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坪村是汀洲湖湖区内唯一的一个自然村。
顺着脚下这条湖堤一直往南走,走到底,走上汀洲湖与东荆河共用的河湖大堤,沿大堤向西走,途中经过汀东闸大桥,出大桥继续前行约半个小时,可见一河湾:河湾外面,东荆河在这里两河分流,河汊口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沙洲。沙洲归东荆河对岸的洪湖市峰口镇管辖,有人耕种,无人居住。河湾里面,远处烟波浩渺,水天相接,是为汀洲湖;近处土地平旷,一座屋舍俨然的村子坐落其间——这座一面靠堤、一面朝湖的普通村子,就是生我养我的坝坪村了。
坝坪村虽说有一面朝湖,村子离湖却远着呢。隔在村子和湖水之间的,除了大片的田野,还有田野之外更加广阔的荒野。
我常常在心里面想,如果哪一天我这样向别人介绍起坝坪村,别人会不会也像我一样,觉得坝坪村就是一个处于荒野之中的荒村野落?
人们总是习惯把荒无人烟的地方叫做荒野,却忘了人类自己原本就来自于荒野。好比坝坪村现在是一个人烟稠密的乡村,而可以想见,很久很久以前它那里也一定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荒野一样。
坝坪村临湖的那片荒野并不是什么不毛之地,那里什么都长,也什么都能长,那里之所以荒着是因为村里人想让它荒着——村里人并不是看不上那片荒野,在村里人眼里,田野是眼前的苟且,荒野是诗和远方,村里人爱充满了希望的田野,更爱诗一般辽阔的荒野。
村里人也爱把自己的孩子看作是诗和远方,自己则担负起眼前的苟且。村里人爱自己,更爱他们的孩子。村里人不是诗人,却总是喜欢用诗一样的语言来形容自己诗一般无羁无绊的孩子:“整天玩得像个野人!”“就晓得到处野,一天到晚都不落屋!”“哪晓得又野到哪里去了!”“不野到肚子饿得叫都不会回家!”“一群野马!”……
我小来当然也是这群野马中的一员。“这又是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一天,我肚子饿得快,回家的时候正赶上吃晚饭,妈妈见了又喜又气,边给我盛饭边大声说道,“刚刚我还端着碗出去看了的,哪里看得到个人影子!”因为妈妈这并不是真问,所以我也不用真回答;因为妈妈这也不是真生气,所以我也不会真害怕,只要装乖好好吃饭就好。正在狼吞虎咽呢,村里就响起了奶奶、婶婶和嫂嫂们叫自家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我听了就看着自己的妈妈笑。“笑什么呀,笑他们野呀?”妈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还笑他们,你比他们哪一个都野!他们都只是人野,你呀,你不仅人野,你这小脑瓜子更野!你呀,天马行空,那匹野马才是你!”
听了妈妈这番话,我非但没能悬崖勒马,反而像战马听到了战号一样,奋了蹄,开了挂。
妈妈说这番话之后没几天,一个星光璀璨、暑热消退的夜晚,我和妈妈一起在屋外头乘凉。我平躺在凉床上,妈妈则斜坐在靠我这一头的凉床边上,一边用她手中的蒲扇为我扇风赶蚊,一边逗我说着话。说说笑笑间,见我把目光投向了天上宏阔壮美的银河,妈妈又不失时机地教我认识起银河两边的牛郎和织女星来。看我会认了,妈妈笑了笑,又一次跟我讲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只不过这一次妈妈故事中的主角不再是牛郎织女,而是喜鹊——“七夕那一天,地上是看不到喜鹊的。”“为什么呢?”我想都没想一下就习惯性地随口问道。“都飞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鹊桥去了呀!”“喜鹊它们还会飞回来吗?”“会飞回来。七夕过后,地上就又能看到喜鹊了。不过,你要是能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背上或多或少都脱了毛。”“为什么呢?”我真心不解地问。“被牛郎织女踩得呀。”妈妈说到这里又一次笑出声来。妈妈的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也跟着笑出了声。但是笑完之后,我心中却又马上可怜起喜鹊它们来——往返要飞那么远的距离不说,还免不了要被牛郎织女脚踏足踩!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牛郎织女把一年才一次的七夕相会也取消吧!于是乎,在那个因喜鹊而第一次感到神话传说和我们人之间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的晴朗夏夜,第一次因神话而在情感上陷入两难的我深感自己再也不能只是躺在凉床上无所事事了,我得做点什么。甫一想到,我就立刻从凉床上坐了起来,抬起一只手,在刚认识不久的牛郎织女星之间缓慢又认真地画了一道弧。画完,我的手却没立刻就放下来,而是久久地停在了牛郎星的位置。“开田,在做什么呢?”听到妈妈这样问,我立刻放下手,转过身来面向妈妈。妈妈手中的扇子一直在不停地扇着,只是随着我刚刚从凉床上坐起来,她的那只手也相应拉开和抬高了些。我若有所悟地看着妈妈的手——妈妈的手不也是让无形的风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方向,也改变了高度!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就对自己刚才画的那道弧有了更加清晰和坚定的认识。凉风习习,夜色温柔,一切都那么美好,连空气仿佛都是甜的,沁人心脾。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才不紧不慢地对妈妈说道:“妈妈,我的好妈妈,王母娘娘能用银簪划银河,我就能用食指画石桥。刚刚我在牛郎和织女星之间画了一座石拱桥呢。”“为什么要在它们之间画一座石拱桥呢?”“有了石拱桥,牛郎织女七夕见面也就用不着喜鹊搭鹊桥了,喜鹊它们也就不会被牛郎织女踩得脱毛了呀。”“我的好开田哟……”妈妈说着伸出了她那双无所不能的手。我知道那手势的意义,所有小孩都知道那手势的意义,再野的野马也都知道那手势的意义,没等妈妈说“来,抱抱!”,我就早已起身偎到了妈妈的怀里。
村里状似摇把的坝坪河东、西与汀洲湖相通,湖水由西向东涌入,快到村子中部时渐渐转为由南向北流淌,从我们家屋旁经过后,在前方大概三里路远的地方慢慢拐弯又复东向,最终由村东头流出,重新汇入汀洲湖。坝坪河与汀洲湖同源同体,汀洲湖是一个野湖,坝坪河也是一条野河。野湖野河多通江达海,海量水体连在一起,生活在里面的野鱼无拘无束,畅游无阻,想去哪就去哪,想藏哪就藏哪,想在哪出现就在哪出现,行踪不定,来去无影。正是出于对野鱼藏踪匿影能力的无限遐想,还只是看过别人钓鱼、连渔竿都没摸过的我一天从路过门口的小贩手里买来鱼钩鱼线,都没找到合适的竹竿做渔竿呢,就急匆匆地从坝坪河里打来一脸盆水放在堂屋中央,也不知道还要往鱼钩上挂鱼饵,提着鱼线就把空空如也的鱼钩放入一清见底、什么也没有的水里,一边志得意满地在姐姐为我搬来的小椅子上坐下,一边对站在一旁半信半疑盯着盆里的姐姐说道:“野鱼总是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第一次看见小伙伴们在坝坪河对岸燃放野火,人小鬼大的我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从厨房里拿出一盒火柴,嚓的一声就把堆在自家后院的稻草垛子给点燃了……那天是除夕,我们家那天也的的确确过了一个“红红火火”的除夕:众多隔壁邻居都跑来帮我们家灭火,场面热火朝天,喊声如雷;就连河对岸还隔着那么远的收猪场的老板也提着灭火器赶来了,训练有素地对准一处处的火焰根部直喷着比冬天大雪花还要祥瑞的白色泡沫。也好在那天是除夕,是一家人真真正正红红火火、高高兴兴、喜气洋洋团聚的日子,是咱们中国的“不打小孩日”,爸爸不仅没打我,估计也早就看出我吓得不轻,连生气的话都没有,只是拉着我郑重其事地说了句:“知道自己错了就好,下次可不能再玩火了!”倒是我们家的牛——我拿着火柴从后院厨房出来时就在对面牛棚里看着我的牛,哪管你除夕不除夕,只要一看到我,它就一改平日里的好脾气,远远地拿它那油光水亮的大鼻子重重地朝我喷发它心中的怨气,一喷就是连着好几下。哎,那可不能怪它!要知道,那稻草垛子可不只是我们家用来烧火做饭的柴火,那也是咱家的牛过冬必不可少的草料啊!……没过几天,我发现因为这件事而对我有意见的可不只有咱家的牛。那牛棚隔壁猪圈里的猪,在猪圈里的时候还好,可只要妈妈把它一放出来,不管我在哪,它都会找到我,找到我它也不是像牛那样只是远远地拿鼻子朝我喷喷气就算了,而是趁我不备直接用它那冰冰凉的鼻子拱我的屁股。每次得逞之后它也不赶紧跑,它都是若无其事地甩着它那条讨喜的小尾巴不慌不忙走开的,嚣张得很!哎,这其中的原因谁还不知道呢!猪倒不吃稻草,只是一到冬天天气冷,妈妈隔三岔五就会从稻草垛子上搂一搂丢到猪圈里面一个干燥的角落里,也不用进去帮它铺开,它自己就会用它的前脚扒拉开,为它自己打造出一个极其温暖舒适的稻草窝子。
猪有猪圈,牛有牛棚,马有马厩,鸡有鸡笼……就连路边纷杂无名的小草,也都会紧紧抱住身下那方热土,到死也不会松开。
谁又能没有自己的家呢?
就像坝坪村没有人经营果园一样,坝坪村也没有人饲养蜜蜂。每年春天油菜花一开,满村子里飞舞忙碌的都是些野蜂,其中就有和蜜蜂长得很像的壁蜂。壁蜂属独栖蜂,蜂如其名,喜欢在村里的土坯墙上打洞营造蜂房。我们家厨房面向院内的西墙呢,刚好有大半堵由土坯砖砌成,上面就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小洞。这些小洞都是圆溜溜的,不仅外形一样,大小也一样,且在砖上的位置也不固定,上下左右没个定准,好在一块砖上最多也只有一个洞,独门独户,加上一块块砖本身又都像一块块独一无二的几何门牌,也就不用担心那些本来就是定向行家里手的壁蜂们会迷巢回不了家。也有回不了自己家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在我们家后院就亲眼见过一只壁蜂,当它带着满世界的芬芳回来,眼看就要回到自己甜蜜的家中,却在和家仅咫尺之隔的地方哟——发现一只原本在墙上爬着的野蜂突然一个向左跳飞,出其不意地霸占了它的洞口……可怜的小家伙哟!刚刚还身形轻盈优雅的它顷刻之间就像疯了一样,震天响地扇动起了它的翅膀,怒不可遏地在那间原本属于它的蜂房前忽近忽远地飞了好几个来回,见爬进去的野蜂就是不肯出来,它万般无奈,一个回头就飞走了,过了很久很久都没见它再飞回来——它没有再飞回来,它没有去搬救兵,它是独栖蜂,它没有救兵,也没有王,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找一面墙,再建一间房,再去采百花,再去囤口粮。
三年前,当我从脚下这条路上走出去的时候,我是多么庆幸自己生在了坝坪村,多么庆幸脚下的路是一条湖堤!——只要天上的云还在飘,只要湖里的水还在荡,不要说余生几十年,就是亿万年后,这条路也不会消失!而只要回家的路还在,进退有路,我是不是就是自由的!我是不是爱咋野就咋野!我是不是爱出远门就出远门,在外面野够了爱回家就回家!我是不是就像这汀洲湖里的水一样,像这天底下所有江河湖海、沟渠港汊里的水一样,像这大地上所有的水一样:爱飞翔,就羽化成云;爱流淌,就下落成雨!
可是当三年真的过去了,当我真的踏上这条回家的路,我才明白,原来那样的庆幸是隐含着一个前提的,那就是我那可爱的家乡里,是一定要有我的家的呀!我才明白,即使回家的路一直都在,一个人也不要离家太久——就像家猫走丢变野猫,家犬被弃变野狗,家蔬逸生变野菜,一个人在外面野久了,久得把家都丢了,他也就变成一个野人了。
我对未来有过无数的憧憬,也有过许多的担心,我却从没想过有一天爸爸会把家里的房子卖掉;而过去无数次从脚下这条路上走出去,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真正地离开坝坪村、真正地离开自己的家;虽然小时候总是被爸爸妈妈戏称为野人,但我一样从没想过自己长大之后真的会在某一天成为一个野人——一个没有自己的家而只能在外面野的野人。
野人并不是一个了无牵挂、一无所有的人。一个人在外面野得越远,野得越久,他就会有越多魂牵梦萦的过去。
过去的那些时光并没有逝去,它们只是被我们弄丢了,成了没了主人的野时光。所有的野时光,都已过成了过去;所有的过去,都已野成了野时光。
切莫提野花,野花太香惹人伤!过去的花早已开成了野花,过去的鸳鸯早已守成了野鸳鸯。
野鸳鸯只能在野时光里缠绵,没人帮他们完婚,没人催他们领证,无名无分,空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