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和成长在一个有着驿站之称的高原小城,一条长河穿城而过,在几百里外汇入黄河。在时间的制高点上,这条河日渐瘦弱,而这个昔日的驿站,被时间装扮得日新月异。驿站昔日使用的凭证——勘合和火牌(二者均为过驿站必备的凭证),在时光的长河里再无影踪。今日的驿站之名,或许就是时间的印迹之一。
我曾无数次向着这条长河行注目礼。更多的时候,我的思绪向着她西来的方向。
父亲还没有成为我的父亲前,曾参与过那条西进天路的修建。向来寡言的父亲,对那段经历讳莫如深。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说的最多的那句话:其实也没什么。
有一位远亲,与父亲年龄相仿,成长于九州中原大地的他却一生驻留在高原。好奇的我曾问起过他,是什么原因让他甘于放下那群雄逐鹿之地,只身来到几千里外长久驻留?
我只是留恋那些具有原始情调的地方。他告诉我,当车子放下他,独自置身于扬尘滚滚的西部,他就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高寒缺氧、强紫外线、风沙肆虐,我贫乏的想象力,对于父亲和远亲那时的艰难仅限于许多人对于那方地域的文字描述,剩下的,便是无尽的向往。怎样的一方地域,与我自幼生活的温润丰盈之地截然不同?
我庆幸自己终于有机会走进那里,走进广阔的草场,走进广袤的戈壁,看昆仑巍峨,胡杨坚挺,瀚海无垠。
我看见昆仑山始终如一的粗粝与坚韧,哪怕站立的时间再久远。当我一次次乘车穿过那方地域,面对眼前转瞬即逝的景象,脑子里定格的总是昆仑的奇特山势及其粗狞、原始、拙朴之美。透过车窗仰视它的伟岸亘古时,我深信数万年前,它就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静默着,承载着历史,却不为历史所动;或者历尽沧桑,仍是初时的容颜。我看见高原生活的艰辛与困顿,苦寒岁月给人们的面孔打上粗糙的烙印,却无法消弭他们发自内心的谦卑与敬仰。这需要怎样的定力?而我的父亲与那位远亲,以及更多的人,是否正如昆仑高大的山体一样,心里有老茧,脸上有风霜,才成就那种从容与淡然。是否除了记忆,更多的东西不可避免地消失在他们的时间里?也许只有时光,可以让曾经的磨砺变为今天的锋刃。
当我一次次坐在车里疾驶而过时,不能不感慨:匆匆地来与去,转瞬间被时间打磨过的我们,生如蝼蚁,这样奔忙,目标在哪里,结果又将是什么?当时光如指间沙一样流逝,这么多年的走走停停,辗转劳顿之际,始终有种微妙到无法形容,无法捕捉,甚至稍纵即逝的东西与时光紧紧连在一起。
高悬、空阔和寒冷,有人用这样的词语形容这方地域。寒冷的季节覆盖着一年中接近一半的日子,甚至更多。就连风都带着来自久远岁月里的悲怆与苍凉。这是一块辽阔到静谧的土地,它安静如处子,始终在,一直在。
那是在戈壁光伏城见到的一幕,时值工程建设的高峰期,暑热难当,建设者在沙海争分夺秒、加班加点赶工期。令人目眩的日光下,一个正在施工的竖井口放着一个播放机,反复地播放着一首男声版的老歌:常回家看看。
熟悉的旋律在那一瞬间引出许多牵念,是谁在这人迹罕至的大漠旷野这般释放对家的牵念?不多时,竖井中爬出来一个人——满身的泥灰,一顶晒得失去原先颜色的遮阳帽下是一张满是尘污的脸。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父亲和那位远亲,想起更多的在这几千米的海拔线上播洒汗水、收获梦想的人。一种本能的敬意与感动油然而生。
不论亲近或疏离,你如何能保持无动于衷?
(《雪归《时光里的影》首发《文艺报》201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