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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宝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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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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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白了

    深秋时节,我回故乡参加同学聚会。乘着聚会前的空闲,我独自在这片曾经非常熟悉的土地上闲逛起来。

    我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的,十七八岁时,因到外地工作,才不得已离开。以后的几十年间,我也曾无数次地踏上这片土地,或是因为时间紧促,来去匆匆,或是因为心存“来日方长”托词下的怠惰和拖宕,竟一次也没有平下心来,踏着闲步,在悠哉悠哉中览景思古,撩拨追忆往事的那根琴弦。

    故乡已不是当年的故乡了。那些绿树环绕的村庄,那些春来一片碧翠,秋来一片金黄的田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雨后春笋般矗立的高楼大厦,平展开阔的柏油马路。走在路上,眼前已全然没有了记忆中的模样,仿佛进入了一个从未涉足过的陌生环境。已搞不清小时候上学的小学究竟在哪个角落,也分辨不出曾经居住过的房屋,不知现在已被哪幢楼宇替代。旧貌换颜的巨变,使我脑海里储存的印象,失去了比照的现实对应物,似乎变得更为茫茫然了。

    走着走着,一片荒芜的田地出现在面前,一条小河映入了我的眼帘。

    一轮夕阳正悬浮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清澈的河水间碧波荡漾着红霞,一片绚丽灿烂。河岸边一些参差不齐的枯黄的芦苇杆上,一簇簇芦花在微风里摇摇颤颤,白花花,毛茸茸的,仿佛在彰显着岁月的沧桑和风貌。驻足静心观望之时,使人不由地浮想联翩。

    小时候,我家的屋后也有一条小河。一到春天,本来枯枝败叶铺盖,萧瑟冷落的河岸边,一株株芦苇蹭蹭地蹿了起来,不多时日便形成了密密匝匝的绿丛。细圆的芦杆,尖长的芦叶,彷如修竹,青青身影,婀娜风韵。时有小鱼在芦根边的浅水处游荡,间或弄出些水泡和涟漪;也有一些小鸟,躲在绿荫里轻捷地跳跃,唧唧咋咋地歌唱。似乎,这一片天地里孕育着纯挚的快乐。

    自然,这片天地也给年少懵懂的我们带来难以忘怀的乐趣。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到河边玩耍。有时,折一根芦杆,用小刀截成一小段,挖几个小孔,制成一支芦笛,咿呀呜呀地吹奏起来,在不成调的噪杂声里,获得一阵阵快感和满足;有时,随手采几张芦叶,折成几艘小船,放到河里。看着小船在水面的波纹里颤颤颠颠,被微风吹动着缓缓离去,我们雀跃欢呼,心似乎也在追波逐浪,荡向远方。到了端午前夕,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包粽子的芦叶。那时,我们会与大人一起到河边采芦叶,在一按一拉的简单操作间浅尝劳动的滋味。看着铺叠在竹篮里的一小捆一小捆芦叶,想着香喷喷、甜糯糯的粽子,边随意地用手拂去汗珠,边偷偷地乐着。

    夏秋交替之时,芦花开了。白色的花开始从芦苇杆的顶部绽放起来,在绿叶间摇摇曳曳。一过中秋,芦杆和芦叶渐渐枯黄,而芦花则蓬松开来 ,越显毛毛绒绒,小河岸边则成了白色的世界。这时,我们时而坐在岸边泛黄的草地上,抬头仰望蓝天上一群群南飞大雁的身影,侧耳倾听从草丛里瓦砾间传来的蟋蟀的鸣叫声;时而起身采一支芦花,站在水桥上,面对清澈的河水,用嘴吹起了芦花。顿时,花絮飞扬起来,如雪花般飘飘荡荡,慢慢坠落水面。碧水荡漾着洁白的花絮,宛如一朵朵娇小的梅花盛开在翠绿间。

    冬天的小河边光秃秃一片,已经无法容纳我们的兴趣。呼呼作响的西北风 ,彻骨的寒冷大大压缩了我们的玩耍的空间。闲得无聊时,我常搬一个小板凳,到廊檐下与邻居的一些老人们一起晒太阳。那些老人们都戴着棉帽或绒线帽,暴露在外面的头发花花白白,脚上穿着粗陋的芦花鞋,两手揣在袖笼里,身子斜靠在竹椅背上,在和煦阳光的照射下,眼睛眯缝着,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不过,一旦有人扯起往事的的话题,便会一齐睁开眼睛,顿时精神焕发。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童年少年的趣事,结婚生子的乐事,田间劳作的农事,家长里短的杂事……有时相互间会因一些细节上的认同差异,而拌起嘴来,搞得脸红耳赤。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听隔世的故事,天方夜谭似的传说,全然不敢相信这些如此苍老的人曾经有过天真烂漫的童年,经历像芦苇一样从拔节披绿到枝枯叶黄花白的过程,更不敢相信在往后的人生旅途中,自己稚嫩的脸庞会爬满皱纹,苍老而憔悴。

    年少时的小河不在了,那些老人恐也像芦花飘散似地消逝得无影无踪了。眼前的夕阳正在西下,天色也渐昏暗。我转身循原路朝约定的饭店走去。

    马路上的路灯开始亮了起来。两边店家的霓虹灯在闪闪烁烁,将透明平朴的空气缀染得色彩斑斓。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熙熙攘攘,车声人声,此起彼伏,声声不息,一派繁华。我脑海里固守的那份清晰的印象,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覆盖得朦朦胧胧了。小时候走夜路,走得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只有迷蒙的月光和闪闪的星点随影相伴,周围一片黑咕隆咚,寥寂静谧。现在,即使想走小路,已找不到小路了,小路也长成了大路。

    这次聚会的是我小学和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彼此间已有四十多年未见面了。走进约定的包房,三四张桌子上已有序摆放着盆碟碗筷等餐具,乐曲声也在轻轻地回响着。一些早到的同学正站在桌子旁,墙角边,三五成群,有的在握着手,有的在敬着烟,有的在指手画脚高声交谈着……尽管,在清闲的时候,我也常常回忆学生时代的生活,那些伴我度过八九年美好时光的同学的音容笑貌,曾在我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尤其昨天晚上,想着要与老同学会面,心情难以平静,似乎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但看着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 我却怎么也辨认不出谁是谁了,直愣愣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一副窘态。直到一位平时与我有联系的同学过来招呼,我才缓过神来,与这群“陌生人”逐一握手相认。

    时光是一种奇妙的存在。它可以使一颗不起眼的种子,演变成鲜艳夺目的花朵,也能使花朵变为枯叶残瓣,惨不忍赌。时光,也使我们这些本充满活力的少年,褪去了阳光的色泽,进入了迟暮之年。

    围坐在圆桌旁,我一边与大家喝酒聊天叙旧,一边细细地端详着每一张脸,试图在脑海里还原他们旧日的容貌。坐在我对面那个脸庞瘦小,话语不多的男生,是我多年的同桌。那时,他长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如刀削般的挺拔鼻梁,穿着从未有补丁的光鲜而整洁的衣衫,给人以帅气的形象感觉。他走起路来急急匆匆,风风火火,好像一直有什么紧迫的事等着他办。他好动,话也特多,为此常在课堂上挨老师的批评。班里也数他力气大,比赛搬重物、投掷铅球等,我们都是他的手下败将。现在的他脸上已是皮包骨头,眼睑下垂着,一副憔悴的模样,还佝偻着身躯,估计走起路来也有点蹒跚了。坐在靠墙角的那个说话较多,谈兴颇浓的女生,当年是一张瓜子脸,一副丹凤眼,拖两根乌黑的长辨,高挑苗条的身姿,用亭亭玉立之词来形容也不为过。可现在,脸上已堆满了肉,欢笑之时几近看不清其眼睛了。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男生,小时候曾和我一起在小河边玩耍,其在芦苇上捕捉蜻蜓的敏捷动作,常使我钦佩不已。可眼前,其手握筷子的动作有点抖抖颤颤,似乎也不太利索了,恐“敏捷”二字再也无法与他牵连了。而我,本来圆润光滑的额头已经趴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那口整齐的牙齿也不见了,只存下焦黄参差的残余,可谓到了“乡音未改鬓毛衰”的境地,与当年那些和我一起在廊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们的容貌相差不多了。

    在前尘影事和现实图景间穿越,给我平添一种难以表达的闷郁,禁不住感慨连连。我刚举起杯来,想用这酒来排遣心中的块垒,熟悉的歌曲《芦花》的前奏音乐传入了我的耳膜。墙上屏幕里,一位女歌手正准备演唱,“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漫天飞……”虽然歌词的主题和我思绪轨迹几乎毫无相关之处,但这开头的一句自然而能准确表情达意的歌词,以及悦耳舒缓的音律美感,却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弦,催动着我情感的泉流激荡喷涌。我竟深情地跟着乐曲哼了起来:“芦花白……”一股禁锢不住热泪在我的眼眶间隐隐回旋。

    已是秋天了,芦花白了,我们人生的芦花也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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