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小林嘴上念叨了几遍这句古文,心中却忍不住一股子难过。一个真实的声音从心中飘过:“你是一个在北京角逐的失败者,已经被这座城市开除了。”他接着自言自语道:“滚蛋吧,滚蛋。”
三十出头,在北京名校硕士毕业数年的他,决定带着媳妇和两个孩子,回到媳妇的老家,一个比他自己的农村老家发达些的地方。实际上,这个地方仍然是乡镇。与其说是他带着媳妇,不如说是他跟着媳妇,去投奔媳妇的娘家。
媳妇和孩子已经睡着了。东西都打包好了,明天就分批往回寄送。回程票也定好了。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泪水簌簌地流过他的面颊。回到农村,一下子减省了购置京房的压力,日子应该好过很多。本是一种解脱,可为什么心中还有那么多不甘呢?
为了保持体面与优雅,他很少在人前表现出这种真实的情绪。相反,他尽量表现得洒脱自信,让他人相信他是为了适应“逆城市化”、“乡村振兴”的潮流而去的。然而,真实的情绪就是真实的情绪,是你用无数语言和理智都无法扭转的。有时候它真实得懊恼,也真实得可怜,甚至真实得可恨。对北京这座城市的五味陈杂,对自己的怨恨与无奈,都融在这泪水中。好在他知道,一旦扔掉心中所谓的尊严,剩下的便可能只是轻松。在这轻松前最纠结的一刻,他脑海中想到的人,便是他的父亲。他由衷地敬佩起了自己的父亲,这个曾经他一点也不觉得了不起的人,一个普通的农民。“老爸比我强,方方面面,真的。”他对自己说。
思绪回到了多年前。小时候,他就被父母寄予了跳出农门的厚望。虽然出生在农村家庭,可他还真没怎么干过重活,是被宠爱着长大的。父母先是在农村,后来又到了乡镇,日子始终过得去,可也始终没有做出任何让乡邻们看得上眼的成绩。他们普普通通,老实巴交,忍辱负重,唯一的希望,就是托起孩子的梦想。而托起这梦想的唯一通路,就是供他读书。父亲给过他无数的鼓励,也力所能及地创造条件,从大量地买书,到供他去县城上补习班,到送他去省城读高中,乃至陪他去北京顶级名校参加自主招生考试,每一步,都充满艰辛与希望,都汗水漫漫,也收获满满。
十八岁,他终于考入了北京的名校。乡里自然以他为骄傲,县里也把他列入了学习光荣榜。可到了大学,跟同学们一比,他仍然感到自卑。他共有三位室友,一位的父亲是房地产商,一位的父母都是北京的大学教师,一位父母都是南方省会城市的中学教师。只有他的父母,是不咋地的县城的不咋地的乡镇里的说不出干啥像样职业的人。他对父母,不能说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可这种感激之情经自卑感一调和,便成了一种寡淡的感情。
他有时候觉得,父母就应该完成这种义务,那就是把他从农村的土地上托起来,托成一个北京的名牌大学生。这种义务,可以说是时代的使命,也可以说是所有农村父母的使命。没有谁规定他们必须承担这种义务,可既然他们自己选择承担了,这便也像是应该做的似的,没有停歇,受当者也不必过于在意。这种勤劳、节俭、奉献、慈悲,似乎是骨子里的必须践行的律令。当然了,他相信自己上了名牌大学,努力拼搏后,必然会发迹。发迹后,必然能让父母过上好的生活,这便自然成了一种报偿。想到这种报偿,他便更加觉得,父母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
父亲来北京看过他一次。他当然感到温暖,可下意识里又不愿意父亲在宿舍里多待。他嘴上唠着亲切的家常,脑子却飘过漫无边际的意识流:父亲去一位室友的父亲房地产商的公司上班,人家只让他当个民工;父亲去第二位室友的父亲所在的高校上班,只当了个在厨房帮厨的临时工;父亲去第三位室友的父亲所在的高中求职,只当了个看传达室的。为什么,人家的父母好像把孩子培养上名校并不那么费劲,顺带自己还干了一番体面的事业?又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好像倾尽全力,自己也拼尽了全力,也只是实现了他人并不费力实现的名牌大学梦?父母与父母的差距,就是这么大。而正因为差距这么大,所以自己父母一切的付出,似乎更显得理所应当。没办法,因为有落差,就得用努力去补。说好听的,叫一辈子为了孩子、为了梦想,说不好听的,叫伺候孩子、当孩奴一辈子。
时间真快,毕业了,找了工作,结了婚,要个两个孩子,一晃十年过去了。这十年,他从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变成一个快被社会磨平棱角的人。
他原本以为,名牌大学的毕业证,就是通往上流社会的通路,可到了社会才发现,自己真的算不上什么人才。洋,洋不上来;土,土不下去。自己是个学文科的,干不了技术;可让自己去跟社会打交道,搞外联,又文绉绉、羞涩涩,打开不了局面。在领导跟前,不会奉承得领导舒服;更下属在一块,又难以让下属服气。他觉着自己有才华,可这才华怎么也用不出来。最后,他便被调到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行政岗上。更不巧的是,自己所在的这个本来工资就不高的事业单位,随着国家机构的改革,竟然被取消了编制。转为公司性质的单位,一切跟效益挂钩,过去干多少年分房的承诺化作了泡影。他的收入显得更平庸,前途更渺茫。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他在体面和生存的交界线上徘徊着。好在是刚进单位时弄到了一个北京户口,要不然更亏大了。在被社会打磨的时间里,他不再想跟那些混得好的同学来往。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去比较和纠结自己父母的社会地位,相反,自己的社会地位,也摇摇欲坠了。
他找的对象,也是农村出来的名牌大学生。可也跟他一样,从小没有吃过苦,甚至没有干过什么活,生活能力并不强。在工作上,她也经历了一番沉浮。刚毕业时,经济处于上升期,她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大型私企。一开始的她,工作很拼,收入尚可。结婚后,她不想再干这么累的工作,就调换到了相对轻松而收入偏低的岗位。可最近赶上经济下行,她终于被裁员了,成为了被淘汰的人。
好在有了两个孩子,她名正言顺地带起了孩子,当起了全职妈妈。可此时却发现,他们的生活质量迅速下降。一是原本两个人两份收入,只要不买房子,日子过得潇洒,也能有点存款。可现在,一个人一份收入要养活四个人,一切都显得捉襟见肘。而他们两个,虽然都是农家子弟,可也都不是带孩子、能吃苦的料。从小娇生惯养,就是为了以后有所作为。一旦要伺候孩子,为家庭铺底,他们从心理上到能力上,都很难适应。他们此刻发现,自己跟自己的父辈根本不是一种属性的人,他们似乎生来就不具备这种伺候人的功能。他们虽然学习超群,可面对婴幼儿,显得十分笨拙,而且心气不足。父母或岳父母倒都可以来带孩子,可是,现在租的房子太小了,而租金已经不低。容下四个人,已然空间有限、矛盾重重,一旦容下六个人,生活质量更会大幅下降。
小林觉得,走到这一步,自己最骄傲的,就是自己成了家,有了两个孩子。想到这一点,他总会感到很欣慰,心中升起一股沉甸甸的满足感。可是,生而容易育儿难。看到自己的同学、同事给孩子弄这个幼教班、那个补课班,自己却只能将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他很难想象自己的孩子以后能有什么竞争力。在这人才如云、寸土寸金的北京,要想活得体面,不容易啊!他开始体会到父母对孩子的深情,那种深沉的无言的一寸寸的爱,那种无奈的缠绵的一寸寸的痛。父亲对自己的感情,也是这样的吧?如果真是这样的,那么,父亲到底还是浇灌出了他的作品。可自己的作品呢?很难说以后孩子学成什么样。要把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培养成为潇洒的名牌大学生,这得多艰难、多繁复?孩子长大了,还会孝顺自己么?
终于决心要离开北京了。哪怕有户口,也解决不了一家四口的生活发展问题。去哪里呢?他跟爱人商量,先是打算回到爱人家乡的省城,可觉得在省城也得买房子,自己的收入也不宽裕。于是就想到了地市,之后又想到了县城。最后决定,干脆一返到底,回到爱人所在的乡镇。到了那里,可以把宅基地上的房子,重新盖成别墅,他们手头的存款,做这件事还是完全可以的。有了别墅,岳父岳母帮着带孩子,他们俩在当地中学、乡镇企业之类的地方找份轻松的工作,再考虑因地制宜整合资源,利用互联网创业。剩余的时间,则自己来教孩子,用自己的知识来弥补环境的落差。先这样过度几年,以后再根据情况,看是否回到城市。
这样的战略大转移,放在别人身上不足为奇,可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对心理的冲击,依然很大。小林想到,自己的父亲,用尽半生心血,把自己送到北京。可自己,却混了几年,决定回到乡下,让一切回到原点。他实实在在是个失败者。他意识到,父亲这一辈人,是能低下来的人。他们低头一生,哺育了自己的孩子。本指望自己能成为人上人,至少是高得起来的人,可自己跟媳妇,却都成为了高也高不起来、低也低下去的一种人。他们虽然有着名校的学历,也都算拼搏上进,可向上,他们没有能力叱咤风云、独当一面;向下,他们又不善于哺育后代、忍辱负重,他们实际上沦落为越来越没用的一种人。他们曾经体面、光鲜,也自以为骄傲,可实际上卑微、无能。在生活面前,十分乏力,在时代面前,只能降格。
“爸,对不起。这么多年,我都觉得我比你厉害得多。可现在我才发现,我非常无能。你把我供到北京读大学。可我却要拖家带口回乡下。咱们家‘进京赶考’,我又退回来了。你指望我成为人上人,可我终究成为了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种人,现在自己弄孩子也费力,还要依靠老人。”深夜,他给他爸发了这样一个短信。这是他最深刻的最痛的心声。也在此刻,他对老实巴交、低头了一辈子的父亲,充满了敬意,充满了愧疚。对曾经骄傲的自己,充满了鄙夷。子不如父,或许,这是真的。
“孩子,别难过,你做得非常对。大部分人,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高不成、低不就,其实就是‘中’。爸爸妈妈是‘低’,你做到了‘中’,已经不简单了。至于‘高’,那只是一种愿望而已。你们的书不会白读的。哪里好活人,就往哪去。人好活了,才会有一切。等你们安顿好了,爸妈就来看你们。”
收到短信的那一刻,他泪如雨下,也觉得心灵如释重负。他扔下手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了。其实,父亲是他的生活导师,是他生命的明灯。过去是,现在仍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