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

套路

有成子

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

作为一个法学教授，挂职到地方上当一个副县长，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组织人事部门的陪同下兴冲冲前去赴任，按套路做了交接，拜会了当地班子成员，县委书记就是班子的班长，县长就是副班长，其他成员按常委排序一一介绍过了，然后各自表态。班长热切的表示了欢迎，介绍了当地的情况，感谢上级组织的关怀，表达了对法学教授来参与当地工作的期待，期望新鲜血液能指出工作中的不足，改进工作方法，把“我县”工作推进到一个更高的水平，尤其是法治政府建设要有举措、有创新等等。

从一个教书匠摇身一变为“县官”，自己也还是得意洋洋了好些日子，尽管是个“挂职”的、“副”的县长，尽管是个不入“常委”的县官，期限也就一两年。但“过把瘾”的感觉还是我的真心话。毕竟，在“县官”群里走一遭，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经历。毕竟，县政府也不是想进就进的，自有其独特的规矩，和学校还是有很大区别。那时候还没有“八项规定”，饭局就是明显增多。我在学校，一个月也蹭不到一两次，这里就大不一样了，几乎每天都有，而且不去也不行。原先自己熬夜吊灯写论文，冥思苦想，一根一根抽烟，只有自己买，我的标准也就是二十元为限，为了节约些，一般都一包一包买。到这里，我原来的那个抽烟“水平”是拿不出手了。正在我踌躇不安之际，办公室送来“招待烟”。我只好象林黛玉进了贾府，“少不得慢慢改过来”。

根据我的专业背景，分管部门主要也就涉法部门，但也不完全按专业来分配，我看这和学科没关系。比如司法局啊，民政局啊，城管局啊，文化旅游啊，大概就这样几个部门。一般也就是权力不是很集中，比较好管些，不会出大问题的部门。毕竟是挂职干部，也没有官场经验，有“油水”的不会给挂职的。人家都是当地经营那么多年，你一个外来者也不好插手。就我本人的初衷来说，也真不愿意去插手当地的实质性权力，既不想捞什么油水，也不想惹什么麻烦，主要是学习、观察、思考，足矣。当然当地也不好给你难看，毕竟是“上面”派下来的干部，内幕不清，背景不明，时间又短，跟当地官员也没有竞争关系和利害冲突，大家都乐得交朋友。

先说说挂职的县吧。西部地区的一个小县，人口总共十多万。离省城两三百公里。走了一些地方，感觉并不怎么好。大部分是农村，贫困地区，凡贫困地区存在的各种问题一应俱全，老百姓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但比中东部地区的差距是越来越大，农民主要就靠外出打工挣点钱，维持个温饱而已。有一些矿产资源，主要靠原矿出售，效益也一般。特色产业难以培养，工业发展举步维艰。吃饭主要靠财政转移支付，也就是跟中央要钱。景色倒是很秀丽，独具特色，在我一个外来者看，差不多就可以算世外桃源了。旅游业是富民的，政府基本上收不到多少税，就是个亏本赚吆喝，聚点人气。大会小会上都讲要重点发展旅游业，只可惜旅游季节太短，季节性很强，旅游旺季人不少，旅游淡季基本没啥外地人。

各种工作主要是听会、开会、布置、落实、检查。慢慢的我也习惯了开会发言和工作安排。好在分管的几个部门领导都是当地多年工作的老同志，经验丰富，人脉广泛，基本上不需要我操心。我也真是本着学习的精神和态度，创造性的开展工作。

这样的日子优哉游哉的过了好几个月，抽着“招待烟”，吃着“工作餐”，我也慢慢的深入到分管部门工作中。才发现表面看来风光的工作，也有许多无奈和难堪，这些同僚神采飞扬的面庞下，掩盖了许多的无奈和焦虑，都不容易。反倒是我，一个外来者，活得比较轻松自如许多。

有一天，班副（县长）突然打电话请我到他办公室。班副是个本地人，强壮的体格，黑黢黢的脸庞，好在尊师重道的传统，原来听过我讲课，对我讲话也是很客气的，开口闭口都是老师，弄得我也不好意思。

县长说，有个事情需要处理。过两天，省上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得抓紧时间准备一下。这种事情我已经准备过好几次，现在基本上轻车熟路了。就是城市面貌、道路整洁、宣传标语、交通整治，当然还有维稳工作，按住那几个上访户。总之前几次都搞过，例行的，也没出过问题。比如汇报工作啊，就基本上轮不到我，省上领导下来，层层陪同，到县里，那是书记县长，再不济还有副书记、纪委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等等，我一般轮到坐在后排，或者守在现场。还有一件小事，你得处理一下，县长说，就是那个精神病人！奥，好的。

回到办公室，我真犯愁起来。班副说的那个精神病人的事，我还真清楚。最近一段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精神病人，就在县城十字闹市区。县城不大，总共一两万人，就几条街道。突然来了个精神病人，居民们就围着看热闹。最主要的是，这家伙有时候不穿衣服，也不怕冷，躺在那里或满街走来走去，引得围观者起哄逗乐。前两天城管局和民政局的都跟我提起过，也不是啥新鲜事。我让民政给送几件衣服，也送些吃的，结果饭是吃了，问题是衣服他想穿就穿不想穿就脱，谁也没办法。总不能每天派人给他穿衣服。慢慢的，这事也就放下了。现在省上的领导来检查工作，县长又亲自把任务布置给我，我得想办法解决了。

回到办公室，我想啊想，也上网查阅文件政策法规。初步设定工作方案，提出几套解决问题的办法，但都觉得行不通。不好办啊，这事！

弄到精神病院？这应该是最合适的办法了。不管法律文件政策，应该都说得过去。虽说是强制弄到精神病院限制了人身自由，但也是为患者本人考虑，应该也是说得过去。但问题是，我自己都笑了，本地没有精神病院，我这个套路都是按照城市里的思路构架起来的，法律是法律，政策是政策，可谁也没办法立马建造出一座精神病院。

那就送救助站吧。我知道有个城市生活无着流浪人员救助站，送到那里管吃管住。可想了想也不行，本县并没有这样的机构。小县城就一两万人，没几个流浪人口，你送他们去，他们不愿意，也就没设这样的机构。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个好办法。只好把几个分管部门领导叫来，大家商量一下。

我焦虑不安，看几个分管部门领导脸色，似乎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大家杂七杂八扯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说道正题上，推来推去，最后推到民政局长。他也是万般无奈，困难重重，说了一大推理由，算是应承下来。最后吐出一句话，这事得要钱。我问了多少，他想了想说了个大概的数字，我看不多，就答应了。他就回答一定办好。临走以前，我再三叮嘱，一定不要违法。

果然，省上领导下来检查，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小县城面貌焕然一新，标语整齐，宣传到位，维稳到人，皆大欢喜。那个精神病人果然不再闹市里光着屁股乱跑。看来民政局长办事有方，值得肯定啊。过后，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问过他，他只是狡黠一笑而已。再问，回答说，领导放心，一定没有违法，一定不会给您惹麻烦，我还要饭碗呢。听这么说，我也就不了了之了。

话说岁月如流在穿梭，光阴似箭，挂职时间过半，不会再遇到具有挑战性的工作，我想基本上也就可以顺顺当当完成挂职任务。有一天县里召开重要会议，全省精神文明创建评比活动如火如荼全面展开，各部门要迅速行动起来，真抓实干，作为全省重点打造的旅游新地标，我县决不自甘落后。全省有好几个地方都在竞争，卯足了劲往前冲。作为主要分管这一块工作的副县长，看来我又得忙乎一大阵子了。上有班长、班副亲自挂帅，还有副书记、宣传部长深度参与，作为县级班子里垫底的我，成了一线指挥员。搞研究、做方案，开会布置，检查落实，层层责任制，严格问责，必须毕其功于一役！

一切工作都在按部就班的推进当中，我也是没日没夜布置、安排、检查，电话24小时不断，白加黑五加二，眼看着时间就要到了，我窃喜工作即将取得成果，毕竟在一个地方挂职两年，如果能达到预期目标，也算是“政绩”了。表扬不表扬无所谓，可心安理得倒是真想要的。

关键的时候还是出了问题！这次是大清早班长亲自给我打电话，让我立刻上街看看，他说，你赶紧到大十字街道，赶紧想办法解决！

我迅速穿衣服，连脸都没洗，跑到大街上。十字商业就在县政府大楼斜对面，我过去一看，也没什么，就是一些人，比平常好像多了一些人。但一细看，不对啊！都是一些陌生人，十几个乞丐。丐帮！一个武侠小说中描写的群体，居然一夜之间在我的地盘上冒出来，而且这工作由我直接分管。明天，全省精神文明评选活动检查团就要到我县！咋办？问班长，不行！班长分明已经是看见了，这才火急火燎的把任务安给我，问班副，不行！班长安排的工作，班副怎么表态？全县上下忙乎了好几个月的工作要砸到我手里，这是多大的事。

当机立断，立马叫城管、民政、文旅分管部门火速带人到现场，同时电话里简要的跟他们说明了情况。

怎么办？几个分管部门领导碰头商量，他们见我蓬头垢面，着急上火，手足无措。就碰头嘀咕了几下，然后对我说，教授，你看你挂职就要结束了，这事儿无论如何不能让你背黑锅，需要的经费后面再说，你先回去洗脸吃饭，准备迎检的材料，这件事情我们来处理。你放心，一定不会违法违规，不会给您惹麻烦，一句话，我们也不想砸饭碗。

第二天，创建评比工作一切顺利，我县如愿获得全省精神文明创建评比优秀，一个崭新的旅游新区呈现在全省乃至全国面前。省上对我县工作表示满意，县里对我在挂职期间所做的工作和取得的成绩给予充分肯定，受到组织部门表彰。

我回到校园，继续做我的教师，我非常感谢当年挂职时分管的那些部门局长，在关键的时刻帮我解决麻烦，分担责任。但心里总是纠结当年所做的这两件事，想当面表示感谢。直到后来有一个机会，他们到省城公干，我知道现在出差都按规定领取一点差旅费，餐费无法报销，喝酒是绝对不容许的。我做东请他们吃饭，晚上，私饭还是可以吃好点的，喝点酒。一则表示感谢，二则我想了解当年的真相。

其实，很简单，民政局长酒后对我说，那个不穿衣服的精神病人，我们也是很同情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害人家做啥。我们给他好吃好喝好穿，雇了一辆车把他送回老家去了。老家，你们知道他的老家？不知道，但听口音能听出个大概方向，那地方我们也没去过，把他送到那个地方，找了一家饭馆点了饭菜，付了钱，他慢慢吃饭，我们就溜走了。当然顺道也旅游了一下啊！

至于那伙丐帮的人，肯定是其他迎检的区县，把他们地盘上的乞丐收集了送过来的，一来他那里干净了，二来我这里评比差了，他们的评比就上去了，我们也没办法剖根究底。那天早上，你回办公室后，我们请丐帮吃了一顿饭，就雇了一辆大车送他们去别的地方云游罢了，丐帮也是知道的，很配合。一切都不违规违法，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哈哈哈，喝酒喝酒，我觉得这酒的滋味真是别致。

有成子

2018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