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械斗

黄河一路蜿蜒曲折数千里，当款款走下了郑州桃花峪，就豁然开阔的行进在大平原，也由此开始被称作了“悬河”。

我的家，就在黄河的北岸，与郑州隔河相望。

据史志记载，自后晋开运三年（946）到清嘉庆十四年（1809）的863年间，黄河在原阳县境内决口漫溢达67次之多，其中迁徙改道4次，最终黄河由原阳县北改道县南，形成了现在的模样。

今天我说的械斗，就发生在黄河的滩涂。

一般对滩涂的描述是：“河两堤之间，没水的地方”。原阳县，有二十三个乡镇。其中七个乡镇，都是在黄河两堤之间的滩儿里。

滩儿里，村庄密集。从名字的随意性看，就没有古村落的雅致和传承。黄河滩里的几个乡，有一溜“十八屋”一溜“十八庵”为名字的村子；可见祖辈们，迁徙此地时刀耕火种般的艰难，同时也显示，这些存在的历史长不到哪去。像我们老邢家，虽居住在黄河大堤南的滩儿里，祖坟还是留在大堤北。

从法律角度看，我国的土地权属只有两种：“国有土地和集体土地”。严格说，黄河滩区内的土地都是国有土地。

黄河大堤内，有大片的滩地。滩地上，因迁入过多人口的缘故，村庄稠密，人口众多。国家为防止涨水淹没村庄，就在临河道的地方筑起放洪堤；我们那里的村庄，都在黄河大堤南与防洪堤之间；这些土地被界定为集体土地，也称“老滩儿”。防洪堤南邻水的滩涂，则被界定为河道，是国有土地；河水小的时候，也成庄稼，则被称“嫩滩儿”。在“嫩滩儿”种地是不交公粮的。老百姓稀罕土地，无论种的庄稼是否被河水淹的颗粒无收，还是年年在滩地上种。自然，有没有收成，就看黄河的脸色了。

黄河上游三门峡大坝拦洪蓄水，黄河滩涂不再年年被淹，撞运气的几率渐次见好，滩地，也就变成了唐僧肉。特别是农村刚施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那些年，“嫩滩地”对于爱惜土地的乡亲就变得愈加金贵；争底边、抢滩地的事儿，时有发生。

桥北乡（原来叫葛庄乡）的盐店庄村，是原阳县西的门户，村大人多，村支书姓耿，在乡里县里是“明星支部书记”，茬相当的硬扎。盐店庄相邻的村，是武陟县的小刘（溜）村，虽村小人少，却也有着滩儿里人的刚硬。这俩村的滩地，纵深十里，东展西展就会错出数百亩土地。由此，争地边就成了家常事儿。两村相邻的地块，小刘（溜）村的耩吧麦，盐店庄的就会再耩一遍；盐店庄的点吧玉米，小刘（溜）村的也会再点一遍；下种是抢种的，庄稼成熟时就打架，年年如此。在八十年代末的秋末，满滩的玉米，一眼望不到边，因为抢收玉米，俩村开打，那次打死了小刘（溜）村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被铁锹削掉了半个脑袋。

在我从事律师执业后，办了较多的聚众斗殴案件，大多与土地有关。

陡门乡（原来的郭庄乡）是原阳县的东门户，东邻封丘县的荆隆宫。郭庄的两个村，也是因为滩地边界，发生械斗。我是给带头械斗的村长辩护，这人在扎死人后，潜逃十几年，二十世纪初，才投案自首。俩村为争滩地，约定时间地点，提前在铁匠铺，定制用钢筋打制数十根“红缨枪”。械斗是血腥的，没有人不胆颤；当地酒风盛行，械斗前每人灌进半斤白酒。他说：“人与人相遇，上去就戳几个窟窿”；“追一个人，眼看追不上，就投掷“红缨枪”，那屁股中枪的人，带枪猛跑，终得逃脱”！

以上是县与县、村与村之间争滩地的事件。那些年，家族与家族、个人与个人之间因“滩地”打架闹事儿的，时有发生，我们县法院的刑事诉讼、民事诉讼案件，有一大部分是因土地边界纠纷引发。

在新乡市公检法司范围内，说起原阳县的黄河滩里人，都说“鲁燥”。在他们眼里，我们哪儿的人“野蛮”，一言不合就把人装进麻袋“扔黄河里”。

其实作为法律人，也是在黄河边长大的“野小子”。在我眼中，黄河滩人既吃苦耐劳，又是淳朴善良。所谓的“鲁燥”和“野蛮”，是因为乡亲们太贫困、太倚重土地带给的果实；而黄河滩里的土地，又因时常面临河水满滩与塌河，边界难定所致。

《吕氏春秋。慎势篇》说：“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也，由分未定也，分未定，尧且曲力，而狂众人呼！积兔在市，行者不顾，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虽鄙不争。”这意思是说：“野兔，百人追逐可争，无人追究；市集上的兔那么多，无人争；是因为野兔名分未定，集市的兔，名分已定的原因”。黄河滩地，就像“野兔”，因争种抢收，故而械斗就可以理解了。

印象中，九六年的一场汛灾，河水再次满过了防洪堤，危及黄河大堤，“老滩、嫩滩”一片汪洋。生活在滩涂上的乡亲们，眼看着即将成熟的庄稼河浸泡在水中的村庄；瞬时，一无所有。

黄河小浪底水利工程，大概是在2001年投入使用的。至今二十年了，生活在滩儿里的乡亲，再也没有被淹过。“老滩、嫩滩”里的土地，基本固定，再也没有因为争抢滩地，而发生大规模的“械斗”。

近些年，政府正组织黄河“滩儿里”的乡亲们实施搬迁，沿黄河的数个乡镇，在黄河大堤北渐次集中建设社区，每年都有村庄在消失。黄河滩，将被建成黄河湿地和生态廊道。

就在今天，2022年的10月30日，全国人大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黄河保护法》，这部法律的实施，将进一步加强黄河流域生态环境保护，保障黄河安澜、推进水资源节约集约利用，保护传承弘扬黄河文化，实现人与自然共生、民族永续发展。保护法，将给母亲河的保护提供框架支撑和法律保障。

黄河，这条孕育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母亲河，正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这块标志着我出生地的村庄，也将变成永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