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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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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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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父亲已过花甲之年,可还在地里自己刨饭吃,当儿子的心里难受,觉得自己无能、没有尽到责任,很是惭愧。所以就尽可能多回几次家,帮他做些什么,可父亲还是劝说算了不要做,反正庄稼人的活做不完。就这样,慢慢的,我也习惯于回家后看着父亲干活,只在旁边陪他聊聊天,我说我工作上的事,他说庄稼收成和村子里的杂事。今年我在外边,没有回家的机会,山区里没有电话,父亲可能有点想我了。

父亲是三代单传,尽管他有三个姐姐。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生病,终身忙碌;有时生点小病,也不愿意吃药,一是没有钱,二是父亲说吃药反胃,三是父亲相信自己会好起来,四是父亲对生死很达观。可有一次,父亲自以为要离开人世,不吃药,说是没用,卧床养病一个多月,父亲自己等死等了一个月。我当时在一个山区学校教书,兄弟叫我回家时,看到的父亲已骨瘦如柴,可两个月前父亲还是个胖子,还在地里干重活。母亲流着泪抱怨他死活不去医院。晚上,在昏黑的灯光里,我问病情,他不详说,只是认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让我上炕坐到他的身边,眼睛直直的看着我,他的眼中已有泪水渗出,他说几个尚未成家的兄弟和你母亲就交给你,不要让兄弟打光棍,好坏也得给他们娶个媳妇,不能让母亲饿肚子。说完后,还是盯着我,我懂得他希望我郑重答应。我的泪水几乎流出,但我没有答应。我只想知道他的病情,期盼不是绝症。那时我已成人,我骂了父亲几句,果断的说,明天就去医院。开始他还固执,可看我的样子终于答应第二天去医院看看。

第二天去县医院、省医院检查,才发现父亲得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科病,害得一家人和亲戚们忧愁了两个月,我苦笑不得。当听医生说这只是小病,手术后一星期即可痊愈出院恢复如常时,父亲立时变得高兴起来,情绪很好,饭量大增。本来我是准备要好好调侃他一下,可想想父亲认真的样子,就罢了。因为父亲和我们有时也开玩笑,主要是喝了酒的时候。出院后,父亲身体很好,也少有杂病,一直在做着繁重的农活。有一次,我们将砍倒的一棵树往家抬,三十多岁身体强壮的哥哥和二十多岁身体同样强壮的我,都没能抬起来,父亲骂了一句,自己抬到家中,这时父亲已是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了。我们兄弟两人垂手跟在后面。

小的时候父亲常常给我们讲他的故事,那些我们无法知道的过去。我的爷爷在父亲十几岁时就已谢世,所以父亲很小就承担起家务,幸亏有三个姐姐,他才得以读了两年书,可能是小学二、三年级的程度,放学后曾跟一个人学过打算盘,就这样当了生产队的干部,农民干部。那时父亲大约十七、八岁,正是五八年左右,饿死人的年代。父亲常常讲起他和别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偷生产队麦地里麦穗的故事。一个深夜,他和另外一个人去偷,结果巡夜的人发现了,他们就跑,别人在追,父亲让年龄大的同伴先跑,他到另一个方向喊叫才得以脱身。当农民的不能吃自己种的麦子,为了几把麦穗,深夜在山沟里冒这大风险。可后来还得偷吃,父亲说,当时未偷吃的人差不多都死了,接着父亲按庄子上的庄廓顺序挨个计算当时饿死的人,似乎在为自己当年的偷吃行为找借口,实际上有这个必要吗。因为父亲是个干部,据说是食堂管理员,当时农村最好的职位,所以他也得去守食堂,那里是全大队人的生命维系所在。有一次,父亲一人抓住了一个胆敢来偷洋芋的人,父亲说可以捆起来交上去,但这样这个人就完了,挨打,批斗,也许最后死掉,所以父亲放了他。临走时,让他带了几个洋芋活命。那人现在还活着,父亲说了他的名字。可父亲说他并不总是这样好心,有一阵,上面派来一个下队干部,这人太认真,要把所有能吃的全交上去,父亲说,不赶走这个家伙,人怕要死光了。于是他和另外的几个商量好,不让他吃小锅饭,叫他和大家一起吃大锅食堂,过了几天,这家伙终于忍不住饥饿走了。每说到这些,父亲很得意的笑了。因为他们这些村干部尽可能的打些埋伏,留一些食物给全大队老少。父亲说,他断断续续当了二十年的村干部,从没有欺负过人,尤其是社员们(现在叫村民),只有个别意见不合的干部。这一点,从父亲在全村的人缘和威信我就相信。

可当时当干部也有危险的时候,父亲说。有一个妇人,实在受不了饥饿,把自己死了的六、七岁的女儿吃了,别人发现时,只剩下一个小头,从灶火里掏出时,还有两个小辫子。消息传开,公安局来人,没有抓那个妇人,却把他们几个大队干部抓到县上,单独讯问谁见了,不知别人如何说,父亲回答没有见,也没有听说过,关起来审问了一个晚上放他回来;另一个人被判了刑,关了两年。我问为什么,他说社会主义里还能人吃人?我想他还是有点政治头脑。他说,当时开会时报产量,公社干部要他们往高里报,逼得没办法,就往高报,可风声稍微松一些时,他们就反悔,推翻原来的报告数字,反正上面来的干部也知道真情,就纵容他们。唉,当时的干部太难当,父亲说,哪象现在,算了,我喝一盅!如果是喝酒场合,父亲会喝一大杯酒,甚至两杯。

父亲喜欢喝酒,酒量很大,也喜欢猜拳,拳艺也高。酒后高兴时会和他的酒友们唱酒曲,那种很难听的自编自演的节目,没有一点艺术味道和价值,不过,他很高兴,有时妙语连珠,我们这些听众也会哈哈大笑。但有时候,尤其是他不顺心时,会借酒骂人,一肚子牢骚发泄个不罢,谁劝骂谁,连母亲也不例外。尽管我看出来,父亲还是很体贴母亲,那种北方农民男人的体贴。我长大后,还是很支持父亲喝点酒,谁没有不愉快的时候呢,发泄一下也好,只是别太过量伤了身体。可后来,父亲终于不能再喝酒,这是我做出的决定,因为父亲得了严重的胃溃疡。父亲还是比较听话,终于恋恋不舍、藕断丝连的告别酒坛。有时候偷着喝两次,尽可能不让我知道,以免挨骂,但有一次是在我的纵容下当着我的面喝醉了。

那是今年春节,母亲花甲大寿。晚上一家人都喝醉了,几个兄弟姐妹侄子侄女都开始唱歌、跳舞,直到半夜,连母亲也喝了,只有父亲一个人清醒,父亲悄悄对我说,你看,你们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在跳舞,跳这种城里人的什么交际舞,我不喝点能坐住吗,他想喝点,高兴。活了六十多岁,没见过。望着父亲祈求的面容,我点点头。父亲立时象个孩子,要我们给他敬酒,他喝了很多,差不多醉了,他又开始他那种较难听的演唱,一家人几乎折腾到天明。

其实,父亲还很能干。除了庄稼活,父亲还会很多的手艺。父亲是个裁缝,是附近几个大队最早的唯一能用缝纫机做衣服的人。记得小时候父亲白天干活,晚上在一个有灯罩的煤油灯下加工别人送来的衣服,尤其是冬季,父亲白天黑夜没有闲的时候,越是近年关,父亲晚上干活时间越迟,有时甚至到天明,我们常常在缝纫机的响声中睡着,醒来时父亲还在做,母亲在旁边帮忙或陪坐。父亲说起过他学裁缝的事,那时村里来了一个外地服装厂的工人,说是会做衣服,父亲就托人买来一架缝纫机,那人在我们家做了两个月的衣服后走了,父亲在旁边看了两个月后正式上机成为裁缝。我记得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靠父亲的手艺。这才得以养活我们兄弟姐妹八人和他的两个外甥,而且还能让我们上学。父亲的手艺还很多,会做皮衣,以及很多农具,更主要的是他还是一个木匠。当时的木匠都是要跟多年师傅,而父亲的木匠属于自学成才,他的木工手艺应该是不错的,因为一年四季里只要有空闲时间,他几乎都在忙,往往是半夜回家,有时是喝醉的。来后要折腾大半夜,次日又早早离去。父亲最拿手的木工手艺是盖房子和做棺材。老人们说他做的棺材和房子一样大样。还有人临死时专门要儿子请父亲做棺材。即使是大年三十,父亲也不会推辞,不是为钱,而是为满足那些垂死老者的愿望和信任。可他自己并不信迷信,红白喜事不去请人算,而是自己算,说白了,就是凭感觉,自己认为行就行。看着别人家办丧事很隆重,父亲说其实人死如灯灭,办丧事只是给别人看的,只要活着的时候能享点福就不错了。可母亲去庙里烧香,他不反对,有时还支持,可他说跪的时间不要太长,佛爷们不知道,反把自己整坏了。他的支持只是当做业余锻炼或社交活动罢了。可有一次,我领他到一个较大的寺院,他没磕头,却也很虔诚上了点香钱。可见他对鬼神还是有点怀疑,敬而远之。

二十年前,我十五岁的时候,考取了县师范学校。当时没有去县城的车,父亲就拉了一架子车洋芋,准备送我去县城。半夜里我们摸黑赶路,到现在我都记得漫天的星斗和清新的空气,山村的夜晚很静也很清,似乎只有模糊的月亮,我在前面拿着手电筒带路,父亲和一个邻居叔叔赶着马车,刚出村口有一条小河,水很清,也很冷,没有桥,只能越水而过。河里有许多石头,我刚跨过,面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山村在心底里做告别时,心不在焉没有照好电筒,马车拐上一个石头,车翻了,所有的东西包括一车洋芋和我的行李全掉入水中。父亲看我,似乎有责怪的意思,但他终于没有。由于我家的那匹老马也摔倒在河中无法起身,我们只好解下缰绳,把车上所有东西全从水中搬出,然后重新套上车,装好东西,才慢慢赶往县城。其实,在那一夜,我就想将来一定要让父亲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可直到现在,当我工作了十几年后仍然无法实现这个并不奢侈的愿望,我依然过着似乎居无定所的日子,父亲依然在遥远的小山村劳作。尽管父亲的日子很拮据,但他并未跟我要过钱,他知道我在努力的做些事,他很支持我的工作,虽然他并不太懂我的工作。但看着我的进步,他很高兴,觉得这比给钱让他欣慰。回家时,我们睡在一起,在寂静的山村夜晚,我们可以谈上大半夜。说到我现在仍然没有住房,父亲说家里有点钱拿去用,尽管他也知道两三千块钱对于一套城市住房实在是杯水车薪。我知道,那是他辛勤劳动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在力所能及中,给他一些零用钱,希冀尽可能改善他的简单清贫的生活。

此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虽然不迟,可父亲肯定已经睡了,他是习惯于早睡早起的,明天还有许多事等他做。我想忙过了这一阵,我得去看看他了。

 

2003/4/23 于重庆歌乐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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