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老太婆

文/徐晓斌

1

突然有了出门旅游的念头，源于范晓霞做的一个梦。这还是几天前做的梦。至今她仍记得清清楚楚。梦见一个老太婆对她说：秋天的红阳山多美啊！满山金黄，每一片树叶都像是金子做的，看一眼都像沾上富贵的气息，会让你整个人精神勃发，干劲十足，仿佛年轻不少；你去游玩吧，不去会后悔的。

她记得梦中当时是在下班的途中，经过县政府门前的喷泉池时碰到这个老太婆，她太老了，老得让人看不出她实际的年龄。她头上围着黑沙巾，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袄棉裤和棉鞋，右手举着拐杖，左手挎着竹篮，里面什么也没有，像一个刚从乡下来的老太婆。

在范晓霞的记忆中，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打扮的老太婆，只是偶然在一些古装或抗日剧中见过：她们要么是逃难，要么是要饭。而自己从小在县城里长大，见到的都是依着体面干净、能唱会跳的老太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几乎也从未去过乡下，因为乡下没有他们的亲友。

范晓霞不太喜欢旅游，更不喜欢去乡下旅游。她觉得那样会很累：走的累，看的累——心更累，无非是一些山一些水而已，走遍天下都差不多，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也没能留下什么。再说想看，在家里打开电视就行了，有专门的旅游频道，可以把全世界看个遍。

事实上范晓霞也去旅游过两次：一次是她考上了大学，虽然是本市一所普通的财经大学，还是大专。可父母也高兴地带她去北京玩了几天。他们都只有初中学历，女儿能考上大学就像考上了状元；其实现在大学生很普遍，像菜园里的萝卜，随手一拔就是一个；还有一次是单位组织员工去上海玩了两天。

去过这两座中国最大的城市玩后，范晓霞觉得没必要再去其他城市玩。此后，她再也没有去外地旅游过，一方面她对旅游兴趣不大，另一方面工作、学习、考证都占据了她业余的时间。 她怕被这快速发展的时代淘汰，只有不断地通过学习来增强自信心，快三十岁了，至今连个男朋友也没谈过。毕业工作后，经过这几年业余时间的努力，她已经拿到本科证、计算机等级证、英语六级证等，有了这些证，她想去更大的城市发展：如上海、深圳等。虽然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但为了她的未来，父母也默许了她的想法。

几天来，这梦一直在范晓霞脑海里萦绕不去，于是，她决定去红阳山玩一次。她早听同学说过，秋天去玩更好，满山红树，远看就像一座火山，更像一座金山。好多同学去玩过。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因为红阳山就在临县，也就几十公里，当天可来回，不算太远，父母倒也没怎么反对，只是让她找个伴去，好有个照应，也让他们放心些，毕竟她还没有单独去旅游过。但是被范晓霞拒绝了，她说一个人旅游自由自在，多个伴反而多了些羁绊。再说，红阳山也是本市著名的风景区，游人不少，特别是到了秋天，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何况她也不是小孩了，知道保护自己。这一点父母倒是相信，她从小就有男孩子的性格，非常要强，也从没有吃过同学的亏。再说范晓霞也答应他们，当天去当天回，他们也就默许了。

那天早上，范晓霞就坐上了开往红阳山的大巴，乘客不多也就七八个人，看上去也不像旅游的，听口音大都是临县彭泽县人。

在车上，她跟一个中年妇女打听红阳山，听说她是去旅游的，那妇女很热情地给她介绍了红阳山，说它在当地有小黄山之称，每年也有不少周边县域，甚至省外的游客来玩，不过门票较贵，本地人反而很少去玩，一般在中秋节或国庆节期间对本地人免费开放才去玩。而现在游客应该不多了，因为国庆节刚过去不久，该去玩的人也玩了，想去玩的人也不多了。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不拥挤、不喧嚣，可图个清静。

在彭泽县汽车站下车后，范晓霞又找来出租车直奔红阳山。

红阳山是离县城不远处的一座小镇上，果然如同学所言远看像一座燃烧的火山，这是因为山上大都是枫树所致。据说这些枫树不是人工栽植的，是自然生长的。也如车上那位妇女所言，游客不多，一路上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十来个人，但门票还是挺贵的，差不多要一百块钱。买了门票，她就开始体验第一次独游的乐趣。

2

红阳山果然名不虚传——由数座若断若连的山峰组成，形成此起彼伏重峦叠嶂；山脚下四周是耕地农田，有几处村庄坐落其中。其中有一条小河从中穿插而过。水源从东面那最高的山脚下的泉洞流出。据说那水又是从山洞地下涌出来的。山下面有条暗河，直通远方的大海。山上的树大都是枫树，一到秋天，满树的红叶像一把把巨大的红扇子插在那里，蔚为壮观——有风吹来，那纷纷坠落、四处飘扬的树叶，就像一只只红蝴蝶在零乱飞舞。每棵树地下，都堆积着一团枯叶，像集体入眠的红蝴蝶，又像堆叠的金子。

山中不见流云瀑布，也不见淙淙流水，只留下几道或宽或窄的水道，铺满一些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块蜿蜒而下，朝几个方向直通山下的小河。可以想象得出，一到暴雨季节，就会有訇然鸣响的瀑布宛如一条条白色的工带，从高泻下。但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常给人带来一丝惊喜；除此外，再也听见任何声音，整个红阳山似乎失去了山魂儿，胆小的人显然不敢在山上长久停留。但有几处亭子可供游人休息。除了遇到几个上山的游客，范晓霞在一个亭子里还见到了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小孩在憩息。在最高的山顶山上，还有个小卖部。那最高的山峰，当地人叫仙人峰，是不是这里出现过仙人，或类似仙人的外星人，范晓霞当然不知道。又有传说这些枫树是仙人种植的，很多人相信这种传说，要不山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枫树呢！当她玩过其他几座山峰，来到仙人峰山顶时，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范晓霞走进小店，想买一包方便面。

店里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太婆，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有点面熟，像在哪里见过，但她又想不起来。只是让她感到很奇怪，这老太太居然在这有两百多米高的山顶上开店，莫非真是神仙不成？要知道，在县城一般老太婆到了这年纪，最多在附近街边公园转转，坐坐、走走，跟其他老太太聊聊天，跳跳老年舞。多走几步都觉得很累，更别说爬这么高的山。

但很快范晓霞发现她错了。

当范晓霞走进小店对正在整理货品的老太婆说买方便面，老太婆便停下手里的活儿，笑问：你要买什么牌子的？

就拿康师傅吧。她说。

好的。老太婆转身便从货架上拿下一桶面给她。

要泡面吗？开水免费。老人又问。

好的，谢谢！范晓霞把钱递给她道。

老太婆又很快地拿来开水瓶给她泡面。里面还有大半瓶开水。开水瓶是竹做的套，里面放一个瓶胆，这样老式的开水瓶，县城里再也见不到了。

老太婆动作干最利索，完全不像一个有七十多岁的老人，也许是长得老，实际年龄要小许多吧。她心想。

在泡面时，范晓霞特意问了句：“奶奶您岁数多大？”

我呀，八十八岁了。老人笑答。

这让范晓霞心里不禁吃了一惊：我的妈呀。我没听错吧。

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听得清清楚楚。而这老太婆的声音非常响亮，像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范晓霞愣愣地望了老太婆一眼说：你不说，我真看不出来。我奶奶虽然已经过世多年，可她六十岁时身体还没你健康呢！

你过奖了，听你的声音，你应该是湖口县人吧。老太婆又笑眯眯地问。

是哦，你能听出来？范晓霞惊讶道。

那当然，我曾在你们县城工作了好几年呢！

哦，难怪！你以前干什么工作？面泡好了，怕烫嘴，范晓霞先喝了一小口汤，味道似乎比县城里买的还好。心里不禁嘀咕起来：难道县城里她偶尔买的康师傅方便面是假的？又想也许是这山里的水比城里的饮用水质更好吧。

你真想知道吗？老太婆问。

那当然。她笑答。

3

那是一九三八年春天......老人朝范晓霞招了招手，让她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后开始跟她讲关于她在湖口县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

那时我刚满十七岁，因为自幼跟父亲学武术，便有了一身好功夫。父亲的武功是祖父传授的；祖父的祖父曾是他们那一代武术名师，尤其善于刀剑之武术，一般七八个人近不了身，赤手空拳打也能打败几个壮汉。在那个战争动乱的年代，为了独生女不受人欺负，父亲想把他一身武术教给我，无奈我是女孩，又天资不高，虽然自幼为习武吃了不少苦。但练了十多年，还不到父亲一半的功力。后来到了嫁人的年龄，父亲也不让我练武术，他觉得女孩还是安静点更好，这样显得更温柔贤惠。再说学到的这些功夫也足以防身，打败两三个男人也没问题。

说到这里老太太仰头想了想，又接着说：我记得哪一天，有人告诉我，临县湖口县有个很有名的剧团，招收会一点功夫的演员。可不想一辈子在乡下度过的我想去试一下，但被父亲拒绝了。他觉得乡下比城市里好，吃喝自给自足，不用看人眼色。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我一个女孩子太过张扬，会容易惹祸上身。毕竟教我武术也为了健体防身，而不是拿出来显摆打架。尽管父亲不同意，但我还是偷偷去报名了，经过几次武术比赛面试，我被录取了。但因为没读多少书，没法看完剧本，剧组团长就安排我负责搬运并兼职保安工作，上不了台展示我的武术特长，让我很郁闷，甚至有了离开剧组的念头。直到有一天，那个演武生的男演员突然发生意外，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演员，团长只好让我女扮男装顶替那演员，经过短暂培训后，我就上岗了，真正开始了我的戏子生涯，让所有人都感到吃惊，我演武生极具天赋，演技很快地超过那男演员，获得了大家一致认可。说到这里，老太婆脸上露出来一丝丝欣慰的笑容。

那段时期，我们剧团几乎每天都在演出；我们在县城有自己的舞台，人们从四面八方来看表演，其中，因为我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许多人也是冲着我来看戏的。因为来看戏的人很多，因此也没有人能在我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大概是半年后的一天，团长交给我一封信，说是一个男士托她交给我的，我们团长是个中年女人。

后来，我拆看了，只有几句话：您好！我是某中学教师，很喜欢你演的武生戏。我一直在第一排第一号的位置看你演戏，很想认识你，希望我们单独见面谈谈。地址就在......但是我没有在意这封信，我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观众心血来潮的行为，自然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再演出时我开始有意注意他，果然看见一个文质彬彬，又高又廋的年轻男人在第一排左角一号位置上地看我表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在那个边角位置观看，而不是更好观看的中间位置。当我戏份演完，退出舞台时，他便又有些失落地提前离场。

后来，又一次演出完毕，还没等我退出舞台，他就擅自来到舞台上来找我。我非常生气，不但剧团有规矩，不许观众去台上找演员，不管他有什么事，只有通过团长的同意，才可上台，要不等到该演员卸妆后，去后台找他或她；而让我更生气的是，我怕他认出我是男扮女装，会败了观众的口味，扫了他们的兴趣，让我以后的演出受挫，也会给剧团带来不利的影响；毕竟，掩武生一直是男人的戏，他们会有受骗的感觉，自然也会有意见。

见这人来到我面前，我非常生气瞪着他问：你不知道规矩吗？演出时间不许观众上来，会打断演出的节凑，耽误时间，让其他观众也收到了影响，他们是花钱来看演戏，不是看私人聊天的。要是每个观众都像你一样，这戏还能演戏去吗？

对不起，我知道有这规矩，但我没法控制自己，你的演技太还好了，让我想起我的外公，他年轻时也在剧团演武生，你演的不比他差，甚至比他更好。当他说出这话，让我感到很意外，也没再那么生气了。

这时，团长走上来对这男人说：你怎么跑上舞台来了，还不快下去，要是你外公知道了也会生气。这时候，台下的观众开始骚动，有人吹响不满的口哨声。在团长的催促下，男人不得不下台，但他又对着我耳朵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你是女生，台下再见，我真话要对你说。听了他的话，我的脸色迅速黑下来。

当我卸完妆，准备出去时，团长说你可以跟他聊聊，他外公退休前曾是剧团副团长兼武生，有一身好功夫，也许通过他你能跟他外公学到更多的东西。我本来不想见他，但听了团长的话，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决定跟他单独谈谈。

那个男人就在门外等我，卸妆后，我露出来女孩本真面目，我想试一下他是否能认出我，故意装没看见他从他面前走过去，没想到他马上拦住我并叫出我名字，显然，他不但认出我，还早跟其他人打探过我，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只好停住脚步，看他接下来有什么反应。

在这里不便交谈，我们去对面的那家茶楼谈吧。他朝马路那家茶楼指了指对我说。犹豫了一下，我同意了。

来到茶楼的二楼，我们在靠近窗口的桌边坐下来。他一招手，那女服务生很快地端来一壶茶和点心。

你演得太好，能一口气翻几十个跟斗我还真没见过。他帮我倒上一杯茶说。

你外公曾也在剧团演武生？我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我必须要更深地掩饰自己，也要装出对他的比较随便的态度。

是的，他已经退休很多年了，但还常常对剧团念念不完。有时候，也会来剧团看看，但这几年没来了。’

为什么没来？我惊讶地道。

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他叹了声说。

这是什么病？我又问。

就是老年痴呆症。他说。

哦，严重吗？我吃了一惊。

比较严重，记忆衰退严重，以前的事都想不起来了。男人又叹了声说，让

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虽然他已记不起往事和朋友，但还是能认出家人，还可以叫出所有人的名字。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安慰他，又想怕是从他外公那里什么也学不到了。

之后，我又了解到了他更多，他本来对考古很感兴趣，高考时也想填这个志愿，但遭到父亲的反对，他说那职业很辛苦，常年在野外工作，也很危险，而且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听父亲这么一说，母亲也反对他填报这志愿。父母都是医生，就他一个独生子，不希望他离开他们太远太久。他们最希望他做老师，而且通过关系，可以让他在县城中学教书。最后，拗不过父母的要求，他只好报读历史专业，毕业后，在县城中学任教，也算是离考古专业沾点边儿。说到这里，有个游客进来买汽水，老太婆便停下来给游客拿了一瓶汽水。汽水是用玻璃瓶子装的，游客一口气喝完后，把钱扔在柜台上就走了。老太婆这才走过来对范晓霞说了句：这饮料那时候就有了，城里人特别爱喝，现在的人反而喝得少了，他们都喜欢喝可口可乐、矿泉水。范晓霞点点头，表示对她的话很赞同，她自己就很喜欢喝这两种饮料。

然后，老太婆坐下来，又接着跟她讲：分手时，我才问他为什么喜欢坐在前排左角观看，那观看的效果会大打折的，他这才挠了挠脑袋解释：是为了更好数我能翻多少跟头，因为我总是从舞台左角开始翻起。让我哭笑不得。后来又经过几次约见之后，我对他便有了些好感。

有一天他突然向我求婚，而在这之前我没有一点预兆，我只把他当一个粉丝。毕竟我是农村人，也认识不了几个字，而他是城里人，还是一个中学教师，两人身份悬殊，就是我们同意，他父母也不会同意。自然而然我拒绝了他。但他没有因此知难而退。反而更是热情高涨，紧追不舍，就是一颗冰心，也会被他的情火融化了。慢慢地我也被他的诚恳征服了，答应了他。但有一个要求，必须他家人都同意。他说他会说服他家人。但每一次都遭到了他家人的反对，他家人希望他找的对象是门当户对的城里人，而不是一个农村出身的戏子，还是个武戏子，无论她有多美有多优秀，也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有一次，他母亲甚至来到剧团找我，要我离开她儿子，她可以给我一笔钱，但我拒绝了。我说爱情不是买卖，不是钱能解决的。如果你儿子答应跟我分手，我无话可说，马上分手；她又威胁我，如果我还跟她儿子交往，让她看见了，会打断我的腿，让我有来无回。我说你想怎么样多行，我不怕。

虽然遭到他家人的反对，他依然不愿放弃我，他甚至愿意放弃一切跟我私奔，我去哪他也去哪。我当然也反对，不但他是家里独生子，我也是家里独生女，是绝对不可能为了私情而干出大道不逆的事情；最后，他说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在阳光的阴影下谈恋爱吧。我说我还年轻，也不想过早结婚。等时间长了，也许你父母会改变对我的态度呢，同意我们的婚事呢！他想了想，叹了声说，也希望这样。说实话，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也不抱任何希望。而且我也总觉得他应该找比我更好的城里人才对；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莫名其妙地因爱观看我演出而爱上了我。

那时候，日本已经占领了东北三省，并继续南下扩张，吞并中国的野心暴露无遗，全国各地有志青年都加入了反抗之中：有人参军去前线，有人加入地下党秘密活动，有人公开游行支持抗日，为了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不久后，在别人的介绍下，我也加入了地下党，被派遣到东北活动，离开前，我跟他见了最后一面，我希望他也能加入地下党，一同前去东北，进行伟大的抗日事业。他犹豫了好几天，最后，以父母死活不让他去的理由拒绝了。我想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何况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他父母靠谁去？也会让我感到罪过；要知道，我连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心里也没底。虽然我也是独生女，但是父亲知道后，反而非常支持我，他说国家有难，不分男女，人人有责。如果不是家里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他也会去参军，打游击去。

说到这里，老太婆沉默了一下，满是皱纹脸上露出来几分坦然的笑容：没有了精神负担，我就义无反顾地干我的伟大的抗日事业去了，可这事远比想象中危险的多，也困难的多，在收集情报的过程中，我们的地下组织多次遭到破坏，有不少人被批捕牺牲，我也是因为有点功夫，在同志们的帮助下，几次死里逃生。

我是一九三九年六月加入地下党，同年九月去东北干这行工作，一直到一九四四年三月跟组织失去了联系，才回来，历时将近五年。

你怎么会跟组织失联呢？范晓霞突然插了句。

那是我们小组遭到最严重的破坏，因为叛徒的出卖，跟我联系的所有同志都被捕了，后来也都被日军杀害了......说到这里，老太婆又叹了声说，其中许多人我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有男有女，我们都是以代号接触，除了工作上的事，其他私事也是禁止打听的。不久后，有个老同志突然找到我，让我在此待命，并告诉我会有一个暗号叫牛角的男人跟我联系。以后他也是我的上级。可是，我整整等了一年也没等到这个人来找我，后来我想尽办法去打听，才知道他已经牺牲了。还遭受了严刑拷打，但始终没有供出我。又等了一段时间，确定了我已经完全跟组织失去了联系，只好沿途步行回到了故乡，走了整整一个多月。靠生吃野菜喝溪水活过来。

你真了不起，范晓霞脸上露出敬佩的神情，让我步行半天我都受不了。她说。

听了范晓霞的话，老太婆微微一笑，说：现在交通工具多，谁还愿吃那份苦？相比于后来红军万里长征，我这又算得了什么？那时候，除了缺少车费，还有信念支撑我，我不想客死他乡，既然没有为革命牺牲，那就活着回去，毕竟家里还有父母......当然，也想见一下那个教师，不为别的，就为一句承诺：我答应过他，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一定会跟他见个面，再去茶楼喝一次茶，这也是他送我走时的要求。说到这里，老太太停了一下，又笑道：他也没再要求我们重逢时是否可以把爱情曲继续唱下去，估计他心里认为我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后来呢？范晓霞又问。

但当我回到县城后，才发现一切物是人非，日本鬼子已经打到我们县城，许多学校、政府大楼和工厂都被轰炸了，到处留下废墟。许多人已经外逃了......后来，我才打听到，他已经参加了国军，上前线打仗去了，而且没多久就牺牲了。

你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吧？”范晓霞叹息道。

没有！我以为他还在学校教书，并结婚生子了，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老太婆摇摇头，又接着说：我只好带着遗憾和几分痛苦回到了我的村庄。幸运的是因为村庄小，又在偏僻的山脚下，我们村没有被日本鬼子扫荡，但爷爷奶奶和父亲都相继过世；父亲是在别人家里喝醉了酒，深夜归来，不小心跌到野塘里淹死了。说完，老太太居然流下眼泪。她说在干地下党时，再苦再危险也没留下一滴眼泪，如今为去世多年的家人流下眼泪，证明在她坚强的外表下面，还是包囊着一颗柔软的女儿心。

不久后，我就跟一村民结婚了，有了一对儿女，如今孙子也成家了，不久前，她当上婆婆了。是农村不多见的四代同堂。说到这里，老太太擦了擦眼睛，脸上又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时候，一个中年夫妻男人走进来，还带来了一只大黑狗。大黑狗见到范晓霞便朝她狂吠起来。但很快被男人制止住了。

这是我儿子和儿媳妇，白天他们在干农活。晚上我儿子就来看店。老太婆突然对被狗吓了一跳的范晓霞介绍道。那对中年夫妻朝范晓霞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

妈，天色已晚，让桂兰带你回家去吧。男人对老太太说。

范晓霞这才发现，天色已晚，再不回去，怕是赶不上回去的车了。便跟老太婆打了个招呼，提前下山了。

4

见范晓霞回来了，父母问她这次单独旅游感受和过程。范晓霞自然稍稍夸张地赞美了几句红阳山的美丽，让他们也很羡慕，他们也没去玩过，表示以后有机会也去玩。最后，范晓霞又跟他们说起来这个老太婆，父亲感慨道：巾帼不让须眉！这个年代女强人也越来越多，有阴盛阳衰之势。母亲没说什么，只是面露惊讶之色。似乎有话想说又没说出来。但范晓霞很快地发现了，便让她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出来，这不过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而已，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母亲这才犹豫着说了句：老太婆说的这个教师，他的经历跟你外公有几分相似。

什么？范晓霞跟父亲几乎同时惊叫起来。

你别胡说，你爸爸一直县城剧团工作，根本就没有去参加国军，更没有牺牲，只不过是去前线部队慰问演出过一次。那老太太说的肯定是另一个人。

是呀，外公知道了会生气的。范晓霞又说。

母亲又叹了声说：我也不太相信，但在我小时候，你外公确是跟我提到过这么一个女扮男装的武生演员。随后，大家一片沉默。这件事也很快地忘了。

一年后的某一天，是外公的九十岁生日，范晓霞一家人去舅舅家给外公过生日。也许是天意，当天外公精神特别好，思维也很清晰，谈吐也比较顺畅。完全看不出一点痴呆症的迹象。范晓霞就趁机问外公年轻时是不是认识一个叫许芬芬的剧团女演员，听了他的话，本是满脸笑容的外公，突然沉下脸，错愕地望着范晓霞，两片薄薄的嘴唇不停地上下颤动起来，持续了大约十几秒后，才从掉光了牙齿的嘴里漏出一句：你咋知道的？

所有人多惊讶地望着外公，他们没想到这事是真的。可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这不过是外公年轻时发生在他身上一件无疾而终的初恋罢了。

快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时外公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又笑着问范晓霞。

于是，范晓霞便把她去红阳山旅游时跟老太婆见面的事说了。

唉，真没想到，她还活着，不但活着，还那么健康，我可不如她了。外公叹了声道。

大家便一边安慰着外公，一边感叹世事无常。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外公又对他们说，他想在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有些误会想告诉她。又很快遭到大家反对，说他不但走不了路，上下床都要家人扶着，更别提去那么远的地方见一个几十年没有交集的故人。再说人家愿不愿见还是个问题呢！可是外公不听他们的，执意要去见她一面，不然就绝食。没办法，最后大家一商量，决定去红阳山请老太婆来跟外公见面。当他们把这个决定告诉外公后，他想了想，也同意了，又从他的床底下拿出一个老旧的小木箱，打开锁，从里面拿一个退了色的红布包囊，打开包囊，一个小小的首饰盒出现在大家面前，里面是一个金戒指，上面刻着：芬芬两个字。大家不解其意，外公边说：“这是我准备送给她订婚戒指，但是我没有送出去，因为遭到了我父母的反对。也许她也认不出了我了，也不来了。你们就把这个戒指给她，她就明白了我是谁，误解也会消除。”

要是外婆还活着，她会很生气的。听了外公的话，范晓霞忍不住蹦出一句。

就你多嘴。母亲便骂了她一句。

去吧，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外公说了句后，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们。

这个任务自然又交给了范晓霞，两天后，当范晓霞再一次来到红阳山上的小店时，没有见到老太太，只有她儿媳妇在店里。她以为老太婆在家里没有来，毕竟她太老了，在这山上上上下下走动不便，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小事。

老太婆的儿媳妇显然还认识她，先跟她打招呼：又来旅游了。范晓霞摇摇头说是来找老太婆。那中年女人便奇怪地问范晓霞找她有什么事，范晓霞这才把她来的目的跟她说了。没想到，听了她的话，这女人叹了一声说：这事她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我们只知道她做过地下党。听了中年女人的话，让范晓霞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拿出那金戒指递给老太婆的儿媳妇说：这是我外公让我交给她的。但被这女人拒绝了，她摇摇头说：老人在几个月前病逝了。这个没法交给她。你还是带回去还给你外公吧。范晓霞怔了怔，半晌，她才叹道：“唉，真没想到啊！”便默默地把戒指放回手袋里。

走在回来的路上，范晓霞心里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该怎样跟外公交代，他把这个希望交给她，可她没法完成。为了不让外公失望，范晓霞决定先跟大家商量好，只要外公不再提起，他们就不说出来，万一外公提出来，就以暂时没找到或没时间去找老太婆为由搪塞过去，毕竟，外公得了老年痴呆症，虽然不太严重，可也常常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回家后，得知了这个消息，所有人一致同意了范晓霞的建议。

但让范晓霞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外公也病逝了。让她总觉得心里失去了什么，又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这天晚上，范晓霞做了一个梦，又梦见那个老太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是梦见在火车上见到她。老太婆穿着一身干净的老年服装，什么行李也没带，她就坐在范晓霞对面，对她说去深圳吧，那是个美丽富裕的大城市，会实现你想要的一切，不去你会后悔的。

早晨醒来，洗脸时，范晓霞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多看了几眼，突然发现那张脸跟老太婆非常相似，不过是年轻版的。这才恍然大悟，梦中的老太婆就是多年后的自己。便打消了去大城市的念头，决定留在小县城，留在父母身边。

梦中的老太婆

文/徐晓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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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了出门旅游的念头，源于范晓霞做的一个梦。这还是几天前做的梦。至今她仍记得清清楚楚。梦见一个老太婆对她说：秋天的红阳山多美啊！满山金黄，每一片树叶都像是金子做的，看一眼都像沾上富贵的气息，会让你整个人精神勃发，干劲十足，仿佛年轻不少。你去游玩吧，不去会后悔的。

她记得梦中当时是在下班的途中，经过县政府门前的喷泉池时碰到这个老太婆，她太老了，老得让人看不出她实际的年龄。她头上围着黑沙巾，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袄棉裤和棉鞋，右手举着拐杖，左手挎着竹篮，里面什么也没有，像一个刚从乡下来的老太婆。

在范晓霞的记忆中，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打扮的老太婆，只是偶然在一些古装或抗日剧中见过：她们要么是逃难，要么是要饭。而自己从小在县城里长大，见到的都是依着体面干净、能唱会跳的老太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几乎也从未去过乡下，因为乡下没有他们的亲友。

范晓霞不太喜欢旅游，更不喜欢去乡下旅游。她觉得那样会很累：走的累，看的累——心更累，无非是一些山一些水而已，走遍天下都差不多，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也没能留下什么。再说想看，在家里打开电视就行了，有专门的旅游频道，可以把全世界看个遍。

事实上范晓霞也去旅游过两次：一次是她考上了大学，虽然是本市一所普通的财经大学，还是大专。可父母也高兴地带她去北京玩了几天。他们都只有初中学历，女儿能考上大学就像考上了状元；其实现在大学生很普遍，像菜园里的萝卜，随手一拔就是一个；还有一次是单位组织员工去上海玩了两天。

去过这两座中国最大的城市玩后，范晓霞觉得没必要再去其他城市玩。此后，她再也没有去外地旅游过，一方面她对旅游兴趣不大，另一方面工作、学习、考证都占据了她业余的时间。 她怕被这快速发展的时代淘汰，只有不断地通过学习来增强自信心，快三十岁了，至今连个男朋友也没谈过。毕业工作后，经过这几年业余时间的努力，她已经拿到本科证、计算机等级证、英语六级证等，有了这些证，她想去更大的城市发展：如上海、深圳等。虽然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但为了她的未来，父母也默许了她的想法。

几天来，这梦一直在范晓霞脑海里萦绕不去，于是，她决定去红阳山玩一次。她早听同学说过，秋天去玩更好，满山红树，远看就像一座火山，更像一座金山。好多同学去玩过。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因为红阳山就在临县，也就几十公里，当天可来回，不算太远，父母倒也没怎么反对，只是让她找个伴去，好有个照应，也让他们放心些，毕竟她还没有单独去旅游过。但是被范晓霞拒绝了，她说一个人旅游自由自在，多个伴反而多了些羁绊。再说，红阳山也是本市著名的风景区，游人不少，特别是到了秋天，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何况她也不是小孩了，知道保护自己。这一点父母倒是相信，她从小就有男孩子的性格，非常要强，也从没有吃过同学的亏。再说范晓霞也答应他们，当天去当天回，他们也就默许了。

那天早上，范晓霞就坐上了开往红阳山的大巴，乘客不多也就七八个人，看上去也不像旅游的，听口音大都是临县彭泽县人。

在车上，她跟一个中年妇女打听红阳山，听说她是去旅游的，那妇女很热情地给她介绍了红阳山，说它在当地有小黄山之称，每年也有不少周边县域，甚至省外的游客来玩，不过门票较贵，本地人反而很少去玩，一般在中秋节或国庆节期间对本地人免费开放才去玩。而现在游客应该不多了，因为国庆节刚过去不久，该去玩的人也玩了，想去玩的人也不多了。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不拥挤、不喧嚣，可图个清静。

在彭泽县汽车站下车后，范晓霞又找来出租车直奔红阳山。

红阳山是离县城不远处的一座小镇上，果然如同学所言远看像一座燃烧的火山，这是因为山上大都是枫树所致。据说这些枫树不是人工栽植的，是自然生长的。也如车上那位妇女所言，游客不多，一路上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十来个人，但门票还是挺贵的，差不多要一百块钱。买了门票，她就开始体验第一次独游的乐趣。

2

红阳山果然名不虚传——由数座若断若连的山峰组成，形成此起彼伏重峦叠嶂；山脚下四周是耕地农田，有几处村庄坐落其中。其中有一条小河从中穿插而过。水源从东面那最高的山脚下的泉洞流出。据说那水又是从山洞地下涌出来的。山下面有条暗河，直通远方的大海。山上的树大都是枫树，一到秋天，满树的红叶像一把把巨大的红扇子插在那里，蔚为壮观——有风吹来，那纷纷坠落、四处飘扬的树叶，就像一只只红蝴蝶在零乱飞舞。每棵树地下，都堆积着一团枯叶，像集体入眠的红蝴蝶，又像堆叠的金子。

山中不见流云瀑布，也不见淙淙流水，只留下几道或宽或窄的水道，铺满一些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块蜿蜒而下，朝几个方向直通山下的小河。可以想象得出，一到暴雨季节，就会有訇然鸣响的瀑布宛如一条条白色的工带，从高泻下。但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常给人带来一丝惊喜；除此外，再也听见任何声音，整个红阳山似乎失去了山魂儿，胆小的人显然不敢在山上长久停留。但有几处亭子可供游人休息。除了遇到几个上山的游客，范晓霞在一个亭子里还见到了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小孩在憩息。在最高的山顶山上，还有个小卖部。那最高的山峰，当地人叫仙人峰，是不是这里出现过仙人，或类似仙人的外星人，范晓霞当然不知道。又有传说这些枫树是仙人种植的，很多人相信这种传说，要不山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枫树呢！当她玩过其他几座山峰，来到仙人峰山顶时，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范晓霞走进小店，想买一包方便面。

店里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太婆，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有点面熟，像在哪里见过，但她又想不起来。只是让她感到很奇怪，这老太太居然在这有两百多米高的山顶上开店，莫非真是神仙不成？要知道，在县城一般老太婆到了这年纪，最多在附近街边公园转转，坐坐、走走，跟其他老太太聊聊天，跳跳老年舞。多走几步都觉得很累，更别说爬这么高的山。

但很快范晓霞发现她错了。

当范晓霞走进小店对正在整理货品的老太婆说买方便面，老太婆便停下手里的活儿，笑问：你要买什么牌子的？

就拿康师傅吧。她说。

好的。老太婆转身便从货架上拿下一桶面给她。

要泡面吗？开水免费。老人又问。

好的，谢谢！范晓霞把钱递给她道。

老太婆又很快地拿来开水瓶给她泡面。里面还有大半瓶开水。开水瓶是竹做的套，里面放一个瓶胆，这样老式的开水瓶，县城里再也见不到了。

老太婆动作干最利索，完全不像一个有七十多岁的老人，也许是长得老，实际年龄要小许多吧。她心想。

在泡面时，范晓霞特意问了句：“奶奶您岁数多大？”

我呀，八十八岁了。老人笑答。

这让范晓霞心里不禁吃了一惊：我的妈呀。我没听错吧。

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听得清清楚楚。而这老太婆的声音非常响亮，像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范晓霞愣愣地望了老太婆一眼说：你不说，我真看不出来。我奶奶虽然已经过世多年，可她六十岁时身体还没你健康呢！

你过奖了，听你的声音，你应该是湖口县人吧。老太婆又笑眯眯地问。

是哦，你能听出来？范晓霞惊讶道。

那当然，我曾在你们县城工作了好几年呢！

哦，难怪！你以前干什么工作？面泡好了，怕烫嘴，范晓霞先喝了一小口汤，味道似乎比县城里买的还好。心里不禁嘀咕起来：难道县城里她偶尔买的康师傅方便面是假的？又想也许是这山里的水比城里的饮用水质更好吧。

你真想知道吗？老太婆问。

那当然。她笑答。

3

那是一九三八年春天......老人朝范晓霞招了招手，让她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后开始跟她讲关于她在湖口县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

那时我刚满十七岁，因为自幼跟父亲学武术，便有了一身好功夫。父亲的武功是祖父传授的；祖父的祖父曾是他们那一代武术名师，尤其善于刀剑之武术，一般七八个人近不了身，赤手空拳打也能打败几个壮汉。在那个战争动乱的年代，为了独生女不受人欺负，父亲想把他一身武术教给我，无奈我是女孩，又天资不高，虽然自幼为习武吃了不少苦。但练了十多年，还不到父亲一半的功力。后来到了嫁人的年龄，父亲也不让我练武术，他觉得女孩还是安静点更好，这样显得更温柔贤惠。再说学到的这些功夫也足以防身，打败两三个男人也没问题。

说到这里老太太仰头想了想，又接着说：我记得哪一天，有人告诉我，临县湖口县有个很有名的剧团，招收会一点功夫的演员。可不想一辈子在乡下度过的我想去试一下，但被父亲拒绝了。他觉得乡下比城市里好，吃喝自给自足，不用看人眼色。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我一个女孩子太过张扬，会容易惹祸上身。毕竟教我武术也为了健体防身，而不是拿出来显摆打架。尽管父亲不同意，但我还是偷偷去报名了，经过几次武术比赛面试，我被录取了。但因为没读多少书，没法看完剧本，剧组团长就安排我负责搬运并兼职保安工作，上不了台展示我的武术特长，让我很郁闷，甚至有了离开剧组的念头。直到有一天，那个演武生的男演员突然发生意外，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演员，团长只好让我女扮男装顶替那演员，经过短暂培训后，我就上岗了，真正开始了我的戏子生涯，让所有人都感到吃惊，我演武生极具天赋，演技很快地超过那男演员，获得了大家一致认可。说到这里，老太婆脸上露出来一丝丝欣慰的笑容。

那段时期，我们剧团几乎每天都在演出；我们在县城有自己的舞台，人们从四面八方来看表演，其中，因为我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许多人也是冲着我来看戏的。因为来看戏的人很多，因此也没有人能在我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大概是半年后的一天，团长交给我一封信，说是一个男士托她交给我的，我们团长是个中年女人。

后来，我拆看了，只有几句话：您好！我是某中学教师，很喜欢你演的武生戏。我一直在第一排第一号的位置看你演戏，很想认识你，希望我们单独见面谈谈。地址就在......但是我没有在意这封信，我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观众心血来潮的行为，自然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再演出时我开始有意注意他，果然看见一个文质彬彬，又高又廋的年轻男人在第一排左角一号位置上地看我表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在那个边角位置观看，而不是更好观看的中间位置。当我戏份演完，退出舞台时，他便又有些失落地提前离场。

后来，又一次演出完毕，还没等我退出舞台，他就擅自来到舞台上来找我。我非常生气，不但剧团有规矩，不许观众去台上找演员，不管他有什么事，只有通过团长的同意，才可上台，要不等到该演员卸妆后，去后台找他或她；而让我更生气的是，我怕他认出我是男扮女装，会败了观众的口味，扫了他们的兴趣，让我以后的演出受挫，也会给剧团带来不利的影响；毕竟，掩武生一直是男人的戏，他们会有受骗的感觉，自然也会有意见。

见这人来到我面前，我非常生气瞪着他问：你不知道规矩吗？演出时间不许观众上来，会打断演出的节凑，耽误时间，让其他观众也收到了影响，他们是花钱来看演戏，不是看私人聊天的。要是每个观众都像你一样，这戏还能演戏去吗？

对不起，我知道有这规矩，但我没法控制自己，你的演技太还好了，让我想起我的外公，他年轻时也在剧团演武生，你演的不比他差，甚至比他更好。当他说出这话，让我感到很意外，也没再那么生气了。

这时，团长走上来对这男人说：你怎么跑上舞台来了，还不快下去，要是你外公知道了也会生气。这时候，台下的观众开始骚动，有人吹响不满的口哨声。在团长的催促下，男人不得不下台，但他又对着我耳朵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你是女生，台下再见，我真话要对你说。听了他的话，我的脸色迅速黑下来。

当我卸完妆，准备出去时，团长说你可以跟他聊聊，他外公退休前曾是剧团副团长兼武生，有一身好功夫，也许通过他你能跟他外公学到更多的东西。我本来不想见他，但听了团长的话，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决定跟他单独谈谈。

那个男人就在门外等我，卸妆后，我露出来女孩本真面目，我想试一下他是否能认出我，故意装没看见他从他面前走过去，没想到他马上拦住我并叫出我名字，显然，他不但认出我，还早跟其他人打探过我，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只好停住脚步，看他接下来有什么反应。

在这里不便交谈，我们去对面的那家茶楼谈吧。他朝马路那家茶楼指了指对我说。犹豫了一下，我同意了。

来到茶楼的二楼，我们在靠近窗口的桌边坐下来。他一招手，那女服务生很快地端来一壶茶和点心。

你演得太好，能一口气翻几十个跟斗我还真没见过。他帮我倒上一杯茶说。

你外公曾也在剧团演武生？我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我必须要更深地掩饰自己，也要装出对他的比较随便的态度。

是的，他已经退休很多年了，但还常常对剧团念念不完。有时候，也会来剧团看看，但这几年没来了。’

为什么没来？我惊讶地道。

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他叹了声说。

这是什么病？我又问。

就是老年痴呆症。他说。

哦，严重吗？我吃了一惊。

比较严重，记忆衰退严重，以前的事都想不起来了。男人又叹了声说，让

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虽然他已记不起往事和朋友，但还是能认出家人，还可以叫出所有人的名字。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安慰他，又想怕是从他外公那里什么也学不到了。

之后，我又了解到了他更多，他本来对考古很感兴趣，高考时也想填这个志愿，但遭到父亲的反对，他说那职业很辛苦，常年在野外工作，也很危险，而且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听父亲这么一说，母亲也反对他填报这志愿。父母都是医生，就他一个独生子，不希望他离开他们太远太久。他们最希望他做老师，而且通过关系，可以让他在县城中学教书。最后，拗不过父母的要求，他只好报读历史专业，毕业后，在县城中学任教，也算是离考古专业沾点边儿。说到这里，有个游客进来买汽水，老太婆便停下来给游客拿了一瓶汽水。汽水是用玻璃瓶子装的，游客一口气喝完后，把钱扔在柜台上就走了。老太婆这才走过来对范晓霞说了句：这饮料那时候就有了，城里人特别爱喝，现在的人反而喝得少了，他们都喜欢喝可口可乐、矿泉水。范晓霞点点头，表示对她的话很赞同，她自己就很喜欢喝这两种饮料。

然后，老太婆坐下来，又接着跟她讲：分手时，我才问他为什么喜欢坐在前排左角观看，那观看的效果会大打折的，他这才挠了挠脑袋解释：是为了更好数我能翻多少跟头，因为我总是从舞台左角开始翻起。让我哭笑不得。后来又经过几次约见之后，我对他便有了些好感。

有一天他突然向我求婚，而在这之前我没有一点预兆，我只把他当一个粉丝。毕竟我是农村人，也认识不了几个字，而他是城里人，还是一个中学教师，两人身份悬殊，就是我们同意，他父母也不会同意。自然而然我拒绝了他。但他没有因此知难而退。反而更是热情高涨，紧追不舍，就是一颗冰心，也会被他的情火融化了。慢慢地我也被他的诚恳征服了，答应了他。但有一个要求，必须他家人都同意。他说他会说服他家人。但每一次都遭到了他家人的反对，他家人希望他找的对象是门当户对的城里人，而不是一个农村出身的戏子，还是个武戏子，无论她有多美有多优秀，也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有一次，他母亲甚至来到剧团找我，要我离开她儿子，她可以给我一笔钱，但我拒绝了。我说爱情不是买卖，不是钱能解决的。如果你儿子答应跟我分手，我无话可说，马上分手；她又威胁我，如果我还跟她儿子交往，让她看见了，会打断我的腿，让我有来无回。我说你想怎么样多行，我不怕。

虽然遭到他家人的反对，他依然不愿放弃我，他甚至愿意放弃一切跟我私奔，我去哪他也去哪。我当然也反对，不但他是家里独生子，我也是家里独生女，是绝对不可能为了私情而干出大道不逆的事情；最后，他说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在阳光的阴影下谈恋爱吧。我说我还年轻，也不想过早结婚。等时间长了，也许你父母会改变对我的态度呢，同意我们的婚事呢！他想了想，叹了声说，也希望这样。说实话，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也不抱任何希望。而且我也总觉得他应该找比我更好的城里人才对；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莫名其妙地因爱观看我演出而爱上了我。

那时候，日本已经占领了东北三省，并继续南下扩张，吞并中国的野心暴露无遗，全国各地有志青年都加入了反抗之中：有人参军去前线，有人加入地下党秘密活动，有人公开游行支持抗日，为了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不久后，在别人的介绍下，我也加入了地下党，被派遣到东北活动，离开前，我跟他见了最后一面，我希望他也能加入地下党，一同前去东北，进行伟大的抗日事业。他犹豫了好几天，最后，以父母死活不让他去的理由拒绝了。我想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何况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他父母靠谁去？也会让我感到罪过；要知道，我连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心里也没底。虽然我也是独生女，但是父亲知道后，反而非常支持我，他说国家有难，不分男女，人人有责。如果不是家里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他也会去参军，打游击去。

说到这里，老太婆沉默了一下，满是皱纹脸上露出来几分坦然的笑容：没有了精神负担，我就义无反顾地干我的伟大的抗日事业去了，可这事远比想象中危险的多，也困难的多，在收集情报的过程中，我们的地下组织多次遭到破坏，有不少人被批捕牺牲，我也是因为有点功夫，在同志们的帮助下，几次死里逃生。

我是一九三九年六月加入地下党，同年九月去东北干这行工作，一直到一九四四年三月跟组织失去了联系，才回来，历时将近五年。

你怎么会跟组织失联呢？范晓霞突然插了句。

那是我们小组遭到最严重的破坏，因为叛徒的出卖，跟我联系的所有同志都被捕了，后来也都被日军杀害了......说到这里，老太婆又叹了声说，其中许多人我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有男有女，我们都是以代号接触，除了工作上的事，其他私事也是禁止打听的。不久后，有个老同志突然找到我，让我在此待命，并告诉我会有一个暗号叫牛角的男人跟我联系。以后他也是我的上级。可是，我整整等了一年也没等到这个人来找我，后来我想尽办法去打听，才知道他已经牺牲了。还遭受了严刑拷打，但始终没有供出我。又等了一段时间，确定了我已经完全跟组织失去了联系，只好沿途步行回到了故乡，走了整整一个多月。靠生吃野菜喝溪水活过来。

你真了不起，范晓霞脸上露出敬佩的神情，让我步行半天我都受不了。她说。

听了范晓霞的话，老太婆微微一笑，说：现在交通工具多，谁还愿吃那份苦？相比于后来红军万里长征，我这又算得了什么？那时候，除了缺少车费，还有信念支撑我，我不想客死他乡，既然没有为革命牺牲，那就活着回去，毕竟家里还有父母......当然，也想见一下那个教师，不为别的，就为一句承诺：我答应过他，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一定会跟他见个面，再去茶楼喝一次茶，这也是他送我走时的要求。说到这里，老太太停了一下，又笑道：他也没再要求我们重逢时是否可以把爱情曲继续唱下去，估计他心里认为我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后来呢？范晓霞又问。

但当我回到县城后，才发现一切物是人非，日本鬼子已经打到我们县城，许多学校、政府大楼和工厂都被轰炸了，到处留下废墟。许多人已经外逃了......后来，我才打听到，他已经参加了国军，上前线打仗去了，而且没多久就牺牲了。

你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吧？”范晓霞叹息道。

没有！我以为他还在学校教书，并结婚生子了，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老太婆摇摇头，又接着说：我只好带着遗憾和几分痛苦回到了我的村庄。幸运的是因为村庄小，又在偏僻的山脚下，我们村没有被日本鬼子扫荡，但爷爷奶奶和父亲都相继过世；父亲是在别人家里喝醉了酒，深夜归来，不小心跌到野塘里淹死了。说完，老太太居然流下眼泪。她说在干地下党时，再苦再危险也没留下一滴眼泪，如今为去世多年的家人流下眼泪，证明在她坚强的外表下面，还是包囊着一颗柔软的女儿心。

不久后，我就跟一村民结婚了，有了一对儿女，如今孙子也成家了，不久前，她当上婆婆了。是农村不多见的四代同堂。说到这里，老太太擦了擦眼睛，脸上又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时候，一个中年夫妻男人走进来，还带来了一只大黑狗。大黑狗见到范晓霞便朝她狂吠起来。但很快被男人制止住了。

这是我儿子和儿媳妇，白天他们在干农活。晚上我儿子就来看店。老太婆突然对被狗吓了一跳的范晓霞介绍道。那对中年夫妻朝范晓霞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

妈，天色已晚，让桂兰带你回家去吧。男人对老太太说。

范晓霞这才发现，天色已晚，再不回去，怕是赶不上回去的车了。便跟老太婆打了个招呼，提前下山了。

4

见范晓霞回来了，父母问她这次单独旅游感受和过程。范晓霞自然稍稍夸张地赞美了几句红阳山的美丽，让他们也很羡慕，他们也没去玩过，表示以后有机会也去玩。最后，范晓霞又跟他们说起来这个老太婆，父亲感慨道：巾帼不让须眉！这个年代女强人也越来越多，有阴盛阳衰之势。母亲没说什么，只是面露惊讶之色。似乎有话想说又没说出来。但范晓霞很快地发现了，便让她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出来，这不过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而已，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母亲这才犹豫着说了句：老太婆说的这个教师，他的经历跟你外公有几分相似。

什么？范晓霞跟父亲几乎同时惊叫起来。

你别胡说，你爸爸一直县城剧团工作，根本就没有去参加国军，更没有牺牲，只不过是去前线部队慰问演出过一次。那老太太说的肯定是另一个人。

是呀，外公知道了会生气的。范晓霞又说。

母亲又叹了声说：我也不太相信，但在我小时候，你外公确是跟我提到过这么一个女扮男装的武生演员。随后，大家一片沉默。这件事也很快地忘了。

一年后的某一天，是外公的九十岁生日，范晓霞一家人去舅舅家给外公过生日。也许是天意，当天外公精神特别好，思维也很清晰，谈吐也比较顺畅。完全看不出一点痴呆症的迹象。范晓霞就趁机问外公年轻时是不是认识一个叫许芬芬的剧团女演员，听了他的话，本是满脸笑容的外公，突然沉下脸，错愕地望着范晓霞，两片薄薄的嘴唇不停地上下颤动起来，持续了大约十几秒后，才从掉光了牙齿的嘴里漏出一句：你咋知道的？

所有人多惊讶地望着外公，他们没想到这事是真的。可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这不过是外公年轻时发生在他身上一件无疾而终的初恋罢了。

快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时外公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又笑着问范晓霞。

于是，范晓霞便把她去红阳山旅游时跟老太婆见面的事说了。

唉，真没想到，她还活着，不但活着，还那么健康，我可不如她了。外公叹了声道。

大家便一边安慰着外公，一边感叹世事无常。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外公又对他们说，他想在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有些误会想告诉她。又很快遭到大家反对，说他不但走不了路，上下床都要家人扶着，更别提去那么远的地方见一个几十年没有交集的故人。再说人家愿不愿见还是个问题呢！可是外公不听他们的，执意要去见她一面，不然就绝食。没办法，最后大家一商量，决定去红阳山请老太婆来跟外公见面。当他们把这个决定告诉外公后，他想了想，也同意了，又从他的床底下拿出一个老旧的小木箱，打开锁，从里面拿一个退了色的红布包囊，打开包囊，一个小小的首饰盒出现在大家面前，里面是一个金戒指，上面刻着：芬芬两个字。大家不解其意，外公边说：“这是我准备送给她订婚戒指，但是我没有送出去，因为遭到了我父母的反对。也许她也认不出了我了，也不来了。你们就把这个戒指给她，她就明白了我是谁，误解也会消除。”

要是外婆还活着，她会很生气的。听了外公的话，范晓霞忍不住蹦出一句。

就你多嘴。母亲便骂了她一句。

去吧，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外公说了句后，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们。

这个任务自然又交给了范晓霞，两天后，当范晓霞再一次来到红阳山上的小店时，没有见到老太太，只有她儿媳妇在店里。她以为老太婆在家里没有来，毕竟她太老了，在这山上上上下下走动不便，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小事。

老太婆的儿媳妇显然还认识她，先跟她打招呼：又来旅游了。范晓霞摇摇头说是来找老太婆。那中年女人便奇怪地问范晓霞找她有什么事，范晓霞这才把她来的目的跟她说了。没想到，听了她的话，这女人叹了一声说：这事她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我们只知道她做过地下党。听了中年女人的话，让范晓霞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拿出那金戒指递给老太婆的儿媳妇说：这是我外公让我交给她的。但被这女人拒绝了，她摇摇头说：老人在几个月前病逝了。这个没法交给她。你还是带回去还给你外公吧。范晓霞怔了怔，半晌，她才叹道：“唉，真没想到啊！”便默默地把戒指放回手袋里。

走在回来的路上，范晓霞心里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该怎样跟外公交代，他把这个希望交给她，可她没法完成。为了不让外公失望，范晓霞决定先跟大家商量好，只要外公不再提起，他们就不说出来，万一外公提出来，就以暂时没找到或没时间去找老太婆为由搪塞过去，毕竟，外公得了老年痴呆症，虽然不太严重，可也常常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回家后，得知了这个消息，所有人一致同意了范晓霞的建议。

但让范晓霞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外公也病逝了。让她总觉得心里失去了什么，又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这天晚上，范晓霞做了一个梦，又梦见那个老太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是梦见在火车上见到她。老太婆穿着一身干净的老年服装，什么行李也没带，她就坐在范晓霞对面，对她说去深圳吧，那是个美丽富裕的大城市，会实现你想要的一切，不去你会后悔的。

早晨醒来，洗脸时，范晓霞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多看了几眼，突然发现那张脸跟老太婆非常相似，不过是年轻版的。这才恍然大悟，梦中的老太婆就是多年后的自己。便打消了去大城市的念头，决定留在小县城，留在父母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