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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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燕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带她走出家门时的情景。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大雨终于停下来了。雨后的天空半阴半晴，片片灰云在头顶上移动，潮气浓重；地面上到处坑坑洼洼，留下大小深浅不一的凌乱的脚印。有些坑洼里还有积水，漂浮着一些草叶。除了行人留下的脚印外，还有不少牲口和家禽的足印。一出门，便让人不由地感到丝丝寒意。
母亲把她们的衣服装进一个红色帆布拉箱里，拉箱很小，长不过一米，宽不过两尺，也只适合装几件衣服，是母亲婚前打工时买的。然后，母亲一手牵着不到五岁的她，一手提着拉箱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
雨燕看见身后的父亲露出满脸忿忿不平、不舍又无可奈可的表情。
在她们刚走出大门时，父亲又快步走上来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要听妈妈的话。之后，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阻止她们出去。一直目送着她们从门前消失。走了很远，雨燕还是听见了“砰”一声巨响，明白父亲又踢了大门。每当父亲生气时，他就会踢大门，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也不知踢了多少次，厚厚木门也变形了，中间裂开了一块。
而在这之前，大概有半年时间吧，父母似乎把肚子里的话说完了，或者说是他们吵架吵完了，几乎没什么交流，一直进行着她不明就里的冷战，可她还是个小孩，并没在意这些。父母也分开睡：父亲睡在他们的大房间，母亲跟她睡在另一个小房间。但昨天父母去了乡镇府一趟；回家后，交流又突然多了起来，像那种关系平淡的朋友之间的交流：面无表情，又小心翼翼，怕说错了话似的，显得非常客气。她记得当时父亲对母亲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真是误会，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们都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抵不上别人一句谣言？母亲说你啥也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这话一直留在雨燕脑海中忘不了，她觉得他们这些话透出的信息非同小可，也许是直接导致他们分开的原因。
那时她还不明白离婚的意义，以为父母是暂时分开一阵子，不久还会全家团圆。却没想到她们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家。一直到多年后，她才从母亲嘴里得知，他们离婚的原因，是因为父亲有了外遇，而这外遇不是别人，是村里的寡妇周九菊。
走到门外，怕被泥水弄脏拉箱，母亲便提起拉箱小心翼翼地朝镇上走去，这样就累多了，也慢多了……走走停停，不到两公里路程，母亲却走了半个多小时。当时她还小，以为母亲是带她去外婆家。以前父母吵架后，母亲经常会带她去外婆家，最后又是父亲把她们接回家了。
可这次母亲没有带他去外婆家，而是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公交车。车上几乎坐满了去县城的乡下人。大都是做买卖的小贩子：卖菜、卖家禽、卖竹篮什么的都有。
坐在靠车窗前的位置上，母亲把雨燕抱在自己的腿上。雨燕一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玻璃窗，一边惊奇地望着从车窗前飞驰而过的车辆、行人和陌生的村庄问母亲：妈妈，这不是去外婆家的路，我们去哪儿？雨燕记得去外婆家是不需要坐车的，走路过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雨燕看见母亲嘴巴动了动，又很快望向窗外，没有回答她。
你们去县城玩？还是走亲戚？这时，一个坐在母亲对面的阿姨问母亲。
哦，带孩子出来玩玩。母亲回答道，显然她们认识。
这是要玩多少天？还带拉箱？阿姨望了母亲身边的拉箱一眼惊讶道。
准备给孩子买几件衣服，用来装衣服的。母亲又答。但她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了。
呵呵，这有点夸张吧！买衣服人家会给纸袋子。这很像出远门呀！阿姨又不识趣地说了句。
母亲便没再理她，把雨燕抱得更紧了，又转头望向窗外，脸色疑重。
2
在汽车站下车后，母亲便带雨燕去附近的早餐摊上吃了早餐。然后又坐上了开往市里的公交车。在市里汽车站下车后，母亲又去公用电话亭打了个话。再又带着雨燕来到马路边的公交站牌下，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最后在一个叫富康路的站牌下下了车，接着母亲又牵着雨燕走进了两边满是饭店的小街，走了不到十分钟，在那家叫“四妹水饺店”门前停下来。还没待她们走进去，便听见一声：雨燕来了！雨燕抬头一看，原来是小姨。小姨满脸笑容地从店里奔出来，朝雨燕伸出手，一下子将她抱起来。
姐，你们还没吃早餐吧。还没待母亲回应，小姨又朝店里一个忙着招待食客的大婶说：你给我姐她们做碗水饺吧。但很快被母亲制止了，母亲说已经吃过了。
真吃过了？小姨不相信似的问雨燕，雨燕连忙点点头。小姨这才作罢。
小姨在市里开了个水饺店，开了好几年，赚了些钱，还在县城全款买了房。母亲告诉过她，但她从来没来过她的店，母亲也很少来。小姨的老公是个包工头，常年在市区搞装修，收入不菲。在母亲几个姐妹里，是生活条件最好的。每次去她家时也给雨燕带来一些玩具和零食。
生意还好吧？走进店里，母亲问小姨。
嗯，这两年这条街上又开了几家水饺店，生意不如以前，也还过得去！只是少赚了点。小姨说。
母亲沉默了一下，又点点头说：这年头做生意也不容易呀！
但你来了，我还是养得起，给你的工资不比别人低。小姨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雨燕记得母亲跟她说过这话，她要给小姨去打工。她还问打工是干什么，母亲又解释说是给别人做事，别人给你工钱，有了工钱，可以给你买新衣服买玩具买零食。
从那时起雨燕心里就盼望着母亲去给小姨打工。
但是母亲并没有打算给小姨打工。听了小姨的话，她望了眼正在给其他客人做水饺的大婶说。我只想暂时在你这里落脚几天，我想去工厂打工。
小姨说，难道我这里不比工厂好吗。
母亲摇摇头，说：你是知道的，我这性格犟，反应慢，也不善言，不合适做服务行业的工作。
小姨想了想说好吧，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又说，雨燕我给你带，工厂是不能带小孩的。
母亲点点头说，我要把她送进幼儿园。我要是加班晚了，你就帮我把她接回来。
那当然，小姨点点头说：就进奇奇那家幼儿园吧，公办的，教学质量很好，收费也合理。奇奇是小姨的儿子，比雨燕小一岁，去年就进幼儿园了。
3
奇奇进的幼儿园叫小太阳幼儿园。虽然已经开学半个月了，但她还是成功进幼儿园了，只是多交了点钱。
奇奇是个安静的小男孩，像个女孩子一样，很乖，很得老师的喜欢；相反，雨燕倒是像个男孩，很淘气，还常常欺负其他小朋友。老师常在小姨面前诉苦，小姨又把老师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进了一家服装厂打工，常常要加班到很晚，一般都是小姨接她回来。当然不是她一个，还有奇奇。自然而然，母亲会狠狠地教训了她。母亲常说希望她长大了成凤，可以飞得更高更远，有美好的前程。那么就要从小开始，做一个听话懂事不招惹是非的好孩子。也因此，她对小姨也有了意见，慢慢地不爱跟她说话了。但小姨还是对她像奇奇一样，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会多给她买一份。雨燕曾听见小姨对母亲说过，她好想再有个女儿，可是奇奇父亲不想要，理由是他家五代单传，他希望能延续下去，不希望在自己这里改变了，女孩也不行。
在小姨家住了一个星期后，找到工作了，母亲就在幼儿园附近租了房，她们便从小姨家搬走了。小姨家也是租房住，她们搬来后就显得有些拥挤，小姨夫只能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于是上班后，母亲就很快地另外租房了。
母亲年轻时学过裁缝，还去深圳打过工，也是在深圳认识了父亲。后来他们结婚了，有了她，就再也没有去打工，在家里养鱼，也养鸡，虽然很辛苦，但收入还不错，过上了小康生活。
但不知什么时候，有谣言传进了母亲的耳朵，说父亲跟寡妇周九菊勾搭上了，说是趁母亲外出时，这个寡妇总是来家借东西，半天不回去。告诉母亲这个秘密的人是邻居余桂珠。周九菊再出来时就是头发凌乱，衣冠不整，面色潮红。见人低头匆匆而过，当没看见。一开始，母亲不信。邻居余桂珠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喜欢捕风捉影，讲些别人的闲话，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也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人。可是当另一个跟母亲关系不错的何笑兰也叮嘱母亲要小心周九菊，管好自己的男人时，母亲便不能不信了，甚至非常相信了。
周九菊年轻时是漂亮的女孩，很多男孩想追她也没门儿。她喜欢父亲。虽然父亲也喜欢她，但最终还是没娶她。一方面父亲不喜欢她父母：一个是聋子，另是一个拐子。还有一个不务正业，小学没读完到处惹是生非的弟弟；另一方面父亲在深圳打工时认识了母亲，他们既是同镇老乡，还是初中同学。在父母结婚后的第二年，周九菊招人上门。
入赘的男人是江苏人，大她十多岁。而在不久前，她的弟弟因与人斗殴，被乱刀砍死在街头，也是小镇有史以来，发生的第一起命案。他们父母只好把她留在家里。可祸不单行，两年后，她男人也意外在水库淹死了。打捞上来时，才发现他是被渔网缠住脚淹死的。渔网是他的，水库是村里的，可水库被别人承包了，鱼是别人的。后来，周九菊也承认了，那晚男人喝了点酒，一时兴起便偷偷地去水库捕鱼。却没想到，鱼没捕到一条，反而把自己的命也弄丢了。她故意把偷鱼说是捕鱼，为自己死去的男人保留一点点尊严。
成了寡妇的周九菊，不但要抚养两个双胞胎女儿，还要赡养残疾父母，日子过的非常艰难。
父母第一次为这事吵架是在晚上。当时她睡了，是被父母的吵架声惊醒了。她悄悄地爬下床，把房门打开一小半，伸出脑袋一看，只见父母穿着睡衣在堂屋吵架：父亲坐在板凳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母亲站在父亲面前，紧绷着脸指着他说，你还想瞒过我，能瞒得过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能瞒你什么？我跟她真一点事也没有，你不要听别人的谣言。父亲瞥了母亲一眼说。
狡辩没用，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给了她多少钱。母亲摇摇头说。
她是跟我借过钱，但也还给我了。父亲想了想说，好像这是很久以前的事。
她为什么不找我借，偏偏找你借？这是岂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母亲讽刺道。
你这是无理取闹！你跟自个儿闹去吧！我要睡觉了。父亲说完不再理母亲，进房间去了。雨燕看见眼泪迅速从母亲眼里流出，便打开房走过去：妈妈，你们怎么吵架了。她记得白天他们还有说有笑的。不知为何到了晚点却成了仇人似的。以前也吵过架，但从没有在晚上吵架。
一看见雨燕，母亲便很快地擦干眼泪对她说，你怎么下床了？快睡觉去。然后，就抱着雨燕进了她的房间。自这晚以后，母亲就一直在雨燕的小房间睡觉，再也没有去父亲房间，甚至白天也很少去。再后来，又把她的衣物也搬到雨燕的小房间来了。
父母就这样争争吵吵，又冷战了大半年，终于有一天在吃饭时，母亲当着她的面对父亲说：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我们还是离了吧。
父亲便一改往日从容不迫、稳如泰山的神情，他愣愣地望着母亲，神色不安、一言不发，给人一种无所措手足的感觉。
离了吧，这样对谁多好，彼此才会活得更轻松些。母亲又说，没瞧父亲一眼。
不行，这绝对不行！过得好好的，怎么说离就要离呢！我不同意。半晌，父亲才立身对母亲说。
这可由不得你。母亲冷笑道。
看在孩子的面上，我们还是将就着过下去好吗！父亲突然低声下气地央求母亲：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天天骂我也行，只要别离婚。
强扭的瓜不甜，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母亲说：除非我死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得离。
面对母亲的如此决绝，父亲突然生气地站起来，冲到母亲面前，朝她举起来手……你打呀，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母亲昂起头对父亲说。那样子像极了革命烈士面对敌人高高扬起的大刀，面无惧色。
很快地，父亲的手又无力地垂落下来，然后，又像疯子一样冲到门口狠狠地踢了大门两脚，发出“砰砰”的两声巨响，吓得雨燕哇哇大哭起来。
……
此后，一连几天，外公外婆，还有大姨三姨小姨们也来家了；他们都是被父亲请来劝母亲不要离婚的，可不管他们怎么说，母亲始终只有一句话：要想不离，除非她死了。最后，他们又都失望地骂着她走了。
最终，父母还是离婚了。
4
城市跟乡下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是繁华和寂寥的两极。像是另一个世界：白天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喧声不断；夜晚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只要有钱就能满足所有欲望。只要有时间，就可以去动物园、儿童乐园、广场、公园及大型超市玩，一直持续到深夜；而在乡下，吃过晚饭，看一会儿电视，就开始准备上床睡觉了。
雨燕很喜欢城市的生活，只要母亲有空，就会缠着要母亲带她去公园玩，顺便给她买零食，母亲也是有求必应。
雨燕依然记得上她幼儿女园没多久的一天上午，父亲来了。他在幼儿园门外等着，是小姨带他来的。那时候母亲还在上班。一见到父亲，她便飞快地跑出来扑在父亲怀里。父亲带着她在超市里玩了一会儿，给她买了许多好吃的零食，还给她买了一条蓝色的裙子。临走前，父亲又拿出一叠钱给小姨，让她转给母亲，说是给女儿买零食的。小姨收下了，但说如果母亲不要的话，她会还给他。又劝父亲不要来了，说二姐是不会跟他复婚了。她劝了二姐好几次也没用。后来呢，雨燕真也没再见到父亲来过，但她听小姨说父亲还来过几次，想见母亲，但被她拒绝了。雨燕心里就很难过：母亲不见父亲，为何父亲也不来见自己。从这时起，她心里开始恨父亲了，她觉得母亲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父亲造成的。是他亲手毁掉了他们家庭，毁掉了一家人的幸福！
一天晚上睡觉前，母亲突然问雨燕想不想有个爸爸。雨燕说当然想，有爸爸多好，可以让她当马骑，也没人敢欺负她们。那个晚上，雨燕能感觉到母亲总是翻来覆去，好像一夜没睡好。
几天后，母亲便带着雨燕来小姨店里。只见一个长得挺精神的中年男人正在店里跟小姨聊天，见她们来了，小姨便问母亲怎么也把雨燕带来了。母亲说我不放心她一个在家里。小姨便笑着跟那中年男人介绍道：这是我二姐。又指了指雨燕说这是她女儿，很乖巧听话的。
接着小姨又跟母亲介绍说：二姐，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李老师。
您好！李老师推了一下眼镜对母亲笑了笑说。又伸出手。
嗯，母亲点点头。但她没有伸出手。
李老师略显尴尬收回手，把目光投向雨燕：这孩子长得像花蝴蝶似的，一看就是个能歌善舞的聪明的孩子。李老师毫无掩饰地说。眼睛在镜片后像画了两条短线，不见眼珠儿。
看见母亲的脸色略微不悦，小姨忙说：二姐，李老师是在城市里长大的。没有结婚，是独生子。他父母都是医生，刚退休，有退休金，没有什么负担。虽然他大你七八岁，但也会更懂得关心人；也许他不太善言辞，但一点也不影响教学，他几乎年年被学校评为优秀工作者，最美老师称誉。
在哪个学校？母亲望了李老师一眼，这才问小姨。
是光明小学，教数学。不待小姨回话，李老师忙答道。
就是离小太阳幼儿园不远的光明小学。母亲又问。
嗯，是呀！李老师又答道：你知道哇！
母亲脸色淡淡地说：那是民办学校吧？
是的。李老师又点点头说：待遇比一般公办学校好些。
听说他们学校老师的每年奖金都有好几万呢！小姨也接过话说。
母亲没再出声，她望着雨燕说：快叫叔叔！——
雨燕望了李老师一眼，却别过头，指着不远处的一辆公交车说：妈妈，我们是坐那辆公交车来的吧，什么时候又坐它回去呢，我想爸爸。
听了她的话母亲脸色变了；小姨诧异地望着雨燕不知该说什么；李老师便嘿嘿干咳了声，慢吞吞地说：叔叔……叔叔带你去动物园玩好吗？
不去……不去，我不认识你。雨燕拽了拽母亲的胳膊说。母亲没动，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李老师，真不好意思，这个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我呢也没有再婚的打算，是我这小妹觉得我一个带着孩子生活不容易，出于好意才有这个想法，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只想独自把这孩子抚养长大。母亲对李老师抱歉道，好像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什么事情。
没事，这事也不急！我是很喜欢你，也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如果有一天你答应了，我绝对待你们娘儿俩好，会把她当亲生的女儿。李老师说完，想抚摸一下雨燕的脑袋，但被雨燕避开了。
不，你还是另找她人吧，比我好的女人很多，何况我是离了婚又带着孩子的农村人。你应该找比我更好的。母亲连忙说。
二姐，我看这李老师是真诚的，你就考虑一下吧。见状，小姨也忙劝母亲。
不，我们不合适。母亲说完，便牵着雨燕对他们说：我有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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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让母亲没想到是，李老师没有就此罢休。还时不时地让小姨劝母亲嫁给他，搞得母亲对小姨也有意见了。此时，母亲也才知道这李老师是小妹夫的表兄。他们的母亲是姐妹。这也就好解释了小姨为何这么热心为他们做媒，也是有私心的。
更让母亲生气的是李老师不但知道了她们的住址，常借故来家找她，显然是小姨告诉他的。不仅如此，他还常去她厂门口等她……有一次居然还捧着玫瑰花在厂门外等她，搞得许多同事都笑话母亲，说她又梅开二度，再喜结良缘了。就这样一直持续到雨燕幼儿园毕业，李老师不顾身份以死皮赖脸、锲而不舍的精神追求母亲，却始终不见效！明知不会有结果，却偏要故意为之。有一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执拗劲儿。可恰恰相反的是，母亲已把他当成一个疯子，为了不堪他的骚扰，母亲决定辞工去深圳打工。
母亲一旦做出决定，谁也改变不了。就像当初她要跟父亲离婚一样。这一点雨燕也明白：没有离婚前，父母若是为一件事争吵或犹豫不决时，最后，总是以父亲服从母亲的意见结束。虽然雨燕心里不太愿意离开这里，因为它离老家不远，也舍不得离开奇奇，他们从没有吵过架，比亲姐弟还亲，可她更舍不得离开母亲，那么就只能听母亲的。母亲去哪她也去哪。她的命运跟母亲的命运紧紧相连，谁也没法分割。
临走前，母亲带着雨燕跟小姨告别。母亲的决定显然让小姨感到吃惊，她惊讶地望着母亲，像望着一个偶遇的故人，但她也没有挽留，只是一再表示对不起二姐，她也是希望她有个完整的家庭，有人能照顾她们母女，才有意把李老师介绍给她。却没想到把好事办成坏事，反而让二姐迫不得已去外省打工。让她也很难过，但她还是尊重并赞成母亲的选择，换一个环境，也许更好。
母亲没有怪小姨，只是淡淡地说：虽然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亲姐妹，可你并不大了解我；我也不大了解你。母亲的话让小姨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只好浅浅一笑：我送你们去火车站。
6
来到深圳后，母亲就换上深圳的移动电话号码，把原来的联通电话号码扔了。她对雨燕说她只要她这个女儿就行了。母亲把雨燕安排在一家旅社里，多付了些钱，让老板娘暂时管带一下，自己出去找工作。几天后，母亲在福永找到了工作，是她曾打过工的港资制衣厂，又很快地在附近租了房，把雨燕接过去了。
雨燕记得刚走进那间阴暗的小房间时，母亲便严肃地对她说：孩子，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也别嫌弃它小，可房租不低；我们得能省就省，尽量不要浪费。看来母亲是打算在这里住很久，也许是一辈子。听了母亲的话，雨燕便说妈妈你太辛苦了，长大后，我要挣很多钱给你买房，买一个亮堂堂的大房子。母亲欣慰地笑了，说那你就要好好读书，不要让我生气。雨燕点点头：我会好好读书，不会惹你生气。
可母亲也没想到，她本来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却成了事实，她们在这间小房间里住了一住就是十多年，从没有搬过家，一直到雨燕大学毕业。在这期间为了她们的生活，为了送雨燕读书，为了多挣点钱，除了放假，母亲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工作中。自己几乎没买过新衣服，即便这样，她还是为了满足雨燕的愿望，带她去了深圳世界之窗、欢乐谷民俗村、华侨城、野生动物园等著名景点玩了。在孩子身上，她从不计较花多少钱，只要看着雨燕快乐，母亲就心满意足。
但是有几次雨燕还是惹母亲生气了，特别是其中有一次，她梦见父亲在老家门口喊她的名字，她却故意躲在一个大树后面不出来。醒来后，雨燕便把这个梦告诉了母亲。
母亲冷笑了一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也许是我误会了他。
见状，雨燕赶紧对母亲说:要不我们回去看看爸爸吧。
没想到听了雨燕的话，母亲突然朝她发火：看他干什么？我跟他早已没有关系了，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雨燕暗暗地吐了吐舌头，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仍这般恨父亲。可她仍不甘心地说：那我自己去看他一次吧。我好想爸爸！有好几次梦见他了。
你要是敢偷偷去见他，就别再认我这个母亲。母亲坚决地说。至此，雨燕也只好打断了这个念头。
大学毕业后，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成绩优秀的雨燕没有继续读研，而是选择了进了深圳一家著名的电子公司。
两年后，雨燕在福永按揭买了房，是亮堂堂的大三房。她们搬进去时，母亲居然哭了，是高兴地哭了，她说女儿有出息了，她就是死了也无憾了。雨燕赶紧打断母亲的话：妈妈，你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还没结婚呢。母亲便捶了自己一拳：“哦，我还想抱外甥呢！不行，我还要多活几十年！”雨燕笑了，母亲也笑了。在雨燕记忆中，这是母亲笑得最开心的一次，也是最幸福的笑容。
不久后，雨燕不仅在当上了高管，还谈了个男朋友。男朋友是公司一个门部经理，长得气宇轩昂，又谈吐温文尔雅的青年。他叫谢子龙，是南开大学硕士，任公司一个重要的门部经理。父母都是北方某大学教授。那天，当雨燕把男朋友带回家介绍给母亲时，母亲非常高兴，女儿能有个好归宿一直是她的心愿。
半年后，他们的婚宴在深圳一家五星级酒店举行。本来，雨燕想让父亲来参加，但被母亲拒绝了。虽稍有遗憾，但让雨燕刚到很欣慰的是婚礼举办的很隆重，虽然她父亲没来，其他亲友也没来，但她的朋友同事都参加了，加上男友的亲朋和同事，有数十人参加。在雨燕看来，算是给足了她的面子。
婚后的生活，一如雨燕所想，老公对她百般宠爱，有求必应，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几乎把她当小女孩惯着。有时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疑是在梦中，但半夜醒来，一看到睡在身边的谢子龙，才知不是梦。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众多年轻幸福的夫妻中的一对。
一天雨燕去广州出差，在一家饭店吃饭时，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是对面饭桌的一个中年大叔叫她。一开始，雨燕还没有想起他是谁，只是觉得他有点面熟。当那中年男人说他叫刘志军时，她这才记起他是父亲的老朋友，也是父亲小学同学。他们一直保持着珍贵的同学情。小时候，刘叔来家时，总会给她带来一大包她从没吃过的零食。刘叔是常年往广州跑长途客运的司机，很多零食他都是在广州买的。雨燕没想到刘叔居然还能认出她。
刘叔是你呀！雨燕惊讶道。她没想到第一次来广州出差，居然遇到了二十多年不见的父亲老朋友。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这是巧合，还是天意呢？
是啊，刘叔点点说：真是女大十八变，我差点认不出你了。是你右耳上的那颗小痣告诉了我。
雨燕笑了笑没做声。她就是怕人家说她耳朵上长了颗痣。随着年龄的增长，这颗痣也由当初芝麻般大小已经长得如小指甲般大小，她很想去医院割掉，又怕留下疤痕。
但刘叔又说了句，你越大长得越像你妈。
雨燕笑了笑没做声。
随后，刘叔又问了雨燕她母亲的一些情况……最后，当他得知雨燕已经结婚了，便叹了声感慨道：要是你父亲还在的话，知道你结婚了，他会很高兴的。
听了刘叔的话，雨燕怔住了：刘叔，你刚才说什么？声音颤抖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刘叔望着雨燕，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雨燕她爸爸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又说以他对她父亲的了解，她父亲不是那种不为家庭负责的人。还说她父亲也跟他说过他跟那姓周的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母亲误会他了。听了刘叔的话，一瞬间，眼泪迅速从雨燕眼眶里汹涌而下：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爸……他还不到四十岁呢！怎么会是这样呢！……
唉！是突发心肌梗塞，还来不及抢救！刘叔又叹了声道。
……
7
那天，雨燕忘了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到深圳的，她心里崩溃了。父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她们居然不知道。这么多年里，她除了偶然梦见父亲，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她突然感到心里好痛，象有无数根针扎般的痛。她后悔没在父亲生前去见他一面，现在想见也见不到了。她突然恨自己，也恨母亲，如果不是她的阻止，也许她还真去见过父亲，可她不能恨母亲，她们只所以背井离乡，还不都是父亲造成的？而且，这些年来，不仅仅母亲恨着父亲，受了母亲的影响，她也恨着父亲。可现在听了刘叔的话，才知她们都恨错人了，要恨只能恨寡妇周九菊，即便她真跟父亲没有那层关系，也是因为她才导致父母离婚、妻离子散。
回到家时，谢子龙还没回家，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饭。一看到她那挂着泪痕的脸，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啦？谁欺负你啦？母亲走上前吃惊地问。
雨燕没理母亲，径自走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扑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你怎么啦！母亲推开房门，走进来：是谁欺负你啦，快告诉我，我找找他去。
这时，谢子龙也下班回来了。见此，他也愣住了：你怎么啦！谢子龙走上去扶起雨燕，雨燕一下子扑在他肩膀上：我爸走了！
听了雨燕的话，谢子龙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有人欺负你呢，谁敢欺负你，我会跟谁拼命去！
我爸走了……走了十多年。雨燕继续说。
去哪里？他不是一直在老家吗？谢子龙不解道。
你这笨蛋……雨燕突然推开谢子龙，朝他吼了声：就是死了，我爸死了，死了十多年，你懂吗？！
不待谢子龙做声，雨燕又抱着母亲道：妈妈，我们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我想爸爸呀！
母亲的眼睛也红了，沉默了许久，她才叹了声，推开雨燕，默默地转身走出房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默地抹眼泪。
8
第二天，雨燕对正在做早餐的母亲说：妈，我想带谢子龙回老家祭拜爸爸。好让他知道我长大了，也结婚了，也感到高兴。
也许是我误会了他，也许本来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母亲喃喃自语。
妈，你说什么呢？雨燕又问。
去吧，去吧……母亲这才回过神来，擦了擦眼睛，对雨燕说：不管怎样，他是你父亲，你应该回去祭拜他。当然，母亲又说：你也代替我去跟外公外婆问好，这么多年我没回去，也没给他们打电话，也不知他们还在不在……也许，他们也恨死我了。但同时又表示，她是不会回去的，一辈子也不想回老家了。
那天当雨燕带着谢子龙回到了家乡。才发现家乡的变化很大，从县城到到乡下，马路拓宽了许多，高楼也建了不少。镇上还开了超市、网吧……除了面积小，人少些，跟县城也没两样了：县城里卖的，小镇上也基本能买到。在镇上买了祭拜的用品，回到村里后，雨燕却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许多人家的平房也改建成了楼房。在这里她只度过五年的短暂的童年，跟记忆中村庄差别太大了。许多人她不认识了，他们也不认识她了。后来，他们跟一个在村中央池塘边洗衣服的中年妇女打听时，没想到那已是满头白发的中年妇女一听她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便惊讶地打量了她半天，才说：你是雨燕！变化太大了，你不说我还真认不出来。然后，她又叹了声说你父亲早就去世了。雨燕说我知道。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祭拜他。那中年女人听后，又指了指村尾说：你朝那边走，走到第四栋房子就停下来，那是你家的房子；再过去一家就是你伯父的房子，他家房子是新建的楼房，门前有一棵大枣树。你可以去找他带你去祭拜你父亲。
雨燕向中年妇女道谢后，就朝她家的方向走去。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已是满头白发的中年妇女就是周九菊。
当他们来到雨燕的家门前时，出现他们眼前的是一栋破败不堪的老平房，像个打盹的老人似的蹲伏在哪里，让雨燕心里陡地泛出一股凄酸的感觉，鼻子酸酸的，直想哭：这还是她当年生活过的家吗？她强忍住眼泪没让它流留下来。她走上去，轻轻地推开没上锁的门，顿时惊呆了：屋里饭桌椅凳都不见了，堆在里面的全是一捆捆扎好的柴火和农具。“家破人亡”这个词突然闪现在雨燕脑海中，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地轻轻地抽泣起来。
谢子龙忙走上前来拍了拍雨燕的肩膀安慰着她。
你们是谁呀？想干什么？我哪屋子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时候，突然从大伯家里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但雨燕还是认出来了，他就是大伯。大伯有个很显著的特征，那就是长了个塌鼻子，像牛鼻子一样。这个印象从小一直留在雨燕脑海里。小时候他还常叫他牛鼻子大伯。
大伯，我是雨燕，我回来看看爸爸。雨燕擦了擦眼睛对老人说。
你是雨燕？大伯惊讶地望着雨燕，好半天才叹了声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爸爸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他生前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想把你找回来，可他联系不上你们。
我是回来祭拜爸爸的。雨燕说。大伯的话让她心里更难受。
好的，你爸若地下有知，会很高兴的。大伯说完，又望了谢子龙一眼问雨燕他是谁。雨燕这才想起起忘了给他们作介绍，便赶紧给他们做了介绍，谢子龙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两瓶茅台酒，推给大伯说：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请大伯收下。大伯也没推辞，只是点点头说看到你们过得好，有出息了，我也很高兴。
后来在大伯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长满荒草的父亲的坟前，雨燕跪在父亲的坟前泪如泉涌，久久不愿起来。最后，还是谢子龙把她扶起来。
临走前，雨燕在大伯家拿来了铁锹和柴刀，将父亲坟头上的杂草灌木铲除了。又交给了大伯五千元钱，让他替她给父亲修个墓碑，刻上她的名字，以后每逢清明节，她会回来祭拜父亲。
大伯本想不要她的钱，说他也正准备给她爸修个墓碑，只是一直没有时间。他在镇上一家工厂打工。而且，他明白雨燕母女俩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就把他们的房子当自己的，用来堆放柴火和农具了。他应该要给些钱雨燕，这是她的家，她才是继承人。但拗不过雨燕，只好含泪收下答应会尽快修好。
9
在回深圳前，雨燕又特意去了外婆家，外公外婆都还健在。虽然都有七十多岁了，但看上去身体都很健康，精神状态也很好。一见到雨燕非常高兴，但他们还忍不住地跟她抱怨母亲不该这么恨他们，这些年也没回来看看他们，他们希望能在生前再见到母亲。雨燕表示一定会把他们的话告诉母亲。离开时，雨燕给了他们一些钱，要他们买点补品吃，好好保重自己。两老人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又送给了雨燕一袋土鸡蛋。
来到市里，雨燕突然想去看看小姨和奇奇，虽然她猜奇奇也许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但她还是希望能见到他。当她凭着记忆走进那曾是市区很有名的餐饮街时，才发现她再也找不到那家四妹水饺店了。这里已经改造了，变成了一个新农贸市场。雨燕想也许小姨是不是改行卖菜了呢！便在市场里面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小姨，倒是有一家水饺店，是北方人开的。后来，他们又去了小姨曾租住的那栋楼，开门是一个小女孩，大约有五六岁。也没有见到她家大人，正准备离去时，一个老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从楼下走上来，他们手里提着菜篮。老头带着眼镜，背有些微驼，爬楼梯比较缓慢，很快地跟中年女人拉开了很远的距离。但中年女人又停下来等他。
在他们擦肩而过时，老人突然停下来，盯着雨燕看。虽然感觉有些面熟，但雨燕并不认识他。可谢子龙还是奇怪地问雨燕：这老头怎么盯着你看，你认识他吗？
雨燕摇摇头。她真记不起他是谁。
你是找小姨吧，她三年前已经搬走了，听说回县城去了，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子。在他们走到楼下拐角处，那老人突然从上面扔了句。
雨燕停住脚步，转身朝楼上望去时，那老人已经走到了屋里去了，在他关门时，他们听见那个小女孩大声叫道：爸爸妈妈，你们给我买咸鸭蛋了吗。
买了！……买了！……来先给你一个。老头的声音虽然听上去很苍老，但那种慢吞吞的声调，让雨燕突然想起一个人：李老师。难道他就是李老师？在雨燕的记忆中，若老人真是李老师，那他的变化太快了，除了眼镜，简直不是同一个人。不到六十岁的他，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
见雨燕这般样子，谢子龙说，你小时候肯定见过这个老人，要不他怎么知道你小姨回县城了呢！
也许吧，反正我一点也想不起来！说完，雨燕转身迅速地离去，谢子龙赶紧跟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