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对雨比较畏惧,不喜听雨。这主要是老家的雨易致灾,淹没田舍,给生活带来困苦和不便。我的老家在号称“千湖之省”的湖北,位于江汉平原。小时候家贫,艰难困顿,所住的一间草屋,年久失修,每至雨季,屋漏不堪其扰。有时彻夜难眠,户外夜雨如注,户内锅盆瓦缸,东接西漏,防不胜防。同时,记忆中的雨总是与雷声隆隆相印证,尤其是夏日的夜雨总有雷声如钢炮,滚过房前屋后,闪电瞬间如昼,恐怖异常!幼小心灵对雨没一丝好感,并且畏惧之极。
村前两里余地,曾是个一方圆数千亩的大湖,属于公社渔场管理,不仅养鱼,还广植莲藕,夏天长满亭亭如盖的莲叶。每日近午基本有雨,奇怪的是暴雨往往先从湖面生起,远在3、4里之外即先闻雨打荷叶之声,农人在地里耕种之时,闻之遂互相呼唤警醒,放下手中之活,快速奔往各自的家,有稍慢者,暴雨骤至,往往浑身如洗。频繁时,一日三至亦不为奇!那雨打荷叶之声如千军万马将至,以声震十里形容也不为过。儿时正午放学回家,路上经常遇到,避之不及,因而对此声条件反射,闻之即起奔跑之意,至今犹然。
稍长,读书,得唐人诗句,写雨往往多雅句,按当时思维,真是地主阶级的闲情怡致。比如 “卧迟灯灭后, 睡美雨声中”这一定是酒足饭饱之后的梦呓,“天街小雨润如酥”一种得意与粉饰,尤其是“留得枯荷听雨声”文人的无聊,寻求刺激罢了。总之,颓废,生厌。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家好不容易东挪西借,集了一部分资金,加上父母和几位兄长于集体劳动之余自制土砖坯,烧了两窑青砖,又从生产队支取一部分钱款,购足了机瓦,于农闲之时,请乡亲帮忙,终于盖起了一座三间砖瓦房。记得新屋盖好后,正值秋冬之交,秋雨频频,躺于屋瓦之下,听到雨落新瓦之上,叮噹有声,再无屋漏的烦忧,开始觉得雨声并不那么生厌,竟然如音乐般好听起来。特别是夜雨如来,静静地听那风雨之声,想想生活的大变化,再没有屋漏之虞,竟然有些飘飘然起来。人是多么地容易满足,又是多么地容易因环境的变化而改变思想和感情!我想我的成长感悟,大约是从此时开始的。
大学四年在武汉,对雨好象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因为,湖北的雨水都差不多,但城市中环绕着高楼大厦,雨来其势远没有乡下那么嚣张,让我真有些“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感受,虽然武汉去京也远,但自己当时还未到过京城,想象也不过如此吧?也就把省会之道当作了都门天街。
参加工作三十余年,全在河南南阳。由于地处中原,四周群山环绕,中间一块盆地,那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因三国诸葛孔明未曾出山时躬耕于此,大大有名。也许地因人杰而灵吧,这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田亩以旱地为主,主产小麦、玉米、红薯等,兼有豆类、黍类及油类等经济作物。每当农人种下作物,便有一场小雨浇灌,其后随其生长,作物灌浆方显旱意,即来一场好雨解渴。当地乡人一年除耕作播种与收获外,一般不多关注农事,外地来人多鄙视其人曰:懒。正所谓懒人有懒福,每当农事一毕,村村镇镇均高搭戏台,延请戏班唱戏数日,故当地戏种颇多,市镇亦多,集市闹热,闲人兹事,耍钱斗酒。其地人划拳枚术极好,酒量亦高,从早喝到晚,总是醉意阑珊,号称熟醉。人们酒后往往好在道上晃动,因而交通事故也多。其间所闻雨声,比较寥落,记忆中总是骤至而骤停,小雨为主,中雨不多,大雨及暴雨则罕。其雨声颇低,也许旱地久渴,雨下即刻被吸收,唯余扑扑之声,夏雨偶尔间杂雷声,不如湖北地动山摇有气势。
我在河南三十多年,工作生活大起大落,颇有波澜。婚姻两次,得子两个,劳心费力而已。今生有缘,第二次婚姻得娶一川妹,至今近二十年矣,使我与四川结下不解之缘。其间多次随妻入川省亲,亦遇雨季,与湖北河南完全不同。未入川之前曾读过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写尽思念之情,也极尽浪漫之意,其场境让我读后多有痴想。然而诗中所写的却是夜雨,诗人为何独写蜀地夜雨不写日间之雨?这个问题对于没有到过四川的人是无法解答的,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光读不行是死知识,光行不读无知识。后来到过四川,特别是今年因一场人生大变故,被迫客居四川成都之后,才对蜀地之雨有了深刻的体会,对此诗的感悟又深了一层。
说来奇怪,四川的雨,大都是在夜里降落,常常一到傍晚,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天明时分便又停止了。有时不仅雨没有了,而且旭日初升,雨洗的山川和城市,被清晨的阳光一照更显清晰明亮,川景如画应有川雨的一份功劳。
说到蜀地的夜雨,最有发言权的是失眠人。我因工作和生活的波折,积下了一个不好的毛病,迟睡与失眠。迟睡因从事文字工作久,习惯加班而成,不到夜里11:30后睡不着,虽经多次矫正不得,提前上床会胡思乱想,反而适得其反,一生之事纷至沓来,越想越兴奋,有时至晓难眠,后来干脆顺其自然。失眠不是迟睡带来的,但也有点关系。迟睡久了,或过了点,会导致失眠。受此煎熬,来到成都后,夜夜难眠。我家住16层,小区保安认真负责,每夜一楼楼夜巡,手电光来回晃动,直到天明,包括他们发出的响声,都一清二楚,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成都的夜雨是温柔的,也许我来此不久,总觉得这里是另一个江南,符合“杏花春雨江南”的风格。傍晚即下的夜雨,初时,还有人声及马路上的车声相伴,所以略显嘈杂。及至夜深,雨会越下越密,并且会变得悄无声息。我猜想此时的雨一定如细丝一样地洒下,带抛物线状的轨迹。慢慢地,小区的小水泥路开始变成深色,逐渐积起小水洼,反射出路灯的光芒,从16层的窗口往下,借助路灯光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变化。也许朝向的缘故吧,我家的窗玻璃上一次也没见过细雨浸染的情形,更不用说如洗的雨水冲刷了。春日或夏日的雨天也会听到小虫的鸣叫,都是低低的,偶尔也会有如蛙一样的叫声,妻告诉我,那不是蛙,是癞蛤蟆的叫声。我知道的,蛙必须在水中,小区虽然有人工开凿的小渠,辅之以各种水本植物,却从来没有见过蝌蚪。到底是人造之景,与自然有所不同。这样每每想着的时候,便觉着人类的悲哀。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状况下,我会慢慢地睡意昏沉起来,上床入睡,一觉到天明。
但也有例外,在成都如此温柔的赛江南,夜雨也曾咆哮疯狂,有幸曾一睹它的尊容,有诗为证:
《黑 夜》
(5月6日夜,成都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夜雨如注,梦中惊醒,感事而作。)
一生中难免有黑夜
正好将疲倦的脚暂歇
听那有形的树与无形的风搏斗
涛声充斥这多梦的夜
夜正长风也漫长
仿佛时空与时空在交接
有时闪电剌破了夜空
接着雷声在宇宙云霄响彻
这时夜雨往往会如期而至
起初如嫠妇低低的梗咽
若有若无,断断续续
缠绵悱恻,悲悲切切
突然间如旷夫大恸
大雨便倾盆而下
把夜空全部填满
不留下一点点空缺
此时,敲窗的不仅仅是雨
而是整个无边无际的凶猛的夜
如果有人从半夜的梦中醒来
请不要被夜的声势所惊愕
你只是见到了自然一种现象
还有更多的精彩等待你去迎接
之所以多年来未被它击倒
是因为我相信人生不仅仅有黑夜
这样的场景和雨声,我仅见此一次,而且是在人生的最不如意时,从此再也没有遇到。我想,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