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鱼古镇:传说与现实
一只硕大无朋的猫,蹲在周公河岸,馋涎欲滴。
这只猫,虎视着爪下美味的雅鱼,却不蹚那潭浑水。它把尾巴伸进河里,以家传的绝技,姜太公一样——钓鱼。
一条雅鱼呛出水面。它猛一抬头,就发现了猫的阴谋。
好想上岸啊好想上岸啊!
可在浑水里待得太久了。鱼儿啊,你休想抓住猫的尾巴。
传说和想象是美丽的。现实简单而朴素——
临邛古道上,一条两百余米长的老街,从明末清初,一直蜿蜒至今:
阳光的早晨,月光的深夜,露珠搅拌着或明或暗的辉光,静静洒在青石板的街面,一粒都没有浪费。
一只猫,身披斑斓的豹纹,轻轻踅过老街的转角……
一条鱼,身披闪光的鳞片,扑通一声,跃出水面,又回到了水里……
现实,成为传说最好的归宿。
在剑门关读蜀道难
一只多足的爬虫,一节一节蠕动……
我终于爬上了剑门关“鸟道”的顶端。我柔软无脊的身体,比柔软更软。
如果我是一只猴子,一定攀援“猿猱道”,以示勇敢和坚毅。
但我只是一只虫子,茫茫虫海中的小爬虫。我欺软怕硬、胆小怯弱的本性,让我选择了相对弱势的鸟道去征服。我要反证:弱小的,也许就是伟大的。
同行的一群人,早已等在述险亭、评雄亭的长廊上。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他们都把身姿躺平,把气息调匀,纷纷述评剑阁之险峻。
最后,诗人李白总结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我以亲身体验,佐证李白的感受:攀上鸟道,我幻为一羽在天空展开的鹰翅,云朵一样轻盈。我顺手一抓,几片云彩,被撕成了丝绸。我随手一抛,几缕丝绸就挂在了峨眉的山巅。
我浪漫主义的举动,再次引出李白现实主义的惊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
一缕凉风,把我从梦中吹回现实。我正凭倚在述险评雄亭的吴王靠上,构思新作:我想改写《蜀道难》。——我才是现实主义诗人。
在皇泽寺解字
皇泽寺紧贴在乌龙山麓的绝壁上,与1200多尊佛像,共享人间香火。
享受人间香火的,还有一个唐朝的女人。“唐武后真容殿”,一尊石刻金妆像,端坐如佛。
童年时,一个女孩在利州,坐在嘉陵江边玩水,洗脚,浣衣,眼看江水南流去,心中装满春愁和憧憬。
长大后,一代女皇坐在长安的龙椅上,睥睨群臣,心系天下。
从女孩到女皇,中间横着苍茫的秦岭。
这个以秦岭为马的女人,在大唐的江山里纵横驰骋。累了,她就学习仓颉,在汉字的森林里小憩。但她不是仓颉,她玩字,是为了玩江山。“天,地,日,月,星……”,她好像一个敬畏自然、尊重自然的人。20字的武周字表上,一个“曌”字最能代表她的心:日月当空,皇恩浩荡,朗照乾坤。她有她的宇宙观:惟愿江山永恒,皇统万年。
壁上众佛沉默不语,引我冥想和开悟。我双手合十,沉思良久,终于明白:“曌”,不就是武则天坐拥着武周的江山,而武周的日月照耀着武则天的空山吗?1300多年了,日月还是那轮日月,却轮番照耀着不一样的天地。武则天的天地,武周的天地,终究成为了别人的天地。
如是我观:“无论多么辉煌的日月,终究都是一场空!”
如此解释势必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沼。换一个角度,“曌”字就有了新意:武则天把自己改叫武曌,她便拥有了这个字的专有权。一个心中装有日月的人,心中也会装着天下。这就对了!
想到这里,我又多看了几眼女皇的尊容。而后,历史一样,匆匆离开皇泽寺,前往秦岭深处。
阆中:张飞的神笔
益州之北,巴山之西。
蜀汉名将张飞舞一柄丈八蛇矛,呼呼作响,万夫莫敌。
古城阆中,搅得风生水起。
华光楼上小鸟惊风,嘉陵江畔蜻蜓点水。
哪有他,写的狂草潇洒?
哪有他,画的美人好看!
只是:蜀道实在太险了。历史的脸,比铁还要冰冷。
一如这柄著名的如椽巨笔,任他运笔如神,一移一挪都是斗折蛇行。遥不可及的三国,被它越运越远;张飞的身躯和头颅,被它越运越远。铁汉张飞,永远回不到他的故国了,永远找不回他性格中温柔的部分。
以致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支秃笔,越发锈迹斑斑,而且腥气袭人,寒气透骨。
它还是张飞那管神笔吗?
我怀疑:即使张飞本人,都不能竖提着它,写他随心的草书,画她心仪的美人。
更休想:凭它,横扫一页历史的尘埃!
剑门关:姜维的悲喜剧
姜维的表情实在难看——
大惊失色,怨恨交加,咬牙怒目,须发倒竖,拔刀砍石。
这不是剑门关上姜维神像的表情,这是剑门关下姜维雕像的神态。
剑阁峥嵘而崔嵬。雄、险、奇、幽的剑门,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是,历史的剧情往往跌宕多姿,出乎意料。曾经统领3万兵马御敌10万大军于剑门关外的英雄,一不小心,走到了末路。
是啊!后主刘禅远在成都,不战而降。将虽在外,姜维也不能抗命拒绝投戈放甲。助主复兴蜀汉,壮志未酬,姜维岂能心甘!
姜维是忠勇的姜维,人民是善良的人民。剑阁人,为一个悲剧英雄修一座姜维墓,建一所姜公祠,把他扎营屯兵的地方命名为姜维城,就是为悲悲戚戚的历史上演一出喜剧,为黯淡的天空抹上一缕亮色,为尘世的道路树立一座丰碑。
金牛道上,有关如剑。剑呈双刃,伤上亦伤下,伤左又伤右,伤身更伤心。
那么,这样的关,守与不守,又有何妨?重要的是:自己心中那道雄关,必须坚守!
姜维切记!
犍为至清溪道中
一条驿道连着两地。犍为和清溪,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一个在东系着,一个在西拴着。中坚耸起一座大山坡,把它们一左一右挑着。
从犍为至清溪,是一条古道,蜿蜒,逼仄,崎岖。西风中,夕阳里,那些骑着瘦马走在路上的古人,蹒跚,蹀躞,趔趄。而且,必须提防:从空中俯冲的猛禽,从路旁蹿出的大虫,从脚下突袭的毒蛇。
我正走在这条古道上——
没有西风,春暖花开;
不骑瘦马,悠然自得;
日上三竿,朝气蓬勃。
冷不防,三座古碑挡住了去路——
“久客厌歧路,出门吟且悲。平生未到处,落日独行时。”这是一条苦旅,唐朝进士崔涂,著名的“孤独异乡人”,从此孤独离去?
“落月摇双旌,行役犍为道。遥望子云亭,青峰殊缥缈。”这是一条官道,清代嘉定知州张芑,从此翩然路过?
“坦途任踯躅,月挂东山西。归人出篱棘,醉客相扶携。”这是一条归途,清人吴廷俊壮志不酬,从此大醉而归?
一只鸟,正从山顶悠然滑过。
一条蛇,也从草间倏然掠过。
我好羡慕它们!
鸟,吃了上顿不问下顿,多么简单。
蛇,整个冬天不吃不喝,何其朴素。
它们自由惯了,道法自然,以无道为道,却处处有道。
而这些为赋古诗强说愁的古人啊,实在多愁善感了。他们道法于地,道法于我,以道为无道,因而处处无道,就是一条一米宽25里长的驿道,也被他们走得期期艾艾。他们,也把自己走成一条荒芜的驿道,越走越瘦,以至无形。
(原载菲律宾《商报》2021年8月27日“中国作家作品选粹”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