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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熳菁打来电话时,我们正在九江参观浔阳楼,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便走到一旁接听,“朱老圆寂了.......”不知何故,她的声音变小了许多,还带着些许哭音,让我听不太真切。
“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我说。柳熳菁便又大声重复一遍:“朱老在大华寺圆寂了,你要不要过来送他一程。”这次哭音消失了,基本恢复了她以往清亮的嗓音。
听了她的话,我便愣住了:一个月前,我还去大华寺探望过朱老,虽然他已是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看上去状态还是不错,交流也没问题,只是反应有些慢而已,似乎之前得的痴呆症也治好了。看来在寺庙修炼比吃药效果好。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才不过一个多月时间,他突然圆寂了,真是世事无常啊!这消息让我心里有些不好受。我紧紧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电话那头又传来:“喂,胡叔你听见没?”这才回过神来,告诉柳熳菁,我正随作家团在外地交流,一时也回去不了,你就替我买个花圈送去,以表达我对朱老的悼念!柳熳菁答应了。说这话时,我心里还是觉得对朱老有些愧疚,毕竟有着三十年的友情啊!我更应该去参加朱老的追悼会,送他最后一程。可已经来不及了,出家人在寺院圆寂了,是不许停留超过一天的,必须在当天火化。只好在心里祈求能得到已驾鹤西去的朱老的谅解。
写到这里,我必须要说明一下,在深圳画坛,我认识不少画家。其中有两位与我交往颇深,成了我的好朋友。他们分别是老画家朱鹤鸣和青年女画家柳熳菁。他们一个长得仙风道骨,银须飘逸;一个长得如出水芙蓉,明目皓齿。每到一个地方,总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而他们的画法更是独树一帜,令人叫绝。因为他们不是用传统的毛笔或油画笔作画,而是独创了新的“作画工具”和画技:一个用鼻子画,一个用唇画。用鼻子画的是朱鹤鸣;用唇画的是柳熳菁。我与朱鹤鸣已有三十年的交情。柳熳菁还是朱鹤鸣介绍认识的,也有十多年了,在这变化日新月异,金钱至上,友情愈来愈淡的年代是不多的。
我至今仍记得我与朱老认识时的情景。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刚大学毕业的我在一家报社做实习记者。一天,主编让我去采访一位画家,他在市民中心广场举办露天画展;他还特意告诉我,他叫朱鹤鸣,是享誉国内画坛的名家,让我采访他时要有礼貌,要尊重他的意愿,他不想回答的,就不要问。
我很乐意接受这次采访,首先是我从小对美术也很感兴趣,甚至读初中了还幻想着将来考上中央美术院。只是后来兴趣改变了,转而喜欢文学,喜欢写诗歌,才慢慢地放弃了对美术的追求。但偶尔还会去看画展。
那天,当我带着激动的心情赶到朱老办画展的场地时,发现已经有不少围观者,以老年人居多,也有少量中年人和维护秩序的保安。这也不奇怪,年轻人都忙着工作、谈恋爱去了,也没几个人对画展有兴趣。朱老的画是挂在一排排铁架子上,像挂着一块块五花肉。有大有小。我特意数了一下,一排二十副,共五排,有大有小,刚好一百幅!以山水画居多,也有少量人物画和花鸟画,甚至还有几幅现代城市画,画的就是深圳。题材丰富,技法多变。可见朱老是多面画手,艺术造诣很高。
当我在一幅山水画前停下来欣赏时,说实话,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在我参观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画展中,能把水墨国画画得如此逼真,有立体感的人还真没见过。简直让人难以想象,那山那水那树那楼那亭那桥那人及那些飞鸟活灵活现,让人真假难辨,居然是朱老用鼻子和手指画出来的。那时朱老也刚四十出头,但还没过四十五岁,按中国的年龄阶段划分,还是青年画家,但显然,他独创的鼻画名不虚传,也成了后来者学习却又不可逾越的高山,对中国画坛做出了较大的贡献!
当然,我是带着任务来采访朱老,而不是为观画而来。但当我把每一幅画细细地观完后,仍不见朱老本人的到来,便有些疑惑:哪有办画展而画家不在场呢?至少首日应该到场。听主编说朱老要举办半个月,这也罕见。后来见一些老头老太太们朝不远处一间小屋奔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上去一看,才发现朱老正在里面表演他的鼻画技法,还一再叮嘱围观者需注意鼻画沾墨多少及运用的方法。原来是免费叫教些退休后的老人学画。在城市里,很多老人退休后,拿起画笔,重拾少年时的梦想;当然,大都也不是想成为画家,只当成一种爱好的延续,既能健体,也是怡情悦性,一种享受。
后来,在朱老休息的间隙,我才有机会对他进行了采访,让我对他创作鼻画最初出发点和观念,以及对鼻画未来的方向和市场效应,有了较深的了解。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朱老对我的提问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完全没有以往我见过的艺术家那持才自傲、目中无人的傲慢的姿态。而是非常谦逊、平易近人的艺术家。他的画被许多国内外各种机构、单位和私人收藏。
因为有了这次采访,后来再见到朱老,也就没有了拘束,什么都可以谈.......朱老生性随和,谈吐温文儒雅,从不抢话,直到别人说完了,才表达他的意见。他善于交谈,从来不会让人生气,他更不会生气,人际交往甚广,在各界都有不少朋友。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特别是在我当上本报主编以后,我多次以整版的形式发表了他的作品和简介。让更多年轻人了解他。而我们也成了忘年之交,成了这个城市里最好的朋友。我还专门把我一个空余的小房间,留给他作画室,他很多佳作都是在我家完成的。他常跟我聊老一辈书画家的逸闻趣事,让我欣赏他的藏品《民国时期著名书画家的作品》,看他写字作画,每每都是收获,都是享受。
2
朱老是八十年代中期,被深圳以引进特殊人才从湖南调来深圳的,一直在深圳文化馆工作。之前他在长沙美术院工作,是副院长。他曾不止一次这样告诉我,如果没有邓小平改革开放,也就没有今天的深圳,他也没有机会来深圳工作。每逢深圳国庆节,或纪念深圳改革周年,朱老必会去莲花山给邓小平铜像献花,以示他对领袖的悼念和缅怀!一开始,他也是用毛笔作画,后改为用鼻画完全是偶然触发的。那是有一年,他回湖南老家,刚好下了一场大雪,当他回到村里时,门前以已堆起厚厚的积雪,父母似乎知道他快要到家了,早早地打开了大门,等他回家。可他突然被村道上各种印迹产生了兴趣:那是人和牲口及家禽、小鸟留下的足迹,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交错重叠在一起,看上去很凌乱,细看却构成了一副独特奇妙的画,这种印象至今还留在他脑海里,让他忘不了。
后来回到深圳以后,他又想起了这由各种足印构成的奇特的画面,便产生了用脚作画的念头,并且还画了一阵子,又觉得效果不太好,还弄得满地到处是墨汁和颜料,便放弃了。再后来,他决定用手指试试,毕竟手指比脚指灵活,轻重拿捏有度,沾墨沾水有分寸。效果不错,但是在明清时期就有人用手指作画。算不上自创。后来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用鼻子试一下,没想到一下子就上瘾了,经过几年的摸索,他终于创造了新的鼻画画法,并出了一本画集,获得了较大的成功,还再出版了一次,很快他的画也被许多企业和私人收藏,模仿者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受到启发,开始用屁股作画了,基本也只能画荷花或者大石头。鼻子跟手指功能差不多,可以作各种题材的画。
记得那年四川大发生地震,朱老受邀参加全国画展义卖,并将拍卖所得款全部捐给受灾区。为此,他在我家花了两个双休日,画了一副长约三米,宽约两米的横幅山水画。完全是用手画成的,并取名“太阳照东方”,显然寓意着中国的强大繁荣!这也是他罕见的巨作。然后,又让我拍下来留个纪念。此后,我也很快的忘了这事。
两年前的一天,我正在书房里写诗。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一打开门便见朱老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后面是他儿子。他儿子在广州做生意,并定居在广州,常过来看看他。老伴也在广州给给儿子带孩子。每过两三个月,朱老也去广州与家人团聚。但第二天又回到深圳,他更习惯一个人生活。这些年来,他一直住在单位分给他的房子里,虽然他卖画也挣了不少钱,在深圳买套房也没问题。但他从来没有在深圳买房的打算,虽然他一家人的户口都早已转来了在深圳。后来,他儿子从广州大学毕业了,留在广州,就给儿子在广州买了一套房,还出资给他做生意,开了个汽车美容店。听说生意还不错。我曾见过他儿子几次,他请我们吃过饭,经过短暂交流,发现他思维敏捷、能说会道,确实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我暗暗为朱老有个出息的儿子也感到很高兴。
我已经跟朱老有大半年没见面,听说他在屋里摔了一跤,造成左手骨折,儿子把他接去广州治病去了。这是在去广州前,他特意打电话告诉我的。后来,还给我发来了一张左手打着绑带挂在胸前照片,以证明他的话不假。再后来我还打过两次电话给他,都是他老伴接的电话,她说朱老外出了,手伤也快好了。这次突然又见他回来,我很高兴,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一点异样,完全是一副健康的神态。我把他们让进屋,又让妻子去煮了碗鸡蛋面,朱老很喜欢吃这个面。每次来我家作画时,我留他吃饭,他别的都不吃,就要一碗鸡蛋面。吃完了,也不忘给我妻子道一声谢。
自热而然,这次我们也是以面招待他们。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朱老会突然跟我翻脸。他吃完面,也不用餐巾纸,直接用手抹了抹嘴,然后瞪着我大声说:“把‘太阳照东方’还给我。”
我当时就愣住了,笑着问:“什么‘太阳照东方?’我没见过呀!”
没想到听了我的话,朱老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左手横在胸前,保持着以前挂着绑带状,右手却以非常夸张的摇摆幅度快速地来到我面前,脸红脖子粗地对我说,:“就是那副为四川发地震而作的义捐画!快还给我。”看得出来,他的左手还没有恢复到原状。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了:那副画画好后,他又让我拍下照片,最后,他又亲自寄往外省举办方了,可现在他却为何向我索要呢?真是莫名其妙!
可是,无论我怎么解释,朱老也不相信,仍坚持称那副画还存放在我这里。
正在我准备去找那副后来被我从照相馆洗下来的照片时,朱老的儿子躲在他身后朝我递眼色:他先朝我摇了摇头,又朝门口努努嘴,似乎意示我不要理睬他父亲,出去避一下,我一时我没反应过来,还对朱老师说:“我有照片为证!是你让我拍下来的,后来我去照相馆洗出来了,你又不要,我一直藏着呢!我这就去找来给你看。”他干脆说胡叔你先出去一下......见他这么一说,我又停住了脚步,扫了朱老一眼,他依然凶巴巴地瞪着我,也不说话,像一个陌生人。我突然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谁的问题呢?肯定是朱老的问题。便借口买东西出去了。
在外面转了一会儿,回来时,才发现朱老和他儿子已经走了。饭碗还在桌上,妻子正黑着脸靠在沙发上,一脸怒气,看上去她非常生气。见我回来了,她便愤愤不平地对我说:“他怎么能这样呢,他这不是无赖吗!下次来我不会煮面给他吃,最好他再也不来了,我不欢迎他!也不许你再跟他来往!”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只好安慰妻子:“人老了,容易犯糊涂!别跟犯糊涂的老人一般见识。”说了好久,她才慢慢消气了。
大概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我收到了朱老儿子打来的电话,他向我道歉说他爸患了轻度老年痴呆症,脑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记性也大不如前了。只是还认得家人和朋友而已。请我理解并谅解。听他这么一说,我傻眼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向朱老的儿子表示惋惜之情。让我没想到的是,从这以后,再也没有朱老的信息。我打朱老和他儿子的电话,都是空号,找所有认识朱老的人,要么表示不知道,要么知道也不肯说。一直到去年年底,我又突然收到他儿子打来的电话,说为了安静用佛法治病,朱老在深圳大华寺出家了,当初之所以换了电话号码,是因为朱老觉得还不便见到熟人,现在他感觉自己的病好了些,又想跟老朋友叙叙旧,便让儿子给我们打电话,希望我们能去大华寺看看他。
之后,我三次去大华寺看望朱老,其中有一次,我进去时,柳熳菁正在同朱老说话,她是第一次来,也是朱老儿子告诉她的地址。不可否认的是,每一次来,朱老的气色也比上一次好,正当我们都认为朱老的病完全可以恢复,起码再活个十年八年没问题时,没想到他却突然圆寂了。
3
在九江呆了两天,我就回深圳了,给柳熳菁打了个电话,想了解一下朱老出殡的情况,可她说还是过几天来我家再告诉我。我当然更高兴,这位在深圳画坛暂露头角的青年女画家,以她独特的画法和画风,在画坛引起不小的轰动,虽然她的画在国内受众小,但在日本和韩国深受欢迎,尤其是日本收藏家,大量收购了她的唇画,而她的唇画,都是用口红画的,大多是古今中外名人的肖像画。也偶然画些动物。无一例外都是口红画,包括人的头发、眼睛和动物的尾巴。有不少同行戏谑称她是口红画家,倒也说不上嫉妒,但多少有些讽刺的味道。
认识柳熳菁是朱老那次义捐不久的事,一天,他突然带来一个年轻的女孩来我家,我以为是他闺女什么人,还没待我开口,朱老便给我作介绍,“她是青年画家柳熳菁。”我便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孩,大概也就二十刚出头,长得很美,留着披肩长发,上身穿着白衫衣,下身穿着有几个破洞的褪色的蓝色牛仔裤,显得既乖巧又活泼,浑身上下散发着艺术气质。
“你还是学生吧?”我笑了笑问。
“不,刚从中央美院毕业!”柳熳菁答。
“她是画油画的。”朱老又添了句。
正好到了吃饭时间,我请他们去楼下一家装修精致的湘菜馆吃午饭。这时才得知,柳熳菁也是湖南人,还是朱老一个大学同学的女儿,从中央美院毕业后,就来深圳了,先在一家广告公司打了一段时间工,后来去了大芬村做了专业画家。生意不好不坏,养自己完全没问题。
“我带她来是想让你们认识一下,也希望你能写篇文章在你主编的报纸上宣传一下。”几杯酒下肚后,朱老便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已经多年没有给他也没给任何人写这类文章了。不是没想过,而是因为电子刊物几乎完全取代了纸媒,没多少人看报纸了,生存都靠政府拨款了,更不要说还会产生多大反响。再大的名家也没用,何况是刚从美院毕业的新人。
虽然知道效果不大,但我还是很快地答应了。并且详细地问了柳熳菁一些创作上的事情。又让她回去拍一些满意的画作照片给我。一个月后,我便以两个整版面的篇幅发表了她的作品和我给她写的创作简历。我给她寄去了十份样报。稿费要延迟些日子。
见报后,柳熳菁非常高兴,一再邀约我去她的画室看看,要给我免费画一副肖像。我说我还想多活几年,不需要这么早画像了。她在电话那头咯咯笑一会儿,才解释说:“我不是画遗像,是给你画艺术照,从头画到脚的。”推辞不过,我只好答应了。但有个要求,让朱老一起去。她答应了,还说她能在大芬村租店面还是朱老帮忙的,但他也只来过一次,后来也没来过,但经常打电话鼓励她,说得最多的是要搞原创,要有创新意识。
去时,我又打电话问朱老去不去,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了,说我们应该多去看看,给她一些鼓励和信心,毕竟她刚来不久,还是中央美院毕业的,跟那几千名野路子出身,没有学历的农民画工不一样。
那天,因为我住在宝安城,距离比住在福田的朱老更近,又是坐地铁去,比朱老早一个小时到大芬村。这是我第一次来大芬村。一走进大芬村,似乎走进了艺术王国,四处散发出淡淡的刺鼻的油墨味儿。那些小巷里两旁墙边摆满了各种题材的油画,也有少量国画。但大部分还是复制品,画的大都是梵高等人的作品。也有少量原创。这原本住着三百多客家人的村庄。以前又穷脏又乱,被外界称为“大粪坑”,因为一个叫黄江的香港人带着二十多名画工来这租房办厂,以流水线的模式复制梵高等名家油画闻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也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这些人里还有不少省级以上的美协会员;他们在这里租房作画买画,日复一日地复制梵高们的画销往国外。鼎盛时期,这里及周边居住着高达八千人,有着五千家画廊店面。但大部分人只能称作画工,他们是没有美术基础的农民工,经过简单地培训以后,就上岗了。靠复制梵高们作品为生。有的人一副向日葵就画了几千幅。国外百分之八十的油画出自大芬村。连续多年,这个油画村年总收入高达四十多亿元。在二零零八年发生金融危机后,全球经济萧条,出口订单减掉了一半,那些曾以流水线模式制作油画的工厂也都消失了,留下来的都是个人。现在有一半油画是卖在国内,在淘宝等销售,也摆在画廊门外卖给前来旅游的人。柳蔓菁到来时,这里仍居住着五千人,有三千画廊店面。
如今,这里靠房租富起来的村民们耳濡目染久了,也改掉了当初简单粗鲁的性格,也变得很文雅起来,与人交谈也显得彬彬有礼,富有耐心。
按柳熳菁发给我的地址信息,我很快找到了她的画廊。我来到时,她正在把一幅她刚画好的“向日葵”搬出来,摆放在门口,而且同样的画有好几副。上面标价八十元。我感到非常惊讶,我说你画的梵高的向日葵怎么卖这么低?她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三级赝品,能卖这个价钱还算不错。可是后来我网上查了一下,像她这样的作品,在欧美售价高达几百美元。可见这里的竞争还是蛮激烈的。她还告诉我,除了客户的少量订单外,就是在淘宝上卖,她的客户有一半是淘宝上的店主,按他们的要求制作油画,而摆在门外的油画一般都是游客买走的。
我说你是从中央美术院毕业的高材生,靠复制梵高也不是长久的事,要有原创作品,才有出路呢!柳熳菁想了想说,原创作品几乎卖不出去,她也要吃饭,不能不复制梵高,等生活好转了些,再画原创画。
听了她的话,我一时无语,她的话没错,没有单位给她发工资,能活下去就很不错了。当我把那几千元稿费给她时,柳熳菁显得非常吃惊,她说她没想到不但发表了她的画,还有这么多稿费。其实,我是按报社最高标准给她的稿费。朱老也没给过。
朱老开着车来时,柳熳菁正在实现她的许诺,给我画像。我一再叮嘱她,必须要画脚,哪怕是盘着腿也好,我还想在这片土地上多走几十年。柳熳菁边画边答:“就画你现在坐在椅子上的样子。盘腿很累,虽然是画,他也累,只是我们感觉不到,但我们看着也累。”这是她一句幽默话,我忍不住地笑了。
在我看来没半天时间是画不好的,没想到柳熳菁只花了两个多小时画好了。当时,朱老就在一旁看着她画,不时给她指点一下。画好后,又放在风扇面前吹,这样会快速干透。看着第一幅自画像,就像看着自己的孪生兄弟一样,我的心情非常感动。当然我没有孪生兄弟,但她画得比孪生兄弟更像我。这感觉让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
后来,在回去时朱老非要我坐他的车回去。在车上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了句:“那些年,你发表我的指画,从来没有给过两个版面呢,是不是小瞧指画?”
我忙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那时报纸很畅销,有很多订户,在报刊亭零售也很好,想上版面的各种名家很多,没办法呀!报纸也不是我办的。”见朱老笑着没作声,又说:“现在倒是可以给你两个甚至更多的版面发表你的作品,只是再也不会有当初那么大的反响。”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发表了朱老的指画作品时,不但报纸很快地销售一空,还有不少读者跑到报社来索要朱老的地址和电话,我当然没有给,我明白他不喜欢那些读者去打扰他,但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他后,朱老感慨道:真没想到深圳还有这么多热爱艺术的人。如今许多人在绘画上看不到未来,都改行了:有人经商,有人做律师,有人给工厂跑业务......大都干着与艺术完全不沾边的工作。
听了我的话,朱老摇摇头哈哈大笑地说:“我是开玩笑,你看我现在还需要用报纸去宣传吗?”
我无语了。的确,朱老已是一个知名画家,作品被许多国内外单位和个人收藏。报纸对他来说已经无用之物了。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城市,报纸是可有可无的,没有实用功能,但政府必须要办,也必须要宣传,这也是文化的一种产品啊!一个城市怎么能没有文化呢!好在报纸虽然没有多少读者了,但我们工作人员一个不少,工资也不断地增加,生活有保证,也就有信心把报纸继续办下去。
4
两年后,让我和朱老都没有想到的是,柳熳菁突然在大芬村火了,她的画开始被人日韩商人大量订购,因为她独创了一种新画种:唇画。她并没有告诉我们,我们都是从电视新闻里得知,那是一个年轻的女记者在大芬村采对柳熳菁的采访,只有短短十来分钟,但足以让我们感到非常吃惊。虽然看到了这个新闻,但我还是将信将疑,我便给朱老打电话,问他是否知道这事。他说柳熳菁是告诉过他,她正在探索一种新的画种,用新的材料和工具作画,但没有告诉他是唇画,就是用嘴唇和口红在白纸上作画,更没想到这样的画,还会在日韩走俏,深受欢迎。
最后,朱老说:“我觉得还是油画好,毕竟在欧美有几百年的传统,虽然从外国传过来的,她不应该丢弃,这也是她的专业,市场也不错。”
“要不,哪天让她来给我们表演一下,让我们亲自感受一下唇画的效果和魅力。”我提议道。
“行,哪天我们再去大芬村一趟......”朱老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
我答应了。但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们都没有去成。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我们虽然没有去柳熳菁的画廊看她的唇画表演,但她每年都会来我家和朱老家看看我们,还各送了我们一幅唇画:送给我的是鲁迅画像,送给朱老的是徐白石画像。我们都曾有意无意地对她表示想看她唇画表演,但被柳熳菁拒绝了,她解释说这种画法羞于见人,你们只要觉得我画的还不错就行了,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和支持。
我们觉得她说得有理,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其实也能想象得到,让一个年轻的女画家当着两个老男人的面,用嘴唇在白纸上作画,就像蒙着眼爬在地上找钥匙,那样子确实不太雅观,简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我们都为这种念头而暗暗地感到些许羞愧!后来,柳熳菁还告诉了我们,她做唇画时,都是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完成的。
我认真地看过她送给我的鲁迅画像,虽然远看一团红,近看却须发毕现:那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一切事物的眼睛,极具鲁迅先生的神态!没有深厚的写实功底是画不出来的。我想,她的画迟早也该会被国人接受和欢迎吧。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至今她的唇画还没有被国内市场认可,倒是她的油画原创也开始被大家认可,买的人也越来越多。
再后来,柳熳菁结婚了。老公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老板,家底殷实。如果愿意,她完全可以做居家太太,不必这么辛苦作画卖画,但她没有放弃,她觉得女人不能完全把自己捆绑在婚姻上,事业还是必须要的。其实,在结婚前,她已经用卖画的钱在龙岗布吉镇买了房,衣食无忧。
5
柳熳菁来我家时,她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正在参加市作协召开的换届会议,我被推荐当上了一名理事。我跟她说了这事,让她改日再来,或者我去她家也行。但柳熳菁说她已经来了,会等到我回来。我觉得她一定还有什么急事要告诉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通报自己在各自创作上的情况。于是,会议一结束,我赶紧开车回来了。
“非常抱歉,让你久等了。”一进屋,便见柳熳菁正在跟妻子闲聊,我便对她说了句。柳熳菁笑了笑说:“胡叔我有几句话想告诉你。”看上去她脸上的气色不太好,但我也没想那么多,以为跟朱老圆寂有关,毕竟,她当初来深圳,朱老给了她不少帮助。可是,还没待我开口,她又接着把那天举办朱老的丧事说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很多我认识的熟人也参加了朱老的追悼会。这让我心里又升起对朱老丝丝愧意。
“我准备离开深圳了。”最后,柳熳菁又加了句,“这次来也是为了向你告别。”这让我感到很意外,我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深圳,你已经在这里买房定居了,也结婚有孩子了?没想到,听了我的话,她的脸色更加悲伤,情绪也更低落......我想也许跟朱老去世没关系。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点什么!”我急忙说。
“离婚了,房子也卖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恢复原状轻声答道。
“怎么会这样呢?”我不由吃惊地张口而出。在我的记忆中,他们简直是一对模仿夫妻,在他们的邀请下,去过他们家几次,他老公是非常体贴也非常健谈的男人。他们夫妻相敬如宾,非常尊重对方,又怎么会突然离婚了呢?柳熳菁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淡淡地一笑,说:“缘尽人散吧。”她不想回答,我也不好继续问下去。
后来,在柳熳菁离开深圳一年后,我才从另一个朋友口中才得知,其实,他们的婚姻早在两年前就出现危机,只是她一直从未在人前透露出来。原因是她老公在外面包养了情妇,还不止一个。她之所以一直没有跟他吵闹,是因为儿子还在念小学。今年他儿子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中学,也能照顾自己了,她马上就跟老公离婚了,儿子也被判给了老公。她净身出户,而她婚前买的房子也卖了,然后,带着这笔钱和几百幅画离开了深圳;而这一切,还都是在朱老圆寂前办好了。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她脸色不好的真正原因吧!
“那以后你怎么打算?毕竟,在深圳你还可以作画卖画!”我问她。
柳熳菁这才笑了笑说,“我准备去长沙租门面卖画,我有了一些固定的客户,养活自己完全没问题。”
“你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我送你。”我说,但是被柳熳菁婉拒了。然后,她又转身对我老伴说了句:“谢谢!阿姨你做的面条真好吃,我真好想有机会再来吃,可是我要走了,也许再也吃不到了。”
“你儿子还在深圳,以后你来深圳看儿子时,就来我家玩,我再给你做鸡蛋面吃。”妻子笑着接过她的话说。
“如果还来深圳的话,我一定回来看看你们。”柳熳菁答道。
我有些生气地问妻子,“你怎么就弄碗面呢?你不知道炒点菜吗?”
“胡叔,是我不让阿姨去买!我很喜欢吃面,阿姨还特意放了好几个鸡蛋呢!”听了柳熳菁的话,我无话可说,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朱老也喜欢吃面,柳熳菁也喜欢吃面,难道湖南人都喜欢吃面?又想不对,湖南主食是大米!唯一就是老伴做的鸡蛋面比米饭更对他们的胃口。
“这孩子来时,我刚吃过饭,本想买些菜或请她去楼下湘菜馆吃饭!她说更喜欢吃我做的鸡蛋面。”虽然我和妻子都是江西人,也喜欢吃湘菜。因为我们都吃辣,偶尔也会去楼下哪家湘菜馆打牙祭。可是,在我的记忆中,这还是柳熳菁第一次吃我妻子做的鸡蛋面呢!也许朱老曾告诉过她我妻子做的鸡蛋面与众不同,有独特的口味吧。只是我吃多了,反而倒没吃出个特别的味道来。
我和妻子把柳熳菁送到了楼下,她就不让送了,独自开车走了,看着她那辆红色宝马从我眼前由近而远,像慢慢熄灭的灯火,想想她以后也许不再来深圳,也许一辈子在长沙度过余生,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为她有些难过;而更让我感到失落的是,从此,我永远失去了这两个画家朋友。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忘了还柳熳菁替我给朱老买的花圈钱。便有些懊恼起来,我可不是贪小便宜的人,便给柳熳菁打了个电话,想跟她解释一下,却没人接听。也许她开车不方便接听吧。只好给她的微信发个红包,留言是我不能亲自去送你,这是我小小的心意,买点水果路上吃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明天,女儿就要回国了,我们应该准备点什么吧!”妻子突然提醒我说,我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已经在英国留学三年的女儿前两天给我们打来电话,已买好了回国的机票,今日回能回家。便忙对妻子说,我们还是先去把她的房间好好整理一下,门窗子也要擦干净,你是知道的,女儿从小就爱干净,房子每天会自己打扫。现在快二十岁了,就更不用说了。
说完,我们便转身朝楼上快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