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二月,春情动得早,泛青了发软的杨柳枝条,撩拔着含苞的桃树。地里的豌豆管胀鼓鼓地直诱人。阳光也暖得人的脸皮发痒。
一群妇女坐在院坝里晒太阳。她们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摆着龙门阵,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如今闲着的日子多,出了农忙干点活,平时的活儿还不够男人做。她们的手变嫩了,厚茧也落了。没事常常坐在一起,嚼嘴皮子,哪家婆婆怎样,媳妇怎样,男人又怎样,过去的,现在的,无不翻来作话题。
“喂,听说腊梅回来了!”圆盘脸的三婶诡秘地说。
“那个货!”满脸蛮肉的幺嫂撇撇嘴道。
张大娘慢慢地纳着鞋底,像有急重的心事。
“大哥莫说二哥,过去那年月,你有多干净?”瓜子脸的李嫂道。
幺嫂顿时满脸通红。那年月,二月里饿得慌,为了一百来斤救济粮,哪一次不……
人们见她脸红,便不再取笑她,话题又转了回来了。
话说腊梅也真可怜,过门时才十五岁,都怪那狠心的爹娘。二月里,青黄不接,没米下锅,就想她的法子,到处请媒婆给她找婆家,条件不高,不管瞎子跛子,只要有几百元钱就行。那年月,谁敢答应?唯有小三子,一见那秀气脸,弯眉毛,大眼睛,就馋得直流口水,到处借钱,好不容易才把钱凑齐。
腊梅过门后,一双粗糙的小手,什么都做,想早点还清小三子娶她时借的债,但债总是还不清,二月里,顿顿吃盐煮牛皮菜。可小三子总拿她出气,说不娶她,他不会这么穷。小三子过去患过肝炎,牛皮菜一吃,气一急,病也就翻了。这样一来,腊梅的黄脸就更黄了,更忧愁了。她到处借钱给小三子治病,到处借粮 给小三子吃。青黄不接的二月里,谁家都是上顿不接下顿,哪有钱粮借给她。
腊梅看着小三子的病愈来愈重,急得整夜整夜的哭。有天夜里,她跑到队里的种红苕地里,颤抖着手,掏了几根红苕,半夜三更地煮给丈夫吃。这以后,为了丈夫,她夜夜出门,像地老鼠一样到处觅食。这天晚上她刚到一块豌豆地里,没摘到几管豌豆,就被一只结实的大手攥着了,她不敢吭声,只是无声的反抗着,把全身的劲都使出来,却挣脱不出那双大手,她累得喘不过气来时,那双手才渐渐地松开。死到不怕,但她还有一个病恹恹的丈夫。她双膝跪下去,望着那男人说,“饶了我吧,我男人快要死了!”
那人不吱声,伸手把她搂起来,搂得好紧,呼吸更加急促。她知道这男人要干什么,她急得真想喊出声来,就在这时,男人猛地推开她,又猛地拉着她的手,啪的一声放了件东西在她手里,低沉地说,“把这钱拿去,给小三子治病,以后……”说罢,丢开她,转身消失在黑夜里。她跪在潮湿的豌豆地里,夜色紧紧地笼罩着她,她的脸热辣辣的,心咚咚的直跳 ,捏着手里的钱,像是做梦一般。
小三子的病渐渐地好了,她的坏名声也传了出去,说她黑夜出去既偷东西又偷人。小三子信以为真,三天两头地把她拖出来毒打。她受不了了,一个黑夜里,哭着跑到池塘边,跳入了清清的水里。昏迷中,她被那双有力的手抱上了岸,又在那温暖的怀抱里缓过了气。她睁大眼睛,在漆黑里寻找那张脸,但什么也没看见,只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气息舔舐着她的脸。又听到那低沉的声音说,“你,贱么?慢慢的熬吧,总有一天日子会好起来的!”她的心尖在颤抖,血液已有了热气,一种微妙的情感涌入她的心里,她多么想偎在那男人宽厚的胸膛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突然,几声猫叫声引发了远处的狗叫,二月里的暗夜里有一种惊惶。她呆住了,猛地掀开抱着他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了……
以后的谣言更厉害了,小三子也更粗暴地打骂她。她真不想活了,想去那塘里再死一次。但她又想起了那双结实的手,那温暖的怀抱和那深沉的声音。
后来,她跑回了娘家。
“她是一个好孩子,”张大娘说。
“天晓得她跟那个男人干没干那事!”幺嫂不服气地说。
张大娘忙低下头,突然匆忙地做起针线活来。
妇人们诧异地看着张大娘那仓皇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三婶说,“现在啥都好了,小三子也知道自己错了。”
“可不是嘛,她不看着他三番五次地去跪着说好话的可怜样,是不会回来的。她现在学会了烫发,又会挣钱了。”李嫂说。
“哟!那样的女人还贵重?”幺嫂啧啧地说,“说不定她是为那个野男人才回来的哩。”
静默片刻,三婶,”“呃,谁去叫腊梅出来耍?”
幺嫂莫名其妙地扭了去,一会又怪里怪气地扭了回来,
“我的天,小三子蹭在门坎上,愁着张脸,那样子可怜兮兮的。我说嘛,那……”
女人们都睁大了眼,疑惑似的看着幺嫂。正在这时,腊梅向女人们走了来。她脸上的皮肤很光滑,黑黑的头发烫成了披肩式。
李嫂把她拉在身边坐下。
“哎哟,越变越乖巧了。”大家看着腊梅评头论足的。
“你们打扮起来说不定比我还漂亮。”腊梅爽朗地笑道。
“腊梅,你娘家现在如何?”
“大哥当了包工头,二弟在搞无线电,父母,嫂嫂和弟媳在家做包产地,粮食尽够吃的。你们呢?”
“都差不多,谁家的日子都不以前好过了。”
“是呀,粮食什么的在外面放几天几夜都没人偷!豌豆 地,池塘边……”幺嫂斜乜着着腊梅道。
李嫂瞪了幺嫂一眼,好心地打圆场,“腊梅,大家说你在外面混好了,不回来哩……”
“日子好过了,心里还牵挂着这山湾,早迟要回来的……” 腊梅望着阳光普照的山湾,像是自言自语。
女人们看着她的神情,都不吱声。
李嫂心里想,“进过城的人是不同。”
三婶呆头呆脑地想,“人怎么要变呢?”
“咳,小三子怎么那么焉头耷脑的?”幺嫂突然拍着腊梅的肩问。
“你没让他沾边?”三婶傻乎乎地问。
腊梅不语,痴痴地注视着草垛上的两只麻雀。
“哎呀,你在发啥神?”幺嫂惊诧诧地说。惊飞了草垛上的麻雀。
三婶也附合着笑了起来。腊梅拿眼角瞟了瞟这两个女人,挪过身子问张大娘,“张大娘你那考上乡长的儿子常回来吗?”
“嗯,常回来。”
“听说他还没结婚?”
女人们开始撇嘴递眼色,幺嫂还怪笑。
张大娘慌慌地拖上板凳,走了。
腊梅看着她离去,眼里竟水汪汪地闪着光。
女人们一下子感到这龙门阵摆得没味了,于是就散了。
天黑了幺嫂邀上三婶,上小三子家看“新闻”。小三子的家冷清清的,他一个人抱着头缩在门角边。
腊梅到哪去了?这会,她站在池塘边,望着泛着绿光的水面,痴愣愣地想心事。
二月里的夜,凉浸浸的,春风飘飘忽忽,带来淡淡的,那快成熟的豌豆香味,也带来田野里,那轻轻的躁动与喧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