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

（1）

初读诗经之时，若梦便觉得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苦于自己才疏学浅，也就不在深研。

自古女子无才便是贤，在她心中知识是无穷大的，封建、落后、腐朽的古文化终将被人弃之，自小就带有一丝教书先生气质的她，循规蹈矩，生怕行差踏错。

春雨渐停，微光清凉，那日她与好友相约桃山踏青，远处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风铃声，沿着声音响起的方向走去，近时一看，原来是隔壁家的大哥哥在树荫下看书。

若梦向前走去，“嗖”一声，从浮生手中抢书而过，翻了几页只觉枯燥乏味，嘴里嘀咕嘀咕着些什么，浮生看着眼前这个傻得不能再傻的女孩，站起来伸手拿回书本并告诉她：“这叫《诗经》—风，采集于不同地区的歌谣，共一百六十篇，”说完头也不回，没等若梦反应就下山了。

留在原地的若梦，一头雾水，心里愤愤不平，浮生是把自己当傻子了吗？

生于山水间的小城，自懂事以来就要做父母眼中品德高尚、成绩优异、优雅端庄的女子，在许多人眼里若梦就是那种乖巧，懂事但又孤僻的女孩，浮生总觉得她活的太小心翼翼，全然失去了自我，总是有事没事就打趣若梦是个牵线木偶。

与浮生桃山一别，若梦就像丢了魂的兔子，整日魂不守舍，多年以前离开的那个人，突然间出现在自己眼前，他还会和从前一样，疼自己，爱自己，宠自己吗？

若梦不知道，她的世界里时常会出现，雨夜给她撑伞的男孩和桃山上借她肩膀哭泣的男人的背影，逆光下的他像童话故事里用来哄女孩开心的日系少年，站在山顶迎合日落，翩翩的衣角顺风扬起。

晨间的桃镇清风嬉闹，叶影婆娑，凤尾斑斓，偶尔路过几个调皮的孩子，玩追逐游戏,茉莉花般淡淡清香的味道，繁盛留恋。

若梦鼓起勇气叩响浮生家大门，浮生奶奶见是若梦前来，便告诉她浮生前脚刚走，出去购置绘画用的工具，让她进来院子里坐一会，等浮生回来。

闲聊中，奶奶责怪若梦好久都没有回来桃镇了，只有浮生回来，她才会回来。若梦微微笑，难为情不好意思的向奶奶道歉，说是学业繁忙，这不快毕业了就赶紧回来，谁想浮生也在。

说得她自己都信以为真，感情这回事，不就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吗。

初春的早晨，枝头稍露绿意，此时的东方早已升起雾里耀眼的光芒，朦胧之际，浮生提着一袋用麻布料装起的绘画工具，迎着一点微熹的阳光走进院子里，见若梦于院中，放下手中的绘画工具，倒一杯温开水饮下，问若梦怎么来了？

“好久不见，”若梦慌慌张张站起来而又不失优雅的向浮生问好，开口后才发现此时的气氛有点尴尬，蓝蓝的天空，凉凉的天气。

浮生放下手中的水杯，打量眼前这个许久未见的邻家女孩，质疑她的智商是否为负数，慢慢坐下说：“前几天刚见。”

正在喝水的若梦差点呛住：“咳咳，可能我忘记了吧”！

气氛的尴尬值瞬间上升到极点，两个人的距离似乎时远时近，浮生打破沉寂的空气，问若梦毕业后准备做什么？

“我想在桃镇教书育人，将毕生所学传授到每一个孩子们的身上，”说的时候满脸幸福洋溢，忘了在旁边看着自己的浮生。

“桃李满天，是每一个师者都希望看到的结晶，祝你好运。”

提起绘画工具站起来迈步向屋子走去，若梦赶忙站起来伸手抓住浮生飘起的衣角，轻声问：“我想去山顶看日出，浮生哥哥能陪我去吗？”

浮生的心瞬间悸动，他从未想过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听到她这样唤自己，在过去多少个日日夜夜里他多希望能再听到一次，老天爷的玩笑总是开的恰到火候，在他就快要放弃的时候，眼前这个女孩又一次燃起他的希望，他转过身只见低头不语的她，轻轻抬起下颌，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恐怕在多说几句眼泪就要顺着眼角流向脸颊，无奈于他从小就对这个女孩唯命是从，容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记得带外套，日落时分，天气阴凉。”

若梦像捡到宝贝一样欣喜若狂，从小到大只要她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浮生都会拿她没办法，只因她是他的小妹妹，他是她的大哥哥。

缘在天定，份在人为，前世修来的福气，今生得以相聚。

记忆里那天早晨，阳光微微，有一种悠然而至的明媚，春风吹过，仅剩的唯有一颗赤城的真心，定格瞬间的永远，在两个人的印象里绘成一副印象画。

（2）

“奶奶，我出门了，今天要陪若梦去桃山看日落。”

拿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往院子门口一站，就好像一幅画。

“带点桃花酥去，若梦爱吃，让那孩子长点心眼，别又摔了，”奶奶用沧桑的声音一再叮嘱出门的浮生，好像若梦才是她的亲孙女。

正巧出门的若梦站在浮生后边偷偷笑，他冷峻的脸庞依然不为人所动，甩给若梦一句：“听到没有，这次再摔倒你可就要自己滚下山了！”

留下一个让人至今也无法忘怀的冷傲背影，身后的若梦一边做鬼脸一边斥责浮生：“骗子，明明是你像猪一样懒。”

以前一直是浮生陪若梦去桃山看日落，每一次去她都能把脚给崴到，每一次下山都是浮生背起不能走路的她，所以浮生奶奶对若梦印象深刻，除了关心更多的是疼爱，生怕她在这个世界上磕着哪里，碰到哪里，给摔没了。

奶奶总是嘱咐浮生，要多让若梦多一点，她爸爸去世的早，妈妈和继父也经常出差不在家，他作为邻居，要起到一个大哥哥的作用，更要保护好这个易碎的妹妹。在浮生内心深处，若梦不仅仅只是一个听他话，要被他保护的妹妹，矛盾的心里感受让他对她始终又敬又无可奈何。

上山的路，没有水泥阶梯，没有大马路，更没有滑索道，原山原路，石头为伴，树木为侣，小溪在山脚下欢送他们此行。

浮生心中百般不解，为何每年初春，若梦都会来桃山看日落，好像从认识她开始，就对她一无所知。

停住前行的脚步，抬头问若梦：“为何你每年初春都来看日落？”

“哈哈，浮生哥哥，这看日落还需要理由呀！不是喜欢才看的嘛。”

转过身又蹦又跳的调侃浮生像小猪一样，傻得可爱。

好在他天生喜静，不好动，在若梦的世界里，他就像一块木头，用热情燃烧就能升起熊熊烈火，用冰水浇灌就能筑起一座冰山，用同学的话来说，他就像一面镜子，能让你看见自己。

初踏桃山时，若梦才刚随妈妈搬来，十二年过去，浮生一路陪伴若梦看日落，从刚开始的“不小心”撞见哭成泪人的她，到后来大学快要毕业，这一路的艰辛只有彼此知道。

微光穿透叶隙，散射林中，温润的暖阳打在若梦脸上，仿佛书中描写的意境“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

“浮生哥哥，你快点，我到山顶了！”清甜的笑声回荡延绵不断的群山，唤醒梦中的铃铛，叮铃铃，叮铃铃，叮铃......!

他面朝如孩童一般快乐的若梦，想起年少的自己也曾无忧无虑，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仗剑走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后来无知的岁月里“背上绘板画天下”才是梦想，没有人告诉他生活应该凑合过，哪怕远在国外的父母要求他出国深造，也撼动不了下定决心的他。

若梦脱去外套，轻轻放在石头上望着前方云雾缭绕的青山问浮生：“浮生哥哥，你为何要留在这座小城里？”

“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给我一个开始的理由。”无意间看见浮生泛红的双眼，她知道他在等的人是已故的青葙姐。

那年若梦才刚踏进大学校园，家里便传来青葙姐病逝的消息，正面临毕业瓶颈期的浮生，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消息，变得颓废，在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绘画生涯就要结束的时候，他带着《青葙》这幅画震惊画坛，从此销声匿迹，无人寻得他的踪迹，没想到芸芸众生里，浮生若梦终是相遇。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愧疚和歉意对若梦说：“我又要去往远方，寻找一方净土种理想了”。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若梦将手中的纸飞机丢出去，划过天空的那一瞬间，眼泪也划过天际，浮生在她的眼里看见一丝丝的苦笑，那是深夜中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努力发光证明自己的白天鹅。

“我以为小时候等日落，爸爸就会回来，长大以后等日落，喜欢的人就不会远行，谁能想到，原来等日落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而是悲伤的念想。”

夕阳落霞，孤鹜远飞，只留下热烈的曾经，远行的旅人，终是这个世界上被上帝遗忘的孩子。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浮生奶奶站在门口唤若梦一起吃饭，让她别出去吃了，家里炖了黄豆猪脚汤，凉拌莲藕，生煎三文鱼......全都是她爱吃的。

若梦以为她像风筝一样远远飘起，就不会有人记得她，在这个苦情的世界里飘荡，仿佛下一秒就是自己的葬礼，她多想浮生奶奶是自己的奶奶，这样即使没有爸妈疼，也会有奶奶爱。

吃饭时，浮生给若梦夹了一块三文鱼，奶奶在旁边笑而不语，看着这两个孩子突然想起刚来桃镇的若梦，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对身边的小朋友更是不理不睬，就喜欢跟在浮生后边到处转悠。

有一年夏天，她追着浮生回家，见浮生奶奶坐在树下和猫咪玩耍，转身想逃，哪知被浮生奶奶叫住，问她叫什么名字？支支吾吾半天，才说“若梦”。

奶奶楞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孙子和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轻喃：“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后来才知道，原来若梦就是隔壁院子里刚搬来不久的人家，自打那以后，若梦出入浮生家就像自己家一样，毫不避讳。

很久很久以后，滂沱大雨已过，走在回家的路上，路旁的枝叶垂吊即将逝去的雨珠，倒映着年轻时远去的笑容，那是单纯的，深情的，所被人怀念的。

（3）

隔日清晨，若梦像往常一样去找浮生，见浮生奶奶拿着收音机走到树下，便过去问好，满脸洋溢笑容问奶奶：“浮生哥哥，还在睡觉吗？”

奶奶笑若梦不长记性，浮生一早就收拾行李去火车站了。

小花猫趴在奶奶脚边还未醒来，院子里的柚子树才刚冒绿叶，昨日掉落的碎叶，今日还未有人拾起，微风轻轻吹过，满院树叶沙沙作响，奶奶的笑声不知何时停下了，眼泪溢出眼眶砸落地面，这个世界瞬间停止跳动的脉搏，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自己。

“等等我，再等等我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若梦忍住快要崩溃的内心，手捂突然失声的唇瓣，疯了一般跑出浮生家，任浮生奶奶怎么喊怎么叫都无法停止她快要绝望的内心。

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跑去，心如大海翻滚着疼到无法呼吸的气管，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告诉自己，浮生没有走。

有人说“浮生若梦”是前世修来的情劫，今生注定只能为梦一场，相互爱慕到白头，也有人说，浮生非爱，若梦非情，往后余生，兄妹一场。

若梦不信，浮生不愿信。

气喘吁吁冲进火车站，人潮拥挤的大厅里没有一丝浮生的气息残留，广播里在通知“9815的旅客请上车，9815的旅客请上车......”一遍又一遍的播报，直到火车驶出站内，开向远方。

站在原地的她看着眼前进进出出的人群，试图寻找浮生的身影：“对不起，麻烦让一让，你有见过这个人吗，身高......”

每一个被若梦问过的路人，都表示从未见过浮生，无奈于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她，在拥挤的人群找人，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时间一点一滴的流失，还是没有找到浮生，心里瞬间凉了半截，她怨自己无能为力挽留一个即将远行的人，怨自己不是青葙姐，怨自己没有勇气开口，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

可那又怎样，自私的想法就是想让她多拥有他一会，无关山河岁月，无关日月星辰，只关乎你我，这样简单。

回想那年，浮生离开那天，她也同现在一样整个人像是被冰水从头淋到脚，浑身发麻，恍惚间瘫坐在地，眼泪顺着蜷曲的身子流向心口，抱头痛哭，责怪自己不够勇敢。

原本嘈杂的大厅，仿佛安静的连呼吸声都那么大。

“都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爱哭，以后怎么嫁人呢？”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拭去若梦脸上的泪痕，慢慢捋顺被行人挤乱的头发，温柔的说：“傻瓜，哭什么呢，浮生哥哥还在！”

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睁开哭红的双眼，奋力地抱住浮生，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这么狼狈。

就像积攒了很多年的思念，如洪水般涌出坝口，若梦蹲在地上细语轻喃，生怕下一秒浮生就要从自己身边溜走。

人那么多，脚步那么慌乱，呼吸声那么急促，偌大的天地，这一刻，只剩他们两。

许久，若梦松开环抱的双手，抬头看向浮生，沉着，冷静，不为人所动容，哪怕这样安安静静的拥抱，也没有任何伤感的情绪。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强烈的阳光自观光玻璃穿透火车站大厅，在地面上画出斑驳的人影，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再见是再也不见。

如果有一天，世界都失去了光明，也会有那么一个人永远是自带光环出场，你在他的世界里也许仅如蝼蚁般渺小，但他在你的世界里就像一场梦，花光人一生所有的运气也要做的盛世华梦。

火车上一路摇摇晃晃，窗外的阳光，此时温润的如同初生的婴儿，让人想要抓住。抖动的车窗帘子，时快时慢，他打开若梦送他的小麻布料袋，闭上眼睛，眼角余泪欲夺眶而出，唯有手中卷耳，安详如初。

（4）

光阴荏苒，岁月蹁跹。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风，采集于不同地区的歌谣，共一百六十篇。今天要学的《卷耳》，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篇抒写怀人情感的诗作，写一位女子在采集卷耳的劳动中想起了她远行在外的丈夫，想象他在外经历险阻的各种情况......。”

讲台上那个年轻的教师在给学生们讲述《卷耳》的故事，时间就像昨天的米饭，吃完了昨天的分量今天还有，只是煮饭的锅不再是同一口。

多年以前说了再见的人，多年以后能否再见，谁也不得而知，桃山的日出日落也不知换了多少轮回，山顶的情侣分分合合，田野中，道路旁，随处可见的卷耳依旧。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们的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老师合上课本，转头看向太阳快要落山的方向，动听的故事，即便是故事也有结局。

“老师，卷耳的花语是什么呢”？

空气里弥漫熟悉的桃花香，拨开记忆湖面凌乱的落叶，镌刻在生命里的痕迹如此清晰的展现在眼前，她回头看向门外的男人，示意等一会，回过头莞尔说：“卷耳的花语是，偷偷喜欢你。”

一袋苍耳草，送喜欢的人远行，一首卷耳诗，暗示相互爱慕的青春。

一段往事偷偷留恋，今生若梦，来世浮生。

时光如花朵一般萎落，你似蒲公英散落在世界的角落，我在窗前盼望远方的你，直到夕阳落下，微夜渐起，东方吐白......那双盼望的眼依旧凝望。

来年卷耳开花，又是一年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