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长歌系列散文
在黄河中下游沿岸的农村,红白事儿,唱大戏的人家不多。这给了“娱乐队”充足的发展空间。或三五或七八人的草台班子,靠信誉和“卖力”影响瓜分着自己的领地。
唢呐班儿,在我们老家叫响器班儿,唢呐,是乐队中必不可少的吹管乐器。唢呐音色独特,透亮,豪放,激昂,这玩意在民间婚丧嫁娶的红白事上,不可或缺。素有“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千年琵琶、万年的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响全局终”的说法儿。可见唢呐,在乐器界的流氓霸主地位。
改革开放前“娱乐队”虽有市场,但生意惨淡。仨俩人每天十块八块钱,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娱乐队”里唢呐当家,佩以笙锣。那时,乐队能不能吸引人,就是靠唢呐的吹奏技艺。
改革开放后,“娱乐队”也顺应时代要求,开始整合。人员增多乐器繁复,架子鼓电子琴加入,曲目也由简单的喜丧调,发展成了流行歌曲、民间杂耍、性感艳舞、戏曲翻唱,成分庞杂的团体。唢呐演奏不再纯粹,格调自然也就开放起来。“娱乐队”的主管机关是政府的文化局和乡里的文化站。这些草班儿艺人都得供着这邦人,要不,你正在人家红白事儿上演出,来俩文化干事,拿走响器掂走锣,这事就黄了,不但拿不到钱,还要被主家腌臜。
八九十年代,谁家有白事儿,最起轰动效应的是“对棚”。俩舞台,中间隔一二百米,对面劲飚技艺,那一方的表演征服看客,就可以拿到悬赏。想多拿钱,卖力是必然的,但能拿住看客的,还得走下三路,“脱”就成了必然。
敢真正“脱”的演员,大都不是本地的。一面包车拉六七个着装妖艳的女孩子,抽烟喝酒赤条条艳舞,可不就把一个悲怆的白事,办的低级下流乌烟瘴气起来。
我在浚县办过一起“娱乐队”班主和脱衣女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案件,我是班主的辩护人。起因是“娱乐队”在滑县演出,是对棚。主家肯出钱,俩“娱乐队”为了挣钱当然就不择手段。演出到半夜,正在“脱”的女演员和班主被便衣警察请进浚县的一个派出所。我辩护的焦点之一就是:“浚县公安局没有管辖权”。这案件办的结果是相当的好,原因是滑县归安阳,浚县归鹤壁;浚县警察到滑县抓人确实违反刑事管辖程序。最后浚县法院也认可这案件程序的瑕疵,判决班主已经住了六个月,法院就判决班主六个月拘役。
要说在丧事儿上,搞这些低级下流的表演,确实伤风败俗危害极大。舞台下不都是成年人,还有不少的未成年人呀!可你再想想,这何尝不是反映出农村文化的贫瘠和农村文化阵地的缺失呐!
王小成,是我上小学最好的朋友之一。和王小成要好,不是我们在学校是好学生,因为我们都是调皮捣蛋的那一类人。一起掏鸟窝、逮鹌鹑、偷杏摸枣、打架斗殴,可谓无恶不做。村里人说我们俩,就没有好词儿。
王小成小学毕业,就没再上初中。因为我们是在本村上的小学,临我们毕业的那一年,我们村的初中裁撤了,全乡都要考乡政府所在地的中心中学。王小成没有参加考试,当然就没有上初中。小成是个极聪明的人,我们再见面时我问他不上学干啥,他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上小学调皮捣蛋,是因为学校管得不严,学业轻松。上了初中努力学都不一定学好,更别说再调皮了。在之后,上学后上班儿,就和王小成断了联系,只是听说他跟了唢呐队。
再见王小成,是在1999年。那年冬天,老父亲仙世,王小成去家,才知道他在多年前就另立门户,成立了自己的“娱乐队”。老婆孩子都是行家里手,能唱能跳,善拉会吹,都是全能人才。
父亲的葬礼,当然得靠小成来帮衬了。他说,咱俩的关系你就别管了,听我安排肯定给老爷子发送的风风光光。我说,咱不搞对棚、脱衣舞这些低俗的项目。他说,咱自己哩事,哪能那样办!
王小成还真是说到做到,父亲葬礼的头天晚上,他带来梨园春的几个明星擂主和二十几个演员,玩狮子的、耍杂技的、打盘鼔的,可算是尽心尽力,把事儿办的排排场场。我给他报酬,他推辞到几乎翻脸。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仅收了请那些明星擂主的出场费。
因为我办过多起涉“娱乐队”的刑事案件,就给小成说,让他搂着点,不要作违法乱纪的表演!前段见到王小成,他已办起了演艺公司,生意红红火火,在全县有不小的知名度。
五十多岁的小成,风风火火,一上舞台还上蹿下跳。一曲《百鸟朝凤》吹的高亢明亮妥帖到位。黄河滩儿的老话,帮办红白喜事是积福。瞧王小成这身板儿,是积了多少福报哇
同样喜欢唢呐的,还有老齐。老齐是我们单位的副主任,笔名慧海。老齐有三大爱好,书法、象棋、唢呐。其中书法造诣最深,他是中国书法协会的早期会员,新乡书协的顾问,原阳书协主席。老齐功成名就,依然临池不辍,每天百字蝇头小楷,雷打不动。写字写累了,吹唢呐一小时。偶尔象棋,他遇对手才下,棋风彪悍杀伐凶猛,却不沾“臭棋”。
我俩办公室仅隔一墙,关系密切。他每天功课,我都被迫“欣赏”。虽是半路出家,他的唢呐还真是得到了真传,吹的有鼻子有眼儿。高兴了吹《六字开门》《豫剧二八板》《全家福》《百鸟朝凤》;谁惹他生气了就吹《秦雪梅吊孝》《刘备哭灵》《大悲调》。
单位换了新领导。新领导新作风,第一天会议就把老齐分管的办公室、财务人事给瓜分给了其他副主任。每天8点上班,新领导7点半准时到位,让人把签到的桌儿放到办公室门外,他就坐签到桌前,看每个人匆忙的签到。
老齐是熬夜练字,我也是熬夜看书,时常迟到。老齐是被缴了权的副主任,我虽然是个小科长,但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刺头。你签到晚,新领导不说你,他就瘆着你,让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迟到!但老齐认为,这是挤兑他哩。所以,他也7点半到单位,签过到,拿起唢呐就开始吹,净吹些死人下葬的调,伊哩哇啦哩哩啦啦。没两天,新领导就去找他谈心,说“哥,咱单位那辆松花江面包车给你,油单位给你报销,出去玩儿吧,别天天来签到了”!
就这,老齐算是解脱了,开个小面包车,到处云游切磋书法。我当时是单位法律顾问室主任,也是兼职做律师。新领导不让再兼职,手里的案件就没法继续。我也顺坡下驴,干脆辞职,专业从事律师职业。
我是个很无趣的人,没有其他爱好,也曾想学个乐器,丰富退休后生活。给王小成打电话,他说,算了吧,一是这吹响器不好听,二是你都五十大几了,气脉不够,学不来。
后来想想,也对。自己一身的病,即使按现在平均年龄,也没有多少时间蹦跶了,“人过三十不学艺”,自己还是洗洗,找点睡吧!
可我,还是喜欢王小成吹的《百鸟朝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