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周垸湖的世纪往事
1、30年代初
财主的儿子胡幼松参加了红军
被砍去四肢钉死在门板上
团丁们抬着他游街四乡
鲜红的血滴进湖里,溶入水中
第二年,这个有名的白莲湖
竟开出了红色的荷花,香飘四方
2、40年代
两名新四军女战士
藏身湖里的芦苇荡
鬼子放一把大火将芦苇全烧光
最终也没找到那两位姑娘
第二年,那经火的地方
抽出的芦芽特别洁白
生生地咬上一口,也特别甜香
3、70年代
仅仅一个冬天的时光
填湖造田工程胜利收场
谭周垸湖在地图上从此彻底消亡
第二年夏天,从没有过的洪水
冲毁了堤坝、秧田、还有民房
种下的稻谷颗粒无收
只有那些经年的莲子
在淹水的稻田里长出荷花
四乡的农户靠这些莲藕渡过了饥荒
4、90年代后
年轻人外出打工,如逃荒
老年人摇摇头,愁断衷肠
鱼米之乡,见过外乡人来要饭
没见过湖畔人谋生离家乡
谭周垸湖改造出的那些田地
疯长的野苇子密又长
几个放学贪玩的留守儿童
迷路其中,急坏了爷娘
一周后找到他们,奄奄一息
小小的生命若存若亡
事后他们才惊恐地回忆
拔苇根充饥,寻苇米当干粮
迷糊之中,曾见过两个穿军装的孃孃
果然,在他们藏身的地方
挖出了两具遗骸,一把锈蚀的手枪
那年夏天的记忆
一冬天战鼓咚咚,人声喧哗
一冬天谭周垸湖就不见了
秧田连成了片,目标农业机械化
干部们睁着熬红的眼,粗着嗓门说话
夏天,雨下得很大,哗哗
夜里洪水突然冲毁了所有的堤坝
谭周垸一片迷茫,田连着田
水通着水,雷一个接着一个地炸
雨停的时候
好多房子轰然倒塌
垸子里到处是鱼虾
缯、网、籇,多管齐下
张家台丢了一个孩子
听说卡在百里外的电排闸
紧张的气氛到处传染着
幼小的我们夜里关进门,不敢大声说话
父亲的镰刀
谭周垸湖水还很凉的时候
他私自下湖踩藕
丢了那把砍柴的镰刀
再也不敢往家走
奶奶迈着小脚寻来
他扒在湖岸田头
满世界正敲着蛙鼓
一夜的星星正在湖里忧愁
父亲讲他的故事的时候
奶奶已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一盏煤油灯干了
我听着,忘记了添油
那把镰刀从此以后
再也没有在我家露头
父亲只是个渔鼓手
我给他的所有的钱,一转身
他全捐给了谭周垸里新修的庙门
每个春节坚持要出趟远门
挨高挨户,拍着渔鼓唱段颂文
编一段吉祥的新春祝辞,唱着笑着
这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有人说他是菩萨的使者
拍响的渔鼓就如木鱼声声
我说他只是我的父亲
一个爱拍渔鼓的平凡的老人
谭周垸的老书记
当年,他经常披着一件中山装
胸前口袋插一杆黑色的钢笔闪着光亮
走路急冲冲,站着便右手叉腰
左手指向某个重要的地方
这是一个五尺多长的汉子
有着挺直的身板,红红的脸膛
粗大的嗓门,批斗会上令那些人胆寒
唯一的缺陷就是一双眼睛烂里红
就算这样,瞪起人来照样让你心发慌
小学时,我与他的女子在一个班上
她总是受表扬,成为我们作文的对象
自然参加了校文艺宣传队
还总是演柯湘
后来,形势变了
书记走路的姿势也开始变了
不紧不慢,坐起了办公室
开始笑脸迎向每一个赤脚的老乡
我考上大学时找他盖村里的公章
他笑哈哈主动紧紧握住我的手,有点反常
一双柔和的大手立即使我浑身发热
让我猝不及防,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可教育的对象
想起一件往事
生活苦难的人从不认为自己苦
他们认为活着就是最大幸福
而那些生活安逸的人倒是遇到一点挫折
总会埋怨自己的人生,如此凄楚
让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一件往事
公社书记犯了生活作风错误
他那年轻的第二任老婆回到我们村头哭诉
我过的什么日子哟,我都瘦成什么了,看看吧
她撩起好看的的确良裤管
一双洁白无瑕的腿被一群沾满泥污的黑腿围住
我人生最初的十七年与竹子
曾经整整十七年
我生活在故乡多雪的冬天
如果你以为那里是高寒的山区,那你就错了
那是江汉平原中部的一个叫谭周垸的水乡
记忆之中,冬天漫长,十七年雪连着雪
大雪总是将我家紧紧包围
屋后的竹子被压迫到地面
发出吱扭吱扭的哭声
我会在梦中被惊醒,彻夜难眠,直到清晨
举一根粗大的长棍,毅然出门
不停地敲打那些竹枝,绝对不是安慰它们
为的是赶跑那些凝固于竹枝上的大雪
那些雪开始张牙舞爪扑向我
我便更加用力地敲打
惊动了四周的树木和空气,发出呐喊之声
我以为是在助威,于是更加奋勇
就这样,雪被我全部赶往地面
最终化为水,隐匿不见
竹子们获得了新生,挺直了腰杆
我浑身热血沸腾,竹子和树木也在风中欢腾
我走之后,不多年,那些竹子便死了
它们继续被雪压迫着,只残喘了一个冬天
在异地,我曾在梦中听到它们的呼救声
仿佛是我的少年和青春发出的呐喊之声
小哥夜渔
一场大雨之后仍是小雨,向晚屋后的水田里
稻鸡在“邓邓”地叫,蛙不停地鸣
你提了马灯悄悄地涉水而过
去对岸浅水处把鲜活的希望找寻
夜,刚刚开始拉下黑色的帷幕
我在后门口张望着你没入黑暗的身影
远远地,你回身做了个手势,严厉禁止我的跟进
站在阴影中,我紧紧地靠着我们家草屋的木门
那时我很羡慕你手提马灯大步而行的样子
那时我很希望你带我一同走向那夜的烟雨迷蒙
长久的紧张等待之后,口哨声从河岸响起,你回来了
带回来一篓活蹦乱跳的欢喜,还有一脸的得意与笑声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记忆犹新,你的手被划破了
血向外渗,我小小的心掰成两半,一半欢喜又一半疼
黄 昏
池塘里的鸭子蹒跚着爬上了岸
荷花在风中依然开得灿烂
一朵又一朵白云染上了五彩颜色
归来的农人甩着手,回首日落西山
一天的日子又将要过去了
绿树环绕的村落飘满了炊烟
只有村头的那座老屋没有动静
瞎眼的婆婆站在路口面对渐渐暗下来的天
她那唯一的儿子十年前外出打工
至今音讯全无,她因此哭瞎了眼
村子里前几年就曾纷纷传言
那个挺而走险的人早已不在了人间
迟回的浪子
那个出门很久的浪子回来了
村子里已经没有他认识的人了
村子里已经没有认识他的人了
其实,他爱的那个女人还活着
与他一样地老了,她的小脚走不动了
但谁也没告诉他。他的大脚走路变得颤巍巍
他们没有机会见面了
她躺在儿孙的小楼房里
听不见,看不见,口中整天喃喃低语
他坐着车回来谭周垸,凭着记忆找他曾经的家
那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大院,只剩下个空的屋场
长着碗口粗的水杉树,风穿过去穿过来
他站在那儿听了听,含糊地叫了几个人的名字
谁也听不清是谁,只有他知道
然后,他从树下抓了一把黑土揣进口袋里
他的眼里仿佛看见,年轻时的他快步涉过一条小河
子弹从身后追过来,但迟了半秒
一条浑身湿淋淋的黑影快速地穿过夜晚的旷野
那夜有一颗流星
惊慌失措地划过黑色的天幕
从此,再也没有重新闪现过
谭周垸哀歌
许多人离开了你,男人和女人
尤其是那些年轻人,流落异乡
他们买不起回乡的票
我也是流浪者中的一员
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走时,颇为风光
回去时,一次比一次失望和沮丧
那些土地都荒芜了
老人们看着疯长的野草
泪已经流干,血也快流尽
他们的归宿就是埋进泥土
有人在病痛中挣扎
有人选择了自杀
有人却在孤独中守着那些往事
一个人念念有词
谭周垸的水已经流干
它的土地的血份流失殆尽
只有那些风,常年不停地聒噪
把树上的叶子一片片捋下来,飘往异乡
让那些流浪者记起自己的故乡
以及那些往事,那些曾经的辉煌的日子
春雨如何把他们滋润大
夏木如何陪他们成长
秋风如何送他们上路
最后一次还乡
我被引领到一座新盖的庙宇
佛像庄严,菩萨怒目
他们对人世如此地不堪
教会那些留守者忍耐的法宝
寄希望于来世
来世的谭周垸会更好吗
没有谁说得出
没有了湖之后
河水外流,时而湍急时而干枯
我走上高高的古堤
那里新埋着我的双亲的骨灰
沿路全是比人深的杂树、野草
还有时而缠绕腿脚的藤蔓
许多的墓,老人,也有年轻人
都是曾经熟识的鲜活的形象
他们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里
辛劳在这里,最后埋在了这里
对比那些流落外乡的人
(有人至今仍死无葬身之所)
他们还是幸运人
在半干的河流的对岸
一个熟识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往事如汹涌的河水澎湃而出
一位求学时的伙伴
高中班上的高材生
幽默、风趣、机敏
难题和偏题的克星
多少次我们曾披星戴月
赶数十里夜路还校,倾心交谈
我们憧憬着美好的生活
决心离开这贫瘠的土地
告别这永无止尽的苦难
我想走上前去,拉过他的手:
“我虽离开了这里
却依然时时被苦难在纠缠!”
此时,他已拐进了另一条道路
肩扛一束枯枝蹒跚着行进
风扯动着他那宽大的衣衫......
我选择一个没有雾的清晨告别
为的是想最后能够看清整个谭周垸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田一坎
我曾那么熟悉,如今又这样地陌生
当渐行渐远时,回头张望的我
产生了一个错觉,眼前竟然一片苍茫
仿佛有浩荡之水汹涌澎湃,那是湖吗
一下子,仿佛回到了过去,那年少时代
与小伙伴赤条条跳进湖里
去采那些荷花
去摘那些莲蓬
去抓那些鱼虾
全身被荷梗划出道道血印
却浑然不知
我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打湿了胸前的衣衫
也浑然不知
寄往春天的信
谭周垸的春天
从前总是先从河堤上开始的
那些旧的叶子逐渐枯萎、飘落
新的嫩叶略露细芽,尚未长成
我很惭愧,我不能改变
那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梦里也不能
回到那里的水路与旱路一样长
虽然通往的河流早已枯竭
还有一些不死的鱼仍在
苦苦挣扎,它们相濡以沫
该做些什么让它有所改变
一想到这点,我就六神无主
今年的谭周垸
春天还来得那么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