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中的二十六小时

暴风雨中的二十六小时

在大山里生活了60年，河北省涞水县苇家峪村村支书王祥月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山洪。

2023年7月29日晚，受台风“杜苏芮”影响，地处太行山区的苇家峪村突降特大暴雨。30日，苇家峪村被洪水围困，出村的道路和桥梁被冲毁。31日上午10点，王祥月向乡里汇报完村里的情况后，村里的供电、供水、交通和通讯全部中断。

幸亏一个星期前，县里和乡里将暴雨蓝色预警通知到村里，村里已做好了一些避险应对。极端暴雨的两天两夜，几个村干部轮流值守，挨家挨户排查，有两户危房漏雨的村民被及时转移至其他村民家中。

大雨如注，村民平安。

突然出现的伤情

7月31日晚8点20分，村民张伟家中盛放玉米的粮囤被洪水冲倒，就在张伟和家人冒雨抢修粮囤时，意外发生了。坠落的铁板砸中张伟的右腿，筋脉和血管全被割断，血流不止，伤势严重。村里没有必要的医疗条件，惊慌失措的家人，情急之下赶紧向村支书王祥月求救。

王祥月立即找到村民王更、王政，三人急匆匆赶到张伟家一起商量急救办法。伤员身体已开始出现痉挛、流血不止。如果不及时送医，伤者不仅腿保不住，随时还会有生命危险。

但外面的暴雨仍在瓢泼而下，唯一的一条出村道路已经被冲毁，山谷里洪水咆哮，正常出村彻底无望。

怎么办?

看着伤者和家人绝望无助的眼神，王祥月一边安慰，一边和几个人紧急谋划可行的救护方案。

这时，放羊户王永平听到消息也赶到了张伟家，王永平说，后山有条路，翻一座山，顺着山梁，直线距离大概五公里就能到达108国道。

对，走山路，到108国道，搭乘过路车，尽快把伤者送往医院，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眼前的四个人，60岁的王祥月已经是年龄最小的了，抬着体重将近200斤的伤者暴雨中跋山涉水，需要怎样坚强的体力和意志。

69岁的王政第一个表态，救援队我算一个。

64岁的王更第二个表态，我也算一个。

67岁的王永平第三个表态，我熟悉路，我算一个。

王祥月心里有些感动，更有些担心。村里没有年轻人，这样的天气，山路上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于是，体力相对较好，54岁的王海兵立即被找来加入了这支紧急组建的救援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伤者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需要尽快抓紧时间。

一张藤椅，两根结实的木杠，绑成一个简易担架，五位老人组成的紧急救援队出发了。

山路崎岖 脚步蹒跚

7月31日晚9点30分，一张抬着伤员的担架冒着大雨向着后山行进，熟悉路况的王永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后山的路已经荒废多年，所谓的羊肠小道早就被蒿草和落石覆盖，即便是单人白天攀爬仍会困难重重，何况是漆黑的夜晚，更何况是风雨交加、肩上还肩负着担架上的伤员。

肆虐的雨水，将天空、山岭和漆黑的夜色搅拌在一起，混沌一片。

陡峭的山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雨水冲刷的碎石，不停地在队员们脚下设置着一道道障碍。

王永平用手电的光柱艰难地劈开十几米的光亮，引领着这支生命的小舟蹒跚前行。

即使是崎岖的山道，此刻也变成了河流，所有人都加着万分小心。注意力在肩上，也在脚下，稍不留神，随时就会有危险发生。

雨水瓢泼而下，眼睛被击打得难以睁开，即使是熟悉路的王永平也难以辨清方向。

脚下的路犬牙交错，坑坑坎坎、磕磕绊绊。队伍中不时有人摔倒，爬起来，继续向前走。所有人，都是凭着多年行走山路的经验，摸索着前行。

遇到一段陡坡，前面的王政不得不跪在地上，用胳膊支撑地面来保持平衡，不然一不留神，担架上的伤者就可能滚下山去。

攀行的队伍跌跌撞撞，陡峭而泥泞的山路步步惊心。

借着手电的光亮，王祥月还要随时关注伤者的伤情，他发现，伤员伤口的血在不断地浸出，需要及时进行止血。

两条绷带，轮换给伤口止血，不然，抬不到108国道，人也许就没有了。

王祥月安排大家，借着止血的功夫，休息十分钟。两人一组，半个小时轮换，一个小时止血一次。

艰难的路况，肩上又抬着伤员，几个人的体力很快就消耗殆尽。可是，伤员的情况又不允许他们休息太长的时间。

雨声，喘息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

每个人都在咬着牙坚持。肩上的担架，如同一页雨中漂行的小舟。

他们身后，刚刚跨过的沟谷里，洪水夹着泥石流倾泻而下，轰轰隆隆，恐怖而狰狞，几个人都条件反射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没有人说话，高度紧张让每个人每迈出一步都格外小心。

终于，走在前面的王更喊了一句，我们应该是到达山顶了。

脚下的路，难得地出现了一块平整的山梁。每个人都不约而同从胸腔里吁出一口长气。他们知道，他们已经走出了2公里的路程，距离目的地108国道还剩3公里了。

而这上山2公里的路程，他们用了整整3个小时。

暴雨抹平了下山的路

8月1日凌晨0点40分，一行人抬着担架开始下山。

与此同时，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雨大天黑，路况不熟，他们找不到下山的路口。

走在前面的王更自告奋勇：我在前边探路，大家跟我拉开几米的距离，有险情的地方我随时提醒大家。

雨，劈头盖脸地下，视线模糊，让这支队伍下山变得更加艰难。

担架前面的人既要控制下行的惯性，又要保持担架的平衡，还要时刻注意脚下的路况。王海兵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子好像已经转到了前面，大腿根酸痛难支，但他咬着牙坚持。五个人中，他的年龄最小，他必须挺住。

担架在雨中一米一米地艰难前行。

一行人下了一段斜坡，偏过一道山梁，再下一段斜坡。

隐隐地，担架后面的王祥月发现有些不对，他们似乎是偏离了方向。

这是哪里？用手电扫射周围，脚下出现了水沟，沟边是一块菜地，还有篱笆。

手电的光亮，惊动了一户山上人家的狗，随之而起的还有这户人家的主人赵秀明。

赵秀明老汉怎么也不会想到，半夜三更，他这个坐落于荒坡野岭的山上人家会遇到这样一群不速之客。

得知情况的赵秀明二话没说，冲众人一招手，走，我给你们带路。

正确的路，要翻过赵秀明家旁边的另一座山坡。

与来时的路明显不同，这里的土质多为黄土，暴雨的冲刷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即使是熟悉路的赵秀明，也是一溜歪斜不时滑倒，但他仍不忘提醒后边的人，小心，小心。

到了两人一组轮换的时间，王永平接过王祥月肩上的担架。

趁其他人不注意，王祥月悄悄摸了一把松懈下来的肩膀，手指所触，有些粘，他知道，这是肩上已经磨破了皮，血从衣服下洇了出来。

黑暗中，他看看其他几个人，虽看不真切，但他知道，每个人都会跟他一样。

然而，每个人都在坚持，一声不吭。

王祥月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放几个人的电影：

64岁的王更，年轻时当过兵，干练，热情，村里大事小情，他跑前跑后，每次都把事情办得利利索索。

69岁的王政，公平允正，德高望重，调解邻里纠纷，处理村民琐事，村民信得过。

67岁的王永平，家里有个常年抱病的儿子，听说护送伤员，二话不说，主动加入。

54岁的王海兵，听力和言语都有残疾，但各种农活是一把好手，谁家需要帮忙，随叫随到。

包括给他们带路的这位陌生老哥赵秀明，淳朴憨厚，古道热肠。

王祥月心里涌上了一股热流，胸腔里默默撞击着一句热辣滚烫的话：这些朴素善良、重情重义的父老乡亲！

饥肠辘辘 体力透支

8月1日凌晨4点30分，一行人到达下一个村庄，黄土站。

雨，还在下。

已经跋涉了七个小时，五个人滴水未进、粒米未进。

饥肠辘辘，体力透支，精神紧张，道路泥泞，每个人的双腿像灌满了铅。

从赵秀明家到黄土站，本来几百米的路程，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

说是村庄，黄土站只有几户人家。王祥月他们求救的这户人家是68岁的王德森，一个人独居。

听说找吃的，王德森赶紧翻箱倒柜，拿出压箱底的十多斤挂面，攒了几天的十几个鸡蛋也全部放进了锅里。

一锅面刚煮好就一扫而空。又煮了一锅。

几大碗热汤面下肚，热量蒸腾，体力几乎消耗殆尽的几个人，身上开始有了一些暖意。

伤员仍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刻不容缓，继续走，不能停。

天开始亮了，雨有些小了，但王德森家门前的路却被河沟里冲下来的山洪阻断了。

王德森从院里抬出一块长长的木板，架起一座临时浮桥。

王德森说，山脚下的路肯定是走不通了，让老赵先在我家休息，我带你们走另一条路，帮你们一起抬一段。

然后，继续爬山。下山。再爬山。

脚下的路更加湿滑，举步维艰。本来到108国道1公里的路变成了2公里。

有人滑到了，身边的人马上扶一把，爬起来，继续走，浑身泥水的一行人踉踉跄跄地向前跋涉。

突然，王德森喊了一声，看，那就是108国道。

惊喜的声音，让所有人为之一振，肩上的担子似乎也一下子变轻了。

新鲜的柏油马路，这条救命的生命通道，让所有人瞬间感到了希望。

最高兴的是王祥月，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一晚上的长途跋涉，十个小时惊心动魄的历程，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盘算如何拦一辆过路车把伤员送往医院，并开始规划救援队一行人返回村子的路程。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108国道受阻 搭车无望

8月1日，上午8点40分，满怀希望的一行人踏上108国道时才发现，原来平整的柏油路，此时全是泥浆、落石和被洪水冲倒的大树。他们不知道的是，由于这次暴雨袭击，整个京西燕山——太行山数百里连片山区成了这次暴雨的重灾区，停电，停水，交通中断，通讯中断。

得知眼前的108国道不可能再通车时，所有人都瘫坐在了地上。唯一的快速救送伤员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身为救援队长的王祥月失望最深。

他强作镇定，挣扎着站起身默默地给伤员更换止血绷带，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一些，沉稳一些，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脑海里却在飞快地做着选择。

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看着整整奔波了一夜早就精疲力尽的几个队友，他知道几个人的体力已经难以支撑这种超负荷的艰难跋涉了，毕竟这支队伍几乎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已经跋山涉水了十个小时。

但时间拖得越长，伤者的伤势就会越危急，怎么办，怎么办？

王祥月的目光从伤者的身上，移向其他四个人。

回应他的，是四双疲惫但坚定的目光。这支队伍中没有一个人打退堂鼓！

顾不了那么多了，继续抬着伤者往前走，只要往前走，就会有希望！

担架上肩，继续前行。

有一户人家发现了这支浑身泥水的救援队，给伤员拿来了一床棉被，棉被的温暖让伤员冻成青紫色的面颊渐渐有了一些暖色。

继续往前走。

一户路边人家见到这支艰难跋涉的队伍，把自己的手推车借给了他们。

伤员移到手推车上，负重和紧绷的肩膀卸掉了重量，一行人轻松了许多。

滚动前行的车轮，似乎给他们疲顿的脚步注入了一股力量，也给这支执着前行的队伍增添了一线希望。

不知走了多远，因洪水被困在公路上的皮卡车司机庞海玲见到了这支疲惫不堪、精疲力竭的队伍。本来正准备弃车步行回家的庞海玲，获知情况后立即把伤员和一行人都安置到他的皮卡车上。

他安慰大家，前面路况肯定是不好走，走一截看一截，能送多远就送多远，实在不能走了再说。

在可以正常通行的路段，皮卡车加速前行。在泥石流和砂石较浅的路段，只要判断能够通过，皮卡车就闯过去。

然而很快，几颗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和一道泥石流淤积的碎石堆横在前面的马路上。

一道人力根本无法推开的巨大障碍再一次将所有人的希望无情地拦下。

　　天无绝人之路

8月1日中午12点。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阵机器的轰鸣声从横拦的大树和乱石堆那边传来，一辆附近村民的小型铲车正在进行疏通清淤。

经过一番短暂的接洽协调，铲车司机答应施以援手为皮卡车前面开路，给这支救援队开出一条救死扶伤的生命通道。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希望，再一次在人们的心头升起来。

虽然，不时出现在路面上的一道道泥浆、一堆堆碎石、一团团树枝，增加了人们一阵阵等待的焦急和担忧，但，有铲车开道，皮卡车可以时断时续地不断前进。

在每一个山道的拐弯处，人们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弯道的那边千万别再出现任何阻塞。

所有人的心都在暗暗地紧绷着，一点一点放大着希望。希望皮卡车就这样稳稳地、稳稳地通达医院，让伤员能马上得到救治，转危为安。

8月1日下午18点，突然，吭哧一声，铲车因长时间超负荷运转，液压泵停止了工作。

无奈之下，王祥月他们只得卸下手推车，再一次推着伤员徒步行进。

刚才皮卡车代步让救援队员得到了一段时间的暂时休息，体力有了一些恢复，但小腿和脚板开始出现的火辣辣的疼痛让他们不得不停下来。

王更脱下脚上的雨鞋去路边的石头上磕掉鞋子里的泥水和碎砂，两只脚拔出来时才看到，双脚的皮都已经脱掉了，隐隐还有血迹浸出。

王政脱下鞋，双脚也脱了皮，脚底满是血泡。

王永平也是。

王海兵也是。

王祥月更是。跋山涉水的一路，树枝和碎石将小腿和脚掌划伤了好几处伤口，他一直忍着，怕影响这支队伍的军心。

路边正好有户人家，把家里存着的纱布全部拿出来，王祥月他们把脚包好，套上湿漉漉的雨鞋，再一次继续前行。

能推车的地方就推，不能推的地方就抬，每个人的体力和意志都在经受着极端的考验。

因暴雨和山洪，沿途的村民都被封堵在家里，泥泞的公路上只有这一支特殊的队伍在艰难前进。

　　路途继续 曙光在前

8月1日晚上21点30分，王祥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现在，距救援队出发已经整整过去了24个小时。

天完全黑了下来，但前面的路出现了意外的平坦，一行人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快一些，再快一些。

也许转过前面那道湾，就不会有受损的路了，就能找到通行的车，就能立刻把伤员送往医院。

但，一个非常危险的情况就出现在那个转弯处。

本来宽阔的马路被汹涌的洪水掏空，仅剩一截悬在半空不到一米的窄路，形成一段直上直下的峭壁，下面是咆哮的山洪，轰隆隆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就在这时，张伟清醒了过来，他也发现了眼下情况的危险。其实，一路上不时清醒过来的张伟心里十分挣扎，看着在泥泞中磕磕绊绊、长途跋涉，一次次摔倒，爬起来继续护送的乡亲们，他所有感恩的话都化成了默默流淌的泪水，他好几次要求乡亲们放弃他，他不忍心，也不能让大家为了自己的伤继续冒险。

不知是谁发现，弯道前方大概几百米的地方有明亮的灯光。因为洪水，方圆百里的山区电力都已经中断，这里居然有灯光，很有可能，前面是电力公司抢修后县里刚刚建起的救助站。

所有人再一次看到了曙光。

身材轻巧的王更腰系绳索第一个爬过去，然后两边将绳子拉紧用作攀扶的护栏。担架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命悬一线，不容有任何闪失，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终于，救援队全部安全通过，跨过了他们险象环生的救援路途中最后一道难关！

这时，已经是8月1日晚23点30分了，这支老年救援队历尽重重险阻整整跋涉了四十公里，历时二十六个小时！

救助站工作人员联系的救护车开来了，伤员被安全送往医院。

望着救护车飞驰而去，五位老人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了下来，他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泥水和汗水交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张伟被连夜送到医院后，经诊断为右脚开放性损伤，静脉、动脉以及神经全部被切断。

8月19日，医院传来消息，由于救援队救送及时，张伟手术成功、恢复良好，不久将出院回村。

10月9日，中央政法委发布2023年第三季度见义勇为勇士榜，王祥月、王政、王更、王永平，王海兵荣获见义勇为勇士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