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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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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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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世

“爸——,爸——,”午夜梦魇,我被自己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呼喊声唤醒。长夜难眠,在流淌的泪水中,我又看到父亲慈祥、宽容的目光。

在兄弟五人中我是“老疙瘩”,所以父母打小就对我格外偏爱。记得在我刚刚记事儿的时候,村大队部偶尔会来放电影的。每到这时父亲便告诉母亲,早点做晚饭。天一擦黑儿,父亲便让我骑在他的脖颈上走十多里村路去看电影。回来的途中父亲怕我睡着了着凉,便要我数星星,有时还给我讲薛氏先贤薛凤台的故事。教育我为人要善良,无论何时都要走正道……几十年过去了,那时看的一些电影、听的一些故事,至今仍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

大概是在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一个周末,父亲到街里办事儿,顺便把我领着去玩儿。说起来现在连我自己都有些纳闷儿,还认识不了几个字的我,在一家很小的书店里却对一本名叫《红岩》的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我央求父亲给我买这本定价三毛钱的书时,父亲摸了摸衣兜,然后领着我无奈地离开了书店。我家人口众多,但老的老小的小,没几个正经劳力,一年到头挣的工分也没有多少钱,有时甚至还欠钱。可几天后,父亲却把那本我根本就看不懂的《红岩》递给了我,额外还有两本连环画册。闻着散发着墨香的书,我乐得手舞足蹈。后来我才知道,这本书和画册是父亲连着去生产队出了几天的工,跟队长商量后提前预支了一块钱买的!也许,正是这本我还看不懂的书,以及那些电影、故事,才使我后来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家是1961年(当时我还没出生)从山东逃荒来到东北的。20年后,出于叶落归根的考虑,我家又搬回了山东。山东的地更少,一年到头收不了多少小麦。所以,细粮根本不够吃。

麦收结束后,母亲常常系着兜兜到麦地里捡麦穗。平日的主食基本上就是窝头、咸菜、白粥,要是偶尔能吃一顿掺有玉米面的馒头就算比较奢侈了。中学时代我是吃窝头就咸菜度过的。学校离我家二十多里路,我寄宿在学校,两周才回一次家。记不清多少次了,在烈日下、在细雨中、在寒风里……父亲骑着那辆“咯吱——咯吱——”直响且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来到学校为我送来全家人在牙缝里省下的雪白的馒头、拌有香油的咸菜、换季的衣物、三元五元的零花钱……父亲平时寡言少语,可每到这时,父亲便也像母亲一样絮絮叨叨地嘱咐我,一定要吃好、吃饱,别委屈了自己,而后才跨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离去。望着父亲渐渐远去佝偻着的背影,我心中流淌的是酸楚、是苦涩!

我升入高中的时候,家中也没有摆脱窘迫的境况。我在饮食、着装等方面在学校可以说是最差的。我不舍得花贰角五分钱理发,总让大嫂拿着剪子给我剪。大嫂成功地把我塑造成一个接近于“汉奸”的形象后,拿着剪子笑个不停,不过我从来不计较这些。每逢学校收取各项学杂费时才是最让我感到头疼和为难的。家中为了三哥的婚事已债台高筑,年长我两岁的四哥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地桌上吃饭,我几次欲言又止,当父亲得知学校又要交三十元钱的书本费时,眉头紧锁。

我央求父亲:“爸——,我不念了,让我跟四哥出去打工吧!”

父亲的脸沉得吓人:“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读书!”

父亲在外屋煤油灯下的小板凳上一直坐着,那杆老烟袋闪烁的星星之火伴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们已经吃完晚饭的时候,我一整天没看见的父亲才披着星光、拖着疲惫的身体迈进了家门。父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而且还挂满了泥浆——我的六十多岁、两鬓斑白、百病缠身的父亲啊,为了给儿子交三十元钱的书本费,竟去三十里外的乡里打了一天的短工,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一样挖了整整一天的河渠!

父母年岁越来越大了,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三哥刚结完婚,四哥的婚事成了两位老人心头的一块大病。在我老家那个地方,男青年找对象的首要条件是自己得有一套完整的、独立的院落,否则一切免谈。而一套院落那时最少得三万多块钱,再加上彩礼、家具、电器……没有四万块钱是娶不成媳妇的。父母东挪西借,又欠了很多外债,总算给四哥成了家。这时我离高考仅有半年时间了。我数学不好,为了实现“曲线升学”,1988年冬,我怀揣父母东挪西借、母亲用一只很旧的手绢包了又包、裹了又裹的3000块钱学费来到辽源。

3000元学费的丢失,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恨那个火车上行窃的小偷,更十分自责,曾一度想到了死——那是老爸变卖了本就不够吃的麦子,又低三下四求亲告友四处借来的啊!

我没有勇气面对百病缠身的父母——那无异于要他们的命!便选择留在东北,开始了多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

母亲给了我血肉,使我成长,而父亲却给了我骨骼,使我站立。父亲坚韧、宁折不弯的性格潜移默化地感染了我,我忍受了许多同龄人没忍受过的辛酸、痛苦。1992年初冬,我和邻村的一个不介意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女孩儿举行了婚礼,新房是借用福民村大寨楼的一间窑洞。如此大的喜事我却没有告诉父母——老儿子结婚,即便再穷,爸妈哪怕卖了仅有的一头毛驴,或者仅有的小麦,也会多少给拿些“礼金”的,可这正是我顾虑的!结婚一周,我没通知父母便领着妻子回到山东老家——我想给家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搭上归乡的火车,我的心就像出笼的鸟,扑扑楞楞飞去了,飞到徒骇河的臂弯里,飞到杨柳叠翠的小河畔,飞到小小的院落……

汽车奔驰着,我伏在窗口,贪婪地、忘情地阅读着鲁西平原的初冬。十月的苍穹,满天碧落,那样的深邃、空阔、高朗,几只大雁横过蓝空。圆圆的麦秸垛下,三五只母鸡悠闲地刨着生活的安逸……

离家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当我推开那扇沉重的木板门迈进院时,父亲正拿着筛子筛牛草。仅仅四年,老爸的脸黑了、瘦了,皱纹多了,鬓角的头发更花白了。看见我们进院,老人顿时愣住了,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一番,当看清是日思夜想的老儿子时,扔下筛子,上前一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向来严峻轻易不落泪的老爸老泪纵横:“儿啊,这些年过得好不啊?……”此刻,我有无尽的委屈,我多想伏在父亲宽厚的肩上,跟父亲说说这么多年生活的艰辛。那个“哇——”的哭声已到喉咙,被我强行吞咽下去……泪水溢出眼眶,我忙用袖头擦掉它们,松开拥抱的双手,故作高兴地跟父亲说:“爸,您看,我挺好的!”老娘蹒跚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四年未见,母亲苍老憔悴了许多。老人家擦擦昏花的眼睛,使劲儿攥着我的手放声大哭:“俺的儿啊,这些年你在哪了?怎么也不来封信啊!……”

我们的到来,给这个一直被愁云笼罩的家庭带来少有的欢声笑语。两位老人乐的合不拢嘴,逢人就夸儿媳妇漂亮,夸自己的儿子有能耐。几天后,父亲套上毛驴车,让四哥装了一千多斤的小麦,说是去面粉厂换点面粉,可回来时车上却只有一小袋白面……我和妻子要返回吉林了,母亲塞给妻子200块钱,说,家困难,别嫌少。妻子执意不拿,我也把钱硬往母亲手里塞。父亲急了,平生第一次十分严厉地训斥我,最后把钱硬塞到我的上衣兜里。每个哥哥结婚,父母的确费尽心思东挪西借花了不少钱,我结婚,看到的只有200块钱,可我毫无怨言,他们何尝不想给最心疼的老儿子拿出2000元甚至20000元呢!当我执拗不过父亲,揣着这沉甸甸的200块钱转过身踏上离乡路时早已是泪流满面——这200块钱是父亲变卖了口粮从一家人的牙缝里“抠”出来的啊!

结婚后,我的生活依然窘迫。做买卖赔钱,打工包工头跑路,种地粮食被骗……到后来,大米和酱油常常是三斤二斤的买,到食杂店赊账是常有的事。几十年来,所有的苦我都一个人默默承受,从未跟父母、家人提及。直到父母去世,也不知道老儿子在东北所经历的一切。

2003年夏,老爸在母亲病逝后来到东北,可能打算小住一段时间,但当看到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铺像床一样大小的炕上时,带着失落和忧郁离开了,连一顿稍微像样点的饭菜都没吃到。

生活的磨难让我变得更加坚强,也极大地丰富了我的阅历和文学素养。2004年末的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在没有引荐人的情况下,我毛遂自荐,以36岁的“高龄”被县电视台破格录用,成了一名泥腿子记者。

转过年的秋天,我抽空回故里探望父亲。七十多岁的父亲越发显得苍老、憔悴了。那张棱角分明、透着坚毅、耿直的面庞,写满了沧桑;一米八的个子也被无情的岁月压弯了脊梁……在家里小住了几日,我又要踏上归程了。以往,父亲只是把我送到村口,可这天早上,老人家却让大哥套上毛驴车,执意要送我去火车站。在此起彼落的公鸡啼叫声中,在清晨微明的曙光中,在萧瑟凄冷的秋风中,我走进了候车室。在我转身的刹那,我分明看到老父亲的眼中有晶莹的泪花在闪烁。谁料想,候车室外老父亲伛偻的身影、频频挥动着的手臂,竟是父亲今生留给我的最后影像……

父亲是在距2007年春节还有三天的那个午后溘然长逝的。接到这个消息,我只觉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地。当我打算马上回山东时,大哥却说,在这个节骨眼儿,尸体不能按常理摆放三天或五天,在亲友的帮助下,当晚就下葬。大哥在电话中还说,在老家,老人去世后的“三七”是最重要的,到那时再回来吧,现在这好几千里的路程是不可能赶回去给老人送终了,况且车票也不可能买到了……听完这些,年届不惑的我,在妻子和女儿面前孩子般大声痛哭。

父亲的“三七”快到了,我做好了回乡的准备。然而,2007年正月十五一场半个世纪以来罕见的暴雪,在一夜之间席卷整个东北大地,公路、铁路、航空……所有交通陷入瘫痪状态。我禁不住仰天长叹——苍天啊,你为何如此绝情,在我祭奠父亲的最重要的时刻,你竟……这皑皑的白雪啊,难道你是上天为我祭奠父亲而缝制的洁白孝衣?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啊,难道你是上天为我失去父亲而流下的伤心泪滴?

春去秋来,直到农历十月初一我才回家祭奠老人。

老宅依旧在,只是尽尘埃!房墙泛白泥土剥落,几株杂灌木在墙角疯长着。人去屋空,低矮黑旧的房间挂满了蛛网,棚顶瓦缝中钻出的青草和黄色的野花在晴远的蓝天下飘摇着荒芜破败的风情。这里曾流淌着我的童年梦幻,流淌着我的少年梦想。在那个和我家只有一墙之隔的已经没落的校园内,我仿佛又听到了儿时的朗朗书声;在那条杨柳叠翠的村路上,我仿佛又看到父亲佝偻着腰吃力地蹬着自行车的背影。

麦苗青青泛新绿,衰草哀哀风中摇。跪在父母的坟前我肝肠寸断。话还未出口,泪已成千行:“爸——,妈——,不孝的儿子看您来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未能在父母有生之年略尽孝心成了我今生永远无法弥补的痛!

父爱是远山的呼唤,深沉而亘久。我饱受沧桑的父亲啊,如果有来世,让我再做您的儿子,来报答您那宽广而又深沉的父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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