,被人们自己传丢了,其结果是人们开始厌恶土地,怨它再长不出好吃的东西,有时自家地里生长的果菜自家不吃,到市场上却卖出好价钱。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这么个理,可事实上,我们成功改良一种物种,老品种自会消亡一种,没有谁负责把那老品种留下样种。改良后的物种新花样越多,老品种消失的越快,最后我们会遗忘,人类最初吃的是什么东西了。
有一个问题出现,如果改良错了,也既是路走绝了,我们再从哪里重新开始呢?影视中常看到雪域高原上生长的雪莲,奔跑的野马野驴,和悬崖峭壁上跳跃的藏羚羊,可算是保留在特殊环境里的古老生物了。但农作物不会行走和奔跑,它们只会在人们自己的手中生存,或许几年后永远的不复存在了。
同事就说过,为了能高产,她家的一些老油桃树,准备砍去枝桠,嫁接新品种了,这方法好是好,可就再吃不到那正宗味儿的油桃了,不知她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月亮、星星和知了
月亮挂在天上,像一个人的脸,扯开黑夜的一角,我站在窗前望着它。
想象那个人在另一个地方,走过平原,提着月亮的灯笼,披着星星的外衣,千里迢迢来看我,轻轻敲响房门。
忘了之前和她的约定,我在梦里去找她,不知道她会来。我走过她住过的乡村、城市和街道,但找不到她家的门牌号,同时也忘记了她的名字和长相,失望而归,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裳,还有草籽、草叶粘在头发上。
就是在那样的夜晚,睡到半夜又醒来,是月亮叫了我。我推开窗子走出去,看见月亮就在房顶,星星和知了挂在树梢、伸手可以够着,无论我怎样转换角度看它们,它们仍对我闪耀,眨眼和歌唱。我叫不出那些星星的名字,虽然与它们相识了许久。我知道那些知了在歌唱爱情,急不可耐的样子。
关于月亮和星星,让我随记起了童年的一些经历。那一晚,月亮一时躲进了云层,我在山芋地里采猪菜,萤火虫蓝莹莹的光满山芋地里闪烁,像似从天上洒下来的。我采满筐背起猪菜准备回家,却迷路了,在我熟悉的家北。后来是星星引领我回家,合着夜风的弦,好似在我耳旁说过,别怕,孩子,前面就到了。
我推开院门,原来月亮和星星先我一步到家,我洗脸,月亮和星星也跟随着我洗脸,水一动,星星不见了,只有皱巴巴的月亮在盆里。一会儿,月亮又躲到门外,在柴草垛后面喊我,我追过去,它又跑到大树背后、房前屋后去了,等我再追到那里,它领着星星满村里跑,我满村地追赶,它们却又躲到田野里去了,远方的田野黑黝黝的,我就不再追了。
接下来我上学了,忙于成长,尝试用知识填充那空空的脑壳。乡下没有计时表,是月亮和星星每天竞相呼唤我早起。它们爱开玩笑,光亮汪了一地,映得和白天一样,有时赶到学校,鸡还没叫,我和我的同伴洗着月亮和星星的光浴,在操场上背书,唱歌,跳绳,踢毽子,惊扰了附近村民的好梦了,引来呵责声,我们再不敢声张,月亮也羞怯地息了光亮,星星也不知藏哪里去了,那一时刻,黑暗将我们罩住,对脸看不清模样。
做着关于月亮、星星和知了的梦,后来就长大了。现在有时间可以整夜整夜地跟着月亮和星星外出散步,它们走我也走,走出城市,走向乡间的小路,无论走多远,也不用担心天明之前赶不回来,倒是想尝试一回迷路的滋味,头脑却总是清醒。原来那兴致再不会有,早已被时光掠走。
当夜色再把一切笼罩时,我站在高处,看我匆匆行过却来不及细看的人世,看到村庄和城市、蜘蛛网一样的路,我不知道从哪条道上来的,又将走向何处?好像我从没来过,以前,以后都没有过我,只有时间永恒。在时间的注视中,我又睡去。我睡后,知了停止了歌唱,那些星星可能也睡了,它们对各自的来路,和在什么时间里隐没,也没明确性吧?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月光下的我已是另一个我,早就是这样了。只是,我偶尔怀恋曾在那月光下发生的事情,做着那关于星星和知了的梦。至于我飘出窗子要找的那个人,她长着一张皓月脸,住在我原来待过的县城里,好些年没联系了,不知现在的她还好吗?。
2019年7月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