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入住农家乐度假村。吃过早饭,本想出去兜兜转转,领略一番乡村自然风光,天却作起梗来,忽而板脸起阴沉沉的脸,雨随即哗哗地下了起来。随行的老兄们倒也爽快,毫无怨言,丢下碗筷,一窝哄蹬蹬上楼打牌去了。剩下对此类玩耍既不精通,又无兴趣的我,其打发时间的选项,无非是回寝室,或看看电视,或翻弄翻弄几本破书了。我点上一支烟,姗姗走出餐厅。院子里一座小凉亭映入了我的眼帘,脑海里的思维定势像是遇上了障碍物,瞬间发生了转向。“何不到亭子里去坐坐,看看风景,听听雨声?”我像是在征询自已的意见,脚却已开始朝亭子迈去。
我刚在亭间一张小方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围着围裙戴着袖套的老板娘,一手提着个热水壶,一手攥着一个玻璃杯,胳肢窝里夹着个茶叶罐,走了过来。边倒水沏茶,边对我说:“这茶是新茶,你在这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品品茶也蛮好的。”似乎对我这“孤独者”有几分同情,因而格外关照。而我,本无孤独之感,这茶水倒是意外遂愿,不免有点窃喜。有烟有茶相伴,岂不乐哉乐哉,更不会无端分蘖出些“独怆然而涕下”的余情来了。
亭子颇为简陋,四根原木的柱子支撑着一个正方形的顶盖。水泥地坪,倒是比周围的土地高出了三个台阶的距离。坐在亭间,院子里的一景一物尽可收入眼底。
庭院呈长方形,南面的一边紧靠着河。抬头看去,对岸的麦田在阵风的吹拂下,不时掀起一波波绿浪,此起彼伏。远处延绵的小山峦在雨雾里迷迷蒙蒙,或隐或现。亭子边也有个小池塘,那些娇小嫩绿的荷叶,东一片,西一片,零零落落漂浮在水面上。墙脚边是个小竹林,株株翠竹相拥而立,挺拔秀逸,婀娜多姿。周围则绿树环绕,繁枝茂叶,犹如一顶顶绿伞,遮掩着一方幽静的土地。
雨在下着,飘飘洒洒。透明玻璃杯里的那些色翠略黄的茶叶,在舒展中渐渐下沉。水汽蒸腾间,一股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大有沁人心脾之感。我忍不住端起茶杯,慢慢品尝起来。茶水刚一入口,还是淡淡的,可呷着呷着,便有了甘甜和醇香的感觉。茶杯在随意间缓缓起落,轻啜而入的茶水,股股渗入我的心田,滋润着怡乐淡和似的情愫。
雨声一直缠绕着我的耳膜。雨像小珍珠似的一串串密密匝匝往下撒着,形成了一道悬挂在天地间的雨帘。雨声在亭顶上隐隐约约传来,淅淅索索,像是不少小鸟在瓦楞上行走。雨珠从亭檐上落下,啪嗒啪嗒坠击着地上的石板,恰似如歌行板,徐缓优雅。那些树的绿丛间响着沙沙的声音,彷如蚕噬桑叶,绵绵不息。雨点扑扑扑平和地打在荷叶上,宛如一串串轻柔低沉的音符,飘飘渺渺。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小小的涟漪密密麻麻,在水面上轻漾。
品着茶,吸着烟,听着天籁之声,恬逸悠然之时,我不免想起古代的那些赋诗作词的文人。
古代的文人大都是喜欢听雨的。每每翻翻唐诗,总有一幕幕雨景浮在眼帘;看看宋词 ,总会有一串串滴滴答答的雨声萦绕在耳边。大概雨是为文字和诗人存在的,绵绵的雨丝紧紧连接着诗人悠悠文思,霖霖的雨声是诗人推敲平仄的音韵。似乎有雨的地方,都是诗人触发灵光,诗兴勃发的极佳空间。有人在小楼听雨,茫茫长夜,淅沥雨声,难眠的心绪,酝酿出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千古佳句;有人在池塘边听雨,暮春时节,轻风细雨,凭栏凝望,侧耳聆听,诗情油然而起,“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一副秀丽柔美的雨中之画;有人在画船上听雨声,“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躺在船舱里,头枕着碧波荡荡漾漾,听着船顶上轻音乐似的雨声,悄悄然进入梦乡,那梦恐也会渐入“飘然蹑云霞”之境的。
雨是诗情画意里不可或缺的宠幸之物,也是人生旅途中无法驱离的伴侣。每次拨开记忆的窗户,我总觉得有雨点迎面飘来,在脑海里激起一圈圈久久周延的涟漪。
我出生在江南,是听着雨声成长的。只是,这听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被裹挟着的无奈之举。小时候,早上醒来,听到屋顶上滴滴答答的雨声,我心里顿时像听到了嗡嗡的苍蝇蚊子声一样讨厌起来。苍蝇蚊子只涉及皮肤之痒,而这雨声则意味着我们将被禁锢在有限的室内空间范围内。那些在草地上滚爬奔跑的怡悦,在绿树上采花折叶的情趣,在房前屋后捉迷藏的欢愉……都会被雨声悉数遏制,只容无聊的气息在时针的嚓嚓声里无边弥漫。尤其是到了梅雨季节,雨声像是紧粘在了耳膜上似的,整天整夜响个不停,让人心烦意躁。难忍之时,真恨不得身上能长出一对翅膀来,像小鸟一样可离开这噪杂之地,在天空间自由翱翔。
上学了。上学的路,却是一条羊肠小道。到了雨天,道上泥泞不堪,稍不小心便会滑倒在地,摔成个泥猴。撑着雨伞,劲风挟着豆大般的雨点啪啪地打在伞面上,人被吹打得东歪西扭,身不由己,像是一叶孤舟,在搏击惊涛海浪中行进。坐在教室里,聆听着老师的教诲,那倒是像我喜欢的雨声,点点滴滴滋润着我的心田。可一到雨天,屋破雨漏,雨水常常从屋顶滴下,只能在忙乱中不断地移动书桌,以免淋成落汤鸡。可雨声还在身边响着,时时搅乱着我们的心境。有人说,雨天好读书。身临窘迫之境的我,对此常是一脸苦笑。
雨声伴着我一路成长。十八岁那年,我告别故乡,告别时常萦绕在耳边的雨声,来到北方,成了一名井下矿工。北方难得下雨,可像雨声似的声音却天天伴随着我。我所从事的工作是挖掘竖井。在几百米深的井下,把爆破粉碎的石块,用耙子耙入簸箕,然后一簸箕一簸箕往圆形的铁罐吊桶里倒。井下有微弱的灯光,勉强可以看清周围的环境。呲牙咧嘴的褐色石块,形成了凹凹凸凸的最底层的毛坯井壁,给人以毛骨悚然之感。地下水从井壁上不断渗出,在工作面上形成了犹如暴雨的场景。“雨点”啪啪地砸在黑色的安全帽上,头顶始终承受持续的震颤,像是在被无数根小棒槌不停地敲击着。眼前茫茫一片,耳边只有水的声响和吊桶提升时钢丝绳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恐怖声。真到地面上下暴雨时,雨水便会从井楼上窗户里、铁皮的接缝间飘入井下,但比起地下水的量来,显得有点微不足道了。井下缺氧,憋闷异常。一个班上下来,几乎精疲力尽。衣衫全是湿漉漉的,雨鞋里也有水,倒出来足可满一大碗,可分不清汗水“雨水”了。
故乡的雨声里夹杂着我的几分幼稚的烦恼,异乡的雨声里有辛劳的汗水,还有绵稠的思乡之情。有时夜里醒来,听着啪啪敲打玻璃窗的雨声,思念故乡的那根神筋便开始渐渐活跃起来。那片远在千里之外的土地,瞬间移驻进了我的脑海,活灵活现。蓝蓝的天空上,如棉花似的白云悠悠飘荡。和煦的阳光下,绿树环抱的村庄,粉墙黛瓦影影绰绰,炊烟袅袅。小河里,碧水潺潺流淌,波光粼粼。河岸边芦苇青青,河滩上长着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星星点点,鲜艳绚丽。庄稼地里,东一片绿油油的麦苗,西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远处传来的阵阵布谷鸟的鸣叫,悠扬悦耳,似乎在用歌声反复咏叹“江南好”的现实图景。
徜徉于思绪的影视里,我禁不住牵念起故乡的亲人来。我那辛劳的父母亲,双鬓是否又新添了几丝白发?我那些手足情深的兄弟姐妹,是否依旧阳光满面,一切安好?我也想起了我亲手载下的那棵柳树,现在是否还依然飘飘扬扬,生机盎然?我还想了上学时的那条小路,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是否依旧留有我的足迹?我更想起了白晶晶香喷喷的白米饭——那可是滋养我长大成人的主食啊。可现在,却终年不见大米,天天啃着难以下咽的窝窝头,只能沮丧地遥遥垂涎了。不眠的雨声伴着我不眠的愁绪,在黑夜里依存。倘若这雨也像“天涯共此时”的明月,此时遥远的故乡也该被笼罩在雨幕里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听雨中把我牵念?
在亭中听雨的我,早已返回了故乡,人生的脚步也已迈过了甲子的门槛。往事的烟云,在远处缓缓飘散,岁月的风已把我带入悠然笑看闲云野鹤的境界。吸着烟,烟雾飘飘柔柔,喝着茶,茶水甘甜清润。眼眸里闪动着雨色映衬的幽雅苍翠,清纯的雨声响在耳边,回落在心田,宛如雨水滴在盛开的菊花上,点缀着一片秋色的宁静。雨下着,雨声还在延续……
宋代词人蒋捷有一首“虞美人”的词,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听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我自然也属“鬓已星星”类的人了,但我在亭中听雨与在僧庐下听雨,其感受恐还是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