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滩区,人们见面的第一句问候是:“吃了吗?喝汤了么?”可见“吃”在乡亲们心中,乃第一要务。
在大郑州,向北直走花园路黄河桥,就是现在长满钢筋水泥的黄河故道。这地儿,见证了我童年饿肚子的窘境和为“吃”的苟且。
四、五十年前,我们村儿千余口人,在黄河滩算是大村了。村子由两个自然村组成一个大队,大队分十个生产队,我们家是第八生产队。
我的小学、初中,都是在黄河滩区老家度过。这时期,最大的愿望是能吃饱,当然就不敢奢望能吃好了!
下午放学或礼拜天,第一件事,就是㧟篮子,去滩里割草。我们割到嫩芦草、水藨草这样的嫩草就交到牲口屋;割到臭蒿类的老草,就堆到粪坑沤农家肥。每天割的草都记工分儿,凭工分儿分粮分菜,实在马虎不得!
孩子毕竟是孩子,纯真天性不因屁股的委屈而改变。
下午放学㧟篮子出门,偷瓜、顺枣、撇甘蔗是常见的;虽然,瓜地与谷子地的田埂上圈扎了蒺藜,但我们无所畏惧。
到了礼拜天,就留给“偷吃”充足的作案时间!这时出门,火柴是必须带的,真是没火柴,我们也谙熟钻木取火的诀窍,无论如何都要弄顿儿烧烤才算过瘾。
初夏是最馋的时候,猫过一冬的小身板儿,急需补充蛋白质。出门随身带弓携箭。逮麻雀(我们叫麻脸儿)、射知了(我们叫麻棘鸟)、抓鱼逮虾。这大概是我们过了春节后最优选的肉食了。经验告诉我们,烧烤肉食靠火烤燎是不会熟的,先要烧土坷垃,把这些坷垃烤透,择毛去羽,上火烤燎后放到烧熟透的坷垃里,上面弥撒一层土封住热气,焖。这样扒出来,才可以皮焦肉透,以为饕餮。
当然吃肉,是太麻烦了。要溅饥,还是常见的农作物。小麦成熟前,出门会偷带俩盐疙瘩,燎青麦籽儿,这几乎没有啥技术含量。拔了麦杆儿,在火上燎烤,待小麦芒焦皮黑,揉搓后吹去青糠,麦粒撒盐用手搓。抓上边的吃,青麦仁会有爆浆的感觉。
到了秋季,“偷吃”的种类可就丰富多了。烤红薯炸豆烧玉米,只要野滩里有,就能偷尽偷。如果带回家,那性质就变了。
带队伍,不能光靠打打杀杀,关键还是靠技术。
一进滩,我先分配任务。拾柴火的,要交代柴草必须干树枝;挖红薯的,要交代只偷苗条的不要圆胖的;去拔豆的,要交代拔黄豆而非豇豆黑豆;梆玉米的,要交代玉米不要老的,要半老不嫩的。安排停当,各自行动。
挖窑是技术活,还得我来。先在地上挖坑,在坑的一侧切出平面,由平面向前挖出上小下大的洞,从下向上掏透洞口,在洞口上放木棍,周围摞摆一圈土坷垃蛋。窑灶,大功告成。
待柴火足够,就开始点燃干草,引燃树枝,放入洞里烧。立时,黑烟飘飘摇摇从上面的洞口飘出,同时火头蹿烧坷垃。此时,有豆烤豆,有玉米烤玉米。待偷红薯的回来,将红薯随即放到洞口的木棍上,粉红的红薯瞬时变黑。待木棍燃透红薯掉到窑里的熟火上时,一脚跺翻坷垃堆,这些烧透的坷垃会砸出一股青烟,大家就赶紧七手八脚往这窑上掩土,土封得越闇实,烤出的红薯就越透。
在手脚不闲的档口,腾出嘴来,啃那些烤的胡巴黑熰但甜香烫牙的玉米,剥开泛着青气的黄豆,吃到嘴头糊黑。
肚子有了这些零碎垫底儿,才想起割草的任务没完成,遂在滩地四散。但烧烤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要想篮子装满是不大可能了,就相互支招,在篮子上下功夫。扒一些树枝斡出弓状覆盖上嫩草,以期蒙混过关。
天擦黑儿,焖在窑里的红薯也差不多熟了。用铲刀拨去覆盖在窑上的土,捡出温热的坷垃蛋,红薯外焦里面,或红茬或白茬儿冒出面甜的热气,每人分得一个或两个,大块朵颐。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八十年代以前,人的欲望是能吃上顿饱饭;八十年代后能吃饱饭了,自然就有了精神层次的追求。于是,追求文化、追求文学、追求自由、追求开放、追逐金钱。
现在,回头品味。在大河之畔,我们肚皮溜圆,月牙挂在藏青色的幕布上。这天色,应该到我们回家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