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不到放学时间李崇英就离开了学校。
她没有回家,而是爬到河口村西边的土山上。山不高,却能鸟瞰整个河口村。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漂亮鸟雀在这里栖息,这里也成了崇英与妹妹巧英常来看鸟的快乐之所。崇英以欣赏的眼光看鸟,听着鸟儿欢快的叫声,感到时光惬意。巧英却不这样想,她告诉崇英,要是能捉到最漂亮的鸟拿到集市上换几个香喷喷的煎包吃该多好。
崇英在山顶草丛里的一根脱了皮的树桩上坐下。中秋后的阳光洒在身上蛮舒服的,暖暖的,可是这些无法抚平崇英心中荡漾着的涟漪。
崇英想着刚才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校长兼班主任也是自己的全科老师夏芒把昨天考的一份数学试卷发到她手里,她看着那个大大的红色的九十九分,激动得流出眼泪。夏老师今年刚教她时,她的数学成绩还在及格线上徘徊,不到半年的光景,竟然考了九十九分,这不得不令她激动。夏老师不仅仅在学习上关心她刘崇英,在生活上有时还要拿出一些钱来补贴一下她的生活,夏老师常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一定要跟上,尽管这句话对崇英来说还只是停留在理想状态,这已经让崇英感动得热泪盈眶。夏老师发给她试卷,没有立即从她身边走开,摸了摸她的头说,英子,好样的,加油。她抬起头看了看夏老师的眼睛,那双令她敬畏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崇英想,夏老师一定是又熬了整整一夜。夏芒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甚至在崇英看向他的那一瞬间慌忙避开了崇英的眼睛,崇英觉得夏老师今天有点怪怪的,至于怪在哪里,又说不大清楚。夏芒发完所有学生的试卷,走到讲台上。夏芒说,同学们,老师——老师就要离开你们了,希望你们回到家坚持自学,相信老师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他握着拳头,把一定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说完,还没等同学们反应过来,夏老师就恋恋不舍地走出教室。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对夏老师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一下子涌到教室门口,崇英看到她心爱的夏老师被两个穿绿褂子的年轻人向后绑了手,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搞破鞋坏分子”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夏老师的样子像一架喷气式飞机,被押走了。
孩子们有的呆在那里不动弹,有的追出去喊着他们的老师,老师的身影还是消失了,消失在玉米地间的小土路上。望着老师消失的地方,崇英流下眼泪。她不明白夏老师犯了什么法,夏老师在她心里是个好老师,是夏老师给了她鼓励,让她收获了知识。
夏老师走了,也就意味着崇英所在的学校停课了。夏老师是他们学校唯一的一名老师。他们学校只有三十来个孩子,挤在同一个用牛棚改成的教室里。在这个教室里,有二十个小学生,十个初中生。在十个初中生里,又有初一的和初二的学生。崇英是初二的学生,也是这个班的大班长。每节课夏老师都会拿着一摞不同的教案,他要轮着给不同年级的同在一个教室的孩子分别授课。
夏芒每个星期到公社去开一次会,再到三十里外的家里带点粮食,基本上吃住在学校。
如今不知道什么原因夏老师被带走了,孩子们也三三两两地各奔东西。崇英背着她绿色的书包走出教室,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土山上的风吹乱了崇英额前的头发,她抬手理了理。
姐——姐——
崇英听出是妹妹巧英的声音。她站起身,朝着喊声望去,妹妹巧英挎着一个草筐子,沿着小路向她这里走来,一边走一边喊。
崇英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巧英也已经十五岁。巧英上初中一年级,她和姐姐崇英在同一个教室上课。这几天娘的病更严重了,下不了床。巧英对姐姐说,姐,你学习好,你去上课我在家伺候娘,这让崇英很感动。崇英每次放学回到家都是先给妹妹辅导功课,再写自己的作业。
崇英没有挪动步子,她此刻有些心不在焉,她还想着夏老师的事,仍然坐下来。不一会妹妹来到她的跟前。
姐,我到学校找你,看到教室的门锁上了,回来时我看像是你朝这边走,我喊了两声,你没有听见。
夏老师的事已经令崇英灵魂出窍,她哪能听到妹妹的喊声。
妹妹没有问早放学的原因,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夏芒被队里或者公社临时喊去写标语,遇到红白喜事,夏老师也非常乐意去执笔,这些让夏芒在公社里为自己赚下了非常广泛的好口碑。只是夏芒一离开,孩子们也就被放了羊,都急急忙忙地回家帮着家里做些事,有时还要去替大人出工挣工分。不过,在对待孩子的教育上,夏芒把有限的时间用到极致,给每一个学生用心地讲授功课。有时候还要在晚上到学生家里去辅导,学生们都非常喜欢他们的夏老师。当然,还有孩子们的家长,都觉得这是一个值得让人们尊重的人。崇英为有着这样的一位好老师感到很幸福,这也成为她学习的动力源泉。但崇英并不知道,这个在她心中无比敬仰的近乎完美的夏老师,内心深处其实藏着些不为她所能理解的心思。可以这样来评价,夏芒可不是个一般的老师。
在上师范大学期间,夏芒通过自己的政治敏锐性和卓有成效的努力,成为了学生会主席。他带头学社论,他利用周末组织学生到附近生产队参加义务劳动。他宿舍的案头除了专业书籍之外,还有《红旗》杂志和发表了大红大紫的政治家们批判性文章的报纸。大学毕业后,他主动到最艰苦的环境去锻炼,他在西北一个小旮旯里一待就是两年。当他得知与他思想倾向极为一致的班主任邢老师去了省刊编辑部任副主编,他找到邢老师。他们促膝长谈,他滔滔不绝谈了中国政治的走向,他用自己的经验和研判描绘出一副具有诱惑力的政治蓝图。长谈后的结果,就是由邢老师出面,把他调到现在Z县这个没有多少教育资源的地方当校长,他又主动选了这个没有谁愿意来的贫困的河口村执教。因为他在与邢老师谈话中意外得知,邢老师有到Z县挂职的想法。以他在学校培养起来的政治敏锐性,他相信,在这里一定会有机会实现他的政治抱负。当然,他也想到过风险,但他又认为风险与收获是成正比的,大学学生会主席的工作培养了他超出常人的气魄。学生少点有什么,他把教学当成向外展现自己的一个工具。这些,崇英当然不知道。
在这篇不长的小说里,我还是愿意用较多的笔墨来介绍这位让崇英非常崇敬的夏老师,因为在那个火热的岁月里,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人物,他们用自己的手段或者智慧在改变着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改变着与他相关联的人之命运,包括崇英和巧英们。在崇英和巧英们不知道的地方,我愿意以一个小说作者的身份,去揭开他藏在内心的东西,晾晒在读者眼前。
崇英为夏老师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而感动,她早已下定决心,以最好的成绩来报答她的夏老师。
你咋出来了?不在家看着娘。崇英没有看妹妹,问了一句。
姐,先生说娘可能快不行了,让我来找你。
崇英这才抬眼看了看巧英。巧英用眼睛盯着她,等着她来拿主意。崇英站起来,一把拿过妹妹胳膊上挎着的草篮子说,你还拿个草篮子干啥?走,咱们回家。其实崇英知道,妹妹是想在赶回的路上拽几把青草,她家还喂着一只小山羊。
崇英的爹在五年前出河工挖河时,一辆拉土的地排车从河堤上失控冲下来撞在身上,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娘一个人拉扯着她们姐俩着实不容易,去年娘又得了病。在医院躺了一个来星期,医生说,回家养着吧,咱们这里医疗条件差,到省里也许还有希望。可是,别说到省里,就是到县里也不是他们家能想象的。这些天,娘浑身水肿,下不了床。
她们赶到家里,看见道口村的赤脚医生程晃把一个破旧的棕色医疗箱子,放在院内大槐树下的石桌子上,在树底下焦急地踱着步子。看她们姐妹来了,忙说,英子,你娘也就这样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你们姐妹准备准备吧,叫几个亲戚商量商量,别到时候来不及。
崇英央求说,程大哥,你就想想法子吧。
程晃说,英子,公社都看不好,我有什么法子,再说,你娘这样也挺受罪。
他刚要离开,又停下来,把医疗箱重新放在石桌上,打开,他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纸包,外面缠着几道绳子,他把纸包递给崇英,什么话也没说,重新将医疗箱扣好,提起来挎在肩上走了。
崇英将纸包交给妹妹就进到屋里看娘。娘闭着眼睛,呼吸就像停止了一样。她轻声叫了一声娘,她娘好半天才睁开眼睛。娘想说话,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张嘴,眼睛又闭上了。崇英走到暖壶跟前倒了一点水,放在嘴边吹了吹,走到娘跟前。她用一只胳膊托起娘的头,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把碗放在床沿上,拉了一把凳子,从娘身边坐下。巧英走了来,她已经把纸包打开,在纸包里是一片荷叶,荷叶包着一把煮熟的嫩蚕豆。巧英把蚕豆用手托着送到崇英眼前,崇英感到嗓子眼里响了一下。她用手捡出一粒最饱满的,剥开皮,放到娘的嘴边,顺着娘的嘴唇轻轻地塞进去,娘动了动嘴唇,把蚕豆吸进嘴里。崇英看到娘流出眼泪来。
巧英仍然用手托着纸包,蚕豆就像太上老君从葫芦里倒出的金丹,让崇英的眼睛有些迷离。不过,她没有再去拿。巧英用手托了一会,就放在桌子上,和暖壶放在一起。
晚上,娘死了。崇英的爷爷、奶奶没有来,叔叔和婶子叫了几个人帮忙料理了后事。
崇英和巧英两姐妹跪在娘的坟前,望着纸钱化成灰烬。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她们姐妹俩。这时,巧英从口袋里往外掏一件东西,崇英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看着巧英。巧英将衣兜翻过来,是那包蚕豆。巧英将外面的报纸扔掉,用荷叶托着放在坟前说,娘,你吃吧,也给俺爹带点尝尝。崇英看巧英,巧英看崇英,崇英面对着黄土培起的坟堆哭出声来。崇英的哭已不再是因为娘的死,而是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爹的死让她体味到生活的艰辛,生活的信心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夏芒的出现,特别是对她学习的关注和鼓励,让她的生活点燃了一丝光亮。有了这丝光亮,她愿意做一只飞蛾,哪怕与光亮同归于尽,她也无怨无悔,有光亮,生活才有意义。然而,夏芒走了,紧接着,娘也死了。她的生活一下子暗下来,加速地坠落到一个幽暗的深谷。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离谷底还有多远。巧英没有再哭,而是站起来呆呆地看着跪在坟前的崇英,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让这不堪回首的鬼日子快点过去吧。
二
在崇英和巧英在母亲坟前祭拜时,他们的夏芒老师已于昨天下午给押到公社,拴在猪圈里拴猪的一根柱子上,熬过了一个蚊叮蝇扰的夜晚。
太阳出了老高,几个扛枪的治安队员把他押到公社后面的一个会堂里。当夏芒到了会堂时,看到除了好多来参加批判的人之外,会堂里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手绑在背后,是一个女人,是道口村的程琴,夏芒愣了一下,昨天的事一下子呈现在眼前。
程琴和夏芒是高中同学,前天夏芒从道口村经过,正好遇见程琴。程琴从村口晾晒柴火,一眼认出了夏芒,喊了夏芒一声。夏芒盯着程琴看了半天才认出她来。夏芒高中毕业上了大学,没有干过什么体力活,保养得很好,和上高中时变化不大,而程琴在家务农,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大出来了。惊喜之余,程琴邀请夏芒到家里坐坐。程琴的丈夫王宝是道口煤矿的一名掘进工人,这天正好上班去了不在家。
刚喝了几口水,程琴的婆婆来程琴家,看着半掩的房门,移动着小脚躲在门旁。婆婆一听不是儿子和儿媳在说话,而且还有非常兴奋但又被有意压低了的笑声,以为儿媳在做什么对不起儿子的事情。她本来就对儿媳妇有些看不惯,碰到这事又不敢闯进去质问,想了想,就向村里治保小组报了告,他想让治保小组教训跟儿媳妇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至于儿媳妇怎么办,她没想那么多。治保小组听了这事,也乐意替王老太太来捉奸,毕竟平时也没什么事可做,好容易有这么个差事,就当跑去看个热闹,又何乐而不为呢。当治保小组向程琴家赶过来捉奸时,正好夏芒从程琴家里走出来。夏芒发现一群人拿着棍棒向自己兴冲冲的跑过来,都还带着红袖章,不知道出了啥事,也慌了神,竟然一溜烟撒开腿就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晚上治保小组的人还是在学校将夏芒逮了个正着。夏芒无论怎么说,领头的说,要说到公社去说,我们只管抓人,我们已经向公社汇报了。夏芒说,抓我走可以,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我要把学生的作业批改完,明天我还要给学生打一个招呼。毕竟治保小组里有夏芒学生的家长,再说,大家对夏芒也不是不认识,有的还请夏芒写过寿联,这个情面还是可以给的。大家一商量,反正是黑更半夜的,就是把夏芒绑起来谁也不愿意大晚上押他去公社,白天押着人走街串巷那多威风。于是就答应了,同时留下两个人看着他,别让他跑了。晚上零点改完作业,夏芒没有睡,他不知道明天去了公社会怎样处理这件事,书记秦天远会不会帮他说话,这件事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特别是政治影响。他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生怕做了什么违反禁忌的事在他人生的履历上留下污点,这并不是说他有什么政治洁癖,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有着抱负的人,他不想前功尽弃。他听到鼻鼾声从床上传来,他一看,看守他的人两个人躺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公社会堂里挤满了人,公社书记秦天远坐在主席台的椅子上,还有两个背着盒子枪的人站在秦天远身后。
人群乱哄哄的,夏芒也听不清一句话,当然,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在这个时候,能指望那些七嘴八舌的人说出什么好话呢?
秦天远说话了,他说,大家静一静,我说小夏,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你不用心好好教育学生,跑去搞什么破鞋。你知道你的罪行吗?这是破坏社会主义革命,给革命抹黑,是革命群众不允许的。
有人大声说,秦书记,夏芒这小子说不定是藏在人民内部的大特务,平时看着表现不错,原来满肚子男盗女娼,那就让他讲讲搞破鞋的经过呗。
话语一出,一阵哄堂大笑。
秦天远刚说大家严肃点,就听见门口有人喊,娘了个X,你媳妇你娘才是破鞋!大家朝喊声一看,是程琴的丈夫王宝。
大家放低了声音继续议论着。
王宝快步走到夏芒面前,一把抓住夏芒的衣领,没等夏芒解释,挥拳就打在了夏芒脸上,夏芒的鼻孔里和嘴角立马流出血来了。还好,情绪激动的王宝被维持秩序的人拉开了,要不,夏芒非被揍扁了不可。王宝看他媳妇也向后绑着手,让一群人指指点点,觉得太丢人现眼,又一步跨到他媳妇跟前,抬起腿,狠狠地一脚踹在程琴的肚子上,程琴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王宝还要用脚踹,再次被人给拉开了。有人上前去拽躺倒在地上的程琴,程琴蜷曲着身子,脸变得焦黄。有人喊,看这娘们尿裤子了,于是又是一阵笑声。有几个人还围上程琴看,程琴闭着眼,嘴里流出血来,表情非常痛苦的样子。看到程琴流血,围着看的几个人也不再笑了,于是纷纷说,快把绳子给她解开吧,会出事的。秦天远也从主席台下来扒开围观的人,看着躺在地上的程琴。他说,快把绳子解开。话音刚落,有人就蹲下身子帮着解绳子。不一会儿,在程琴屁股底下淌出一滩血来。
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说,还不快送医院,她可能怀孕了要流产。秦天远喊,快送医院,还愣着干啥。于是,几个女人架起程琴,有人早已推过一辆地排车在会堂门口。几个人把程琴抬到地排车上。王宝也顾不得刚才的愤怒,一把夺过车把,架起车子就跑。
程琴躺在病床上,王宝一只手抓着程琴的手,一只手不停地梳理着程琴额头上的头发。程琴睁开眼也不看王宝,绝望而又有气无力地说,宝,你——你相信我是——我是破鞋吗?
王宝说,小琴,你不是破鞋,你不是,是我混蛋。你跟夏芒是同学,你跟我说过的,我是被冲动迷住了眼睛,我觉得在那么多人面前感到很没有脸,特别是他们在嘲笑你,也嘲笑我,我受不了,我——我——我不是人!王宝说着,看着老婆不断抽搐的身子流出了眼泪。
王宝和程琴在结婚前就认识,又是同村。有一次王宝得了肺炎,发烧得厉害,去找程晃看病。程晃给他打针,正赶上程琴放假在家。程琴给他端水吃药,水被程琴兑得不冷不热。程琴也想像哥哥程晃一样成为一名赤脚医生,所以对王宝的病情非常关注。可在王宝看来,他觉得程琴对自己那么关心,一定是对自己有了好感。于是他每天打完针就在程琴家里唠唠嗑。有时程晃要出去给人看病,王宝会帮着做些体力活。开始程琴觉得王宝很不错,也非常喜欢,逐渐地发现,王宝其实有心思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故意避开他。程琴越是回避他,他越是想程琴,有时候晚上也胡思乱想。在程琴高中毕业回家务农时,道口矿招工,王宝托人成了一名煤矿工人。煤矿工人吃公家饭还有工资,这成了王宝追求程琴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再说,程琴感觉王宝人品也不错,也能干,就这样,程琴就答应了王宝,两人成了亲。
成亲后,小两口也算很亲密。王宝下了班,有时不吃饭就睡了,喊都喊不醒。程琴时常很心疼地对王宝说,一搞什么大会战、大评比都让你累得脱层皮。你别看你的那些奖状你都当成什么宝贝似的,我程琴不稀罕,哪一张奖状不都是用汗和血,甚至是用命换来的。那些奖状在平时是让人脸上有光,可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健健康康的,这比什么都强。
自从程琴嫁到这个家,所有的家务活都是程琴的,有时王宝过来想帮帮忙,程琴总是说,你下井累成那样,好容易休息休息,到床上仰着吧。
但程琴和王宝有一个地方不一样,程琴不忙时喜欢看看书,王宝不觉得什么,可王宝的母亲看不惯,她私下里提醒儿子说,宝啊,你媳妇不安分,咱是庄户人,看书干啥?她想考状元呢,她想离开这个家,你可看住了。王宝对娘说,还考状元?啥年代了,现在就兴有文化,看书有啥不好。
那天程琴看到老同学夏芒,确实有些兴奋,特别是把夏芒邀到家里,谈起上学时有趣的事,就像在眼前一样,说笑了一回,怕外人听到,特别是怕让那些多嘴婆子听到再家长里短地到处乱说,把声音压得特别低,没想到还是让婆婆听到了,还误解了他们。
王宝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婆,有些心酸,他怨恨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一心和自己过日子的老婆,而且还让肚里的孩子流了产。让王宝想不到的是,后半夜,程琴用镜片割腕自杀了。王宝记得老婆自杀前说过一句话,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更没太在意,老婆说,这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呢?
夏芒被释放了,因为王宝在处理老婆后事的同时,他给前来慰问的秦天元说,程琴是清白的,那自然也没有夏芒什么事了。
夏芒走出公社大院仰天一声长叹,他还不知道程琴已经死了,只是感到在这个事情上是那么荒唐。他此刻想着的是抓紧回到学校,他还惦记着他的学生,特别是那个进步非常快,令他感到自豪的崇英。在他看来,崇英是一个学习的好苗子。当然,还有她的妹妹巧英,她们姐俩在他教的学生里是出类拔萃的,他要把她们塑造成一部完美的作品,这是他的资本,在这个火热的年代就要有火热的过硬资本,一旦把这些资本牢牢地抓在手里,总有一天会华丽转身的,他在为那个华丽转身做最充分的准备,他不会放过一切机会,他要表现到最好。但愿被抓到公社这场算不上风波的风波不会对他造成不利的政治影响。他要尽快找到崇英,把学生们再聚到学校,用自己的工作热忱吞噬掉那些已经开始蔓延对自己极为不利的风言风语。
三
崇英领着妹妹在农业学大寨会战工地上劳动,她们正撸起袖子,满脸是泥的抱着铁锹在铲土。崇英听到有人喊她,她停下来,向四下里望了望。她看到夏芒在向她摆手,她扛起铁锨,招呼妹妹迎着夏老师走去。
夏芒说,小英子,你们还小,你们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干了,跟我去学校。
崇英说,老师,我们想上学,可我们要挣工分,要吃饭。巧英也说,老师,我们晚上学习白天干活行吗?
夏芒又劝了一阵,磨破了嘴皮,也说不动崇英和巧英,没想到这两姐妹还真有一股倔脾气。夏芒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有五块多,硬是塞给了崇英。从那以后,夏芒每天夜晚拿着课本到崇英家里给两姐妹辅导功课。除此之外,夏芒还拿出一点钱接济两姐妹。崇英有一个牛皮纸小本子,记下了夏芒接济她们的钱,她下决心今后一定加倍偿还她最尊敬的夏老师。
时光一晃就是两年多时间。
崇英本来已经考上县高中,但她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去上学,原因很简单,她没有生活来源,只得务农。由于她数学好,人又聪明,生产队里经常找她记记账,做做统计,有时还把农具及粮种领取和配发这样的活交给她,一来二去成了一个半脱产的大队干部。夏老师给她找来高中课本,还像从前那样,晚上给她辅导功课。妹妹虽然也放弃了上学,但她会画画,夏老师还联系县上一个懂美术的老师给妹妹巧英辅导过几周图画课,妹妹现在经常被从工地上抽出来画宣传画。
如果这么发展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很充实,日子也已经好起来了,可是,命运有时就是那么不可琢磨,一个决定着刘崇英姐妹命运的事情悄悄向她们走来,就从一个普通的夜晚开始。
这天晚上,夏芒刚从崇英家回来,躺在床上看书,有人一下把门推开了,夏芒一看,是王宝。
夏芒有些吃惊,自从程琴死后,夏芒就没与王宝有过来往,当然,那次在公社里被王宝打也是第一次与王宝接触。王宝也不打招呼,一屁股坐在夏芒的床沿上。王宝掏出一盒烟,抽出来两根,也不管夏芒抽不抽,扔给夏芒一根,自己点上一根。
夏芒拿着王宝扔给他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没抽,夹在耳朵上。夏芒不知道王宝的来意,不说话,王宝也不说话。王宝狠狠地抽了两口,一根烟燃去了多半根。终于一根烟抽完了,王宝把烟蒂扔在脚跟前,用脚把烟碾灭。
王宝说,夏芒,我想报仇。
夏芒吸了一口凉气。说,王宝,那事不是已经清楚了,你还想咋地?
哪事?
我和程琴的事。
这个——我不是说你和程琴的事,我是说那个秦天远,要不是他让人把程琴押到公社也不会出现后来的事。
王宝,这事都过去两年多了,你——你怎么——你想怎样?
夏芒,你没听说吗?我们县好几个公社都造反了,你来挑头,我们造秦天远的反,你来当公社的头。
王宝,你是不是糊涂了,我们有什么根据来造这个反,谁又听我们的?
夏芒,你必须造反,为了程琴,要没有你哪会有程琴的死,你不要觉得你能脱开干系,至于抓秦天远的证据,这个不用你操心,秦天远让食堂的刘会计往家里送东西,刘会计都一笔一笔记着帐呢,还有,我们村的冯寡妇,有人看见秦天远和冯寡妇有不正当关系。好多人都知道,只要你一挑头,保管能把他打倒。
那你为啥不挑头?
我现在关系在矿上,不是咱们公社的人。再说,你在群众里有威望,别人都成不了气候。
王宝,我要是当了头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你图啥?就为了让秦天远下台吗?
王宝又掏出烟来点上。夏芒也把耳朵上的烟拿在手里,然后叼在嘴里。王宝划了一根火柴给夏芒点着。
王宝一根烟抽完,没有说话,待夏芒把烟抽完,王宝向夏芒跟前凑了凑说,夏书记,我只有一个请求?
夏芒让王宝的一声夏书记喊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夏芒说,王宝,这称呼可不行,万一人家知道了,叫我怎么抬得起头。
王宝说,这有什么,以后就习惯了。夏书记,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也只有你办得到。
夏芒望着王宝,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王宝说,只要你答应了,我就全力帮你把秦天远轰下台,然后串联大伙推举你来干。
你有这个把握?
能,你要相信群众的力量可以改变历史。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让崇英嫁给我当老婆。
你——你——有些过分吧!崇英毕竟还是一个姑娘,你比她大十多岁,不合适吧!再说——再说她也不一定愿意,她一定不会同意的。
夏书记,我听说那丫头听你的话就像听圣旨一样,你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没有别的要求,你当你的书记,我娶我的老婆,咱们各得其所,互不侵犯,你考虑考虑,我等你的话。说完,王宝起身要走,夏芒也没有留他。王宝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望着已经站起身来的夏芒说,夏书记,我还想给您再交代一句,我能让您上台我也一定有办法让您下台,但我王宝是重义气的人,我不会让您失望,相信您也不会让我失望的。说完走出房间消失在夜色里。
夏芒看着在夜色中消失的王宝的影子,淡淡地骂了一句,妈的,真他娘的活见鬼了。不过,在夏芒的表情上,看不到一丝生气的样子。
四
夏芒终于坐到了公社一把手的位置,就在他刚刚成为一把手的第二天,他就把崇英调到了公社,成了一名分管生产的干部,巧英也到公社宣传队成了一名宣传员。
这天,夏芒让人将崇英找来,让崇英坐在他办公桌前方的一把椅子上。他亲自倒了一茶杯水,送到崇英手里,崇英恭恭敬敬地起身接过来,满脸是崇敬和喜悦。
夏芒说,小英子,我第一次见到你还是个小姑娘,如今是个大姑娘了。
崇英说,谢谢老师——不——不——谢谢夏书记培养。
夏芒满意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看着崇英,崇英抬头和他的眼睛对了一下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夏芒说,英子,工作还顺心吧?
谢谢夏书记,我刚刚接手这个工作,感到无从下手,以后您还要多指导,多帮助。
那是自然,英子,好好干,干出成绩将来能进常委,也能当书记,当县长,你还年轻,要听党的话,在群众面前处处做模范。关键是不要忘本,要懂得感恩。
崇英听在耳朵里,渗透在心里,心里美滋滋的,他觉得夏芒的每句话都像甘露一样沁人心脾。崇英说,夏书记,只要是你的话我就听。
好,好,好,这才是一名好干部。现在有一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当崇英听到夏书记要跟她商量,感到受宠若惊,她站起身来说,夏书记,您有什么指示尽管说,我听从您的安排。
夏芒高兴地说,是这样,为了加强工农联合,组织决定让一批从事农业的优秀女青年和矿上的优秀男青年组成家庭,我觉得你是最优秀的,开始我还不舍得放你,但又觉得我是那么自私,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最优秀的干部把我们公社最优秀的品格带到工人当中去呢,相信你一定能打响这第一炮,为我们农业生产者争光。
当崇英听说嫁给矿上的工人,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嫁给工人不正是农村好多未婚女青年的一个愿望吗?可是,崇英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刚刚从事农业生产的领导岗位,还没有为公社农业生产做贡献就要嫁人,她还想跟着她敬爱的夏书记风风火火大干一场。她说,夏书记,我还年轻,我还要为咱们公社农业生产做贡献。
夏芒有些不高兴,严肃地说,加强工农联合就是当前的重要任务。
崇英低着头不说话,手在端着的茶杯上搓来搓去。
夏芒站起身走到崇英跟前说,你是我的学生,我也要为你的未来考虑,你知道,王宝同志是一个很不错的青年,还是矿上的先进生产者。
当夏芒提起王宝的名字,崇英的大脑像要炸了一样,这不是那个死了老婆的王宝吗,谁不知道?最后大脑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夏芒办公室。
走出夏芒的办公室,崇英回到宿舍一头扎在床上哭了起来。这时,巧英正好也来了,她看姐姐哭得那么伤心,就拽了拽姐姐的胳膊。巧英说,姐姐,谁欺负你了?
崇英慢慢平静下来,看没有其他人,就把夏芒找她谈的事告诉了巧英。巧英听姐姐谈完,说,这有什么?多少人想嫁到矿上,吃公家饭,当个家属,你要不嫁,你给夏书记说说,我顶替你。
崇英看着妹妹,她不敢相信这是妹妹说出来的话。也许妹妹想牺牲自己来帮她这个姐姐,她有些感动。她不想让妹妹这么年轻就嫁人,但自己又不愿意答应夏芒,她沉入非常沉重的思索当中。
第二天,巧英离开公社,一路跑着去了道口矿,她进了矿门口,问清了工人宿舍,径直向工人宿舍的那一排排平房走去。
这天王宝正好休班,和几个工友在宿舍打牌。宿舍的门敞开着,噼噼啪啪的甩牌声传出老远。巧英正好循着打牌声走过去,看到王宝坐在里侧,脸朝着门口。
王宝眼睛盯在扑克牌上,没有注意门口的巧英。巧英大声喊,王宝!王宝和几个工友吓了一跳。王宝手攥着扑克牌,望着门口的巧英,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说,这——这不是巧英吗?啥事?
几个工友觉得可能要有事,都起身出了门,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
巧英说,王宝你不要打我姐姐的主意,她不可能嫁给你。你不了解她,她的心比天高。
王宝立着没有动,他望着巧英站了有几分钟,最后把手中的扑克牌摔在桌子上,然后走到床跟前,拽过被子放在床头,放倒身子,把头枕着被子仰在床上不说话。
巧英走到桌子跟前抓起一把牌,又走到王宝跟前,把牌摔在王宝身上。王宝猛地坐起来说,我不管,我说过的事说到做到。说完又躺下。
巧英说,王宝,天下女人千千万,你为啥非要娶我姐?
我——我——我愿意!
换个不行吗?
换谁?
我。
你?
王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坐起来打量着巧英。王宝早就盯上了崇英,也满心思想着崇英,其实巧英并不比崇英长得差,而且比崇英还略显得水灵些,只是比起崇英来,巧英多了些野性。不过,也正是这种野性,更能让作为矿工的王宝激起热情。
巧英,这可是你说的,吐口唾沫砸个坑,可不许反悔。
谁反悔谁是孙子,王宝,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把铺盖搬过来,以前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王宝,你要对我好,你要是对我不好了,别怪老娘对不住你。
望着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巧英,看着她瞪着的一双大眼睛,这一下让王宝为难了,他现在住单身,自从程琴死后,他索性住在矿上,他把原来的把房子给生产队喂牛了。
王宝望着巧英不知道说啥。巧英说,你后悔了?你不想娶我?
王宝说,狗日的不想娶你。巧英你先回去,我给矿上申请一间房子,事成后我就娶你,只要你别耍我。
五
巧英嫁给了矿工王宝,她和大多数矿嫂一样,当开饭的时间一到,拿着饭盆到食堂打饭,白米和馒头无数次让她感到嫁给王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她早就受够了缺衣少穿的日子,在她娘还在世的时候,她就想让娘再嫁人,而且也有一个媒婆给她娘介绍一个外地的老干部,那老干部除了年龄老些,其他什么都好,听说还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国家还给补贴。可她娘不愿意,宁愿守着清贫过日子,她看不起娘。此时,她也看不起姐姐,别看姐姐是个干部,一个女人家,挽着裤腿,撸着袖子在田间地头满身泥土,哎,女人嘛,就应该有个女人的样子。
王宝上班去了,她就和几个家属凑在一块,研究研究毛衣的编制技巧,今天打一个围脖,明天打一个衣领。实在没事了,就和几个家属凑在一起和男人一样打起了扑克牌。打牌也上瘾,有时饭也顾不得吃。王宝回来,看巧英打牌在劲头上,也不好打搅她,只得拖着疲倦的身子去打饭,打回来给巧英分出一份来,等巧英打完了牌再吃。有时实在是饿了,但牌瘾不退,就吃上一口,打上一把,有一次,巧英竟然一兴奋把菜倒在牌桌上,她把菜碗当牌了。
队里的生产她也不参加了,公社的工作她也不再做了,也不挣工分了。还好,王宝在井下干掘进,也能养活她,她也不在乎穿多好,也不在乎吃吃多好,她在乎的是不愁吃穿悠闲的感觉。她觉得这是最重要的,这让她觉得高人一等,特别是在他们公社的农民面前。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变了,变得不大认识人了,从前的熟人有很大一部分她都不正眼去看上一眼。
她让王宝从工地上捡来封装机器的木板,用钉子钉成了几个大木箱。一个给王宝盛劳保用品、一个给王宝盛平时穿的衣服、一个给自己盛衣服。当然,还有放被褥的。别看巧英从牌桌上打发生活,其实她也会盘算,对生活的点滴她都有数,她把王宝交给她的工资按计划分配好,把每月结余的都存起来。这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尽管在行动上变得貌似有些懒惰。
王宝提出给他父母一点钱,她说,他们又不缺吃少喝的,用不着。他想抽烟,她说,那坏毛病不能养。他想请工友喝场小酒,她说,那些狐朋狗友有啥好请的,酒肉朋友没有也罢。总之,她只要把钱攥手里面,还真不好再让她拿出来。除了打牌,她还喜欢赶集,同样的价钱她能买比别人更多的物品,她还价的本领让小贩看到她都要躲起来,她把东西抓在手里不放,胡乱塞给小贩一点她自己认为合适的硬币,任凭小贩哭丧着个嗓子喊,她连头都不回。这大概是她的乐趣,连崇英都想不到妹妹会变得这样。
一次,崇英参加挖渠大会战,身上的衣服破得露了肉,脚下的鞋子露着脚趾头。正好工地离道口矿也就是十几里,于是崇英想找妹妹借双鞋,换身衣服。崇英知道王宝发的工作服和布胶鞋穿不完都私下里卖了或者换粮食了。
崇英见到妹妹巧英,看王宝不在家,就对巧英说,小英,王宝发的工作服能送我一身吧?那东西结实着呢。巧英让姐姐坐下,从柜子里翻出一身崭新的灰色工作服,在拿工作服的时候,一条草绿色的腰带和一副帆布手套掉了出来,原来它们和工作服夹在了一块,巧英连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腰带和手套从地下捡起来放回柜子。这些崇英看在眼里,但又装作没有看到。巧英拿着工作服,将它展开,在崇英面前抖搂一下说,姐,你看这料子,就是穿上三年五年也不会坏,就是拿五十斤小麦咱也不给他换。说着,巧英将衣服递给姐姐。崇英知道巧英很会算计着过日子,就说,妹妹,有王宝穿旧的没有,我在工地上干活穿不出好来。巧英说,姐,你穿着这衣服可是穿着你妹妹的脸,咱可不能给你旧的穿。崇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巧英立马明白,她说,姐,本来我说什么也要送你一双新鞋,可是王宝发的还不够穿,正好有一双王宝穿得时间不长,我刚刷干净,你先穿上吧,不知道大小是不是合适。巧英走到门外,将窗户上凉着的一双旧鞋拿给崇英,崇英说,这就很好。崇英将旧衣服脱下来,将新衣服穿上,裤子用一根布条拧成的绳子系上。巧英看姐姐穿好了衣服,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姐姐,在姐姐接茶杯的那一刻,巧英看到姐姐的手掌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巧英让姐姐在凳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姐姐对面的床沿上。巧英看着姐姐喝水,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巧英说,你后悔不?
后悔什么?崇英有些不解。
当初让你嫁给王宝,你不愿意,现在不后悔?
巧英,姐不后悔,只要你过得好,姐就高兴,何况我觉得自己很充实,尽管累一些,苦一些,可我浑身是劲。去年冬天,我也是在挖河工地上,我和农民工吃住在一起,一起讨论怎样才能挖得更快,效率更高,我穿着单裤,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光着脚,把冰用铁镐砸破,站在水里挖,从凌晨四点多开始干,夜晚加班到十点多,伙房把干粮和水送到工地上,有些农民工是从家里带来的杂面饼,肯上几口就接着干。我们硬是在一个月完成了上面分给的任务,比预期提前了三天,回到公社,那庆祝的场面,真的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让人兴奋。当回头再看那些累啊、苦啊的,算得了什么。
姐,你是铁姑娘,劳动模范,可你想过没有,一个女人就要像一个女人一样活着。说完,巧英不再说话,在用毛线钩一个小毛衣。崇英起身要走,但巧英没有起身,也没有再看一眼崇英。崇英还是问了一句,这是给谁打的,这么好看。这时巧英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姐姐,然后又专心打她的毛衣,嘴里吐出一句话,给我儿子,我已经有了。
六
自从崇英从巧英家离开回到工地上,在工作方面有些力不从心。
尽管火热的战天斗地生活让她对个人生活没有过多的深入思考,不思考并不代表不需要思考,更不代表永远不要思考。巧英的话还是触动了她。她开始怀疑,自己还是个女人吗?看看整个河道里出工的人群,除了几个搞宣传的小姑娘和几个被劳动改造的妇女,那些撸起袖子一身泥水的,有几个是女人。
其实,在她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时不常的像一只跳蚤,冷不丁的咬她一口,隐隐作痛。
也就是去巧英家的头天晚上,浑身疲倦的崇英躺在用棒子秸搭成的仅能容下一两个人的草庵子里。已经下半夜了,她听到好像有人掀开了挂在入口的那块帘布。她有些害怕,睁开眼睛不敢动弹,她看到一张脸,尽管天很黑,她仍能认出那是夏芒。她喊,夏书记。夏芒轻声说,英子,别吱声,我正好路过,来看看你。
崇英说,咱去队部吧,这里不方便。
夏芒说,不用,我说几句话就走。
崇英坐起来,夏芒向草庵里面走,崇英说,你不能进来,让人家看见说不清,你忘了程琴的事了?
夏芒停下来犹豫了几秒钟,向前跨了一步在崇英身边蹲下身子。
崇英能听到夏芒急促的呼吸声。夏芒说,我们小声说话,崇英,我跟我老婆离婚了。
崇英说,你跟我说这干啥?
夏芒说,崇英,你能当上干部是我给你解决的,我还要让你当更大的干部,让你风风光光的。
崇英有些紧张地说,我现在就很好,你快走吧,让人看见。
夏芒说,不怕,现在不会有人看见,都睡了。说着他把一只手搭在崇英的肩膀上,然后手又向下一滑,捂在崇英的胸脯上。崇英把他的手用胳膊推开。夏芒再次用手捂在崇英的胸上,还用手掌握住崇英的奶子。崇英这次没有挡开夏芒的手,而是伸手掐住夏芒的脖子,她感到自己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把那根脖子掐断。她顾不得夏芒的呻吟声,用另一只手握紧拳头,狠狠地向夏芒的脸上砸过去。夏芒哎呦一声,迅速脱开崇英的手,快速爬着离开了崇英的草庵。
崇英不敢相信她心目中敬仰的夏老师,怎么变了,变得让她有些不认识了,她伤心极了。其实她不知道,夏芒当初选择来这个没有任何教育资源的地方教学,包括帮助公社里写标语,都是在给自己争取政治资本,希望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在这个狂躁的世界上,人都会改变的。开始夏芒还想让自己的政治资本更坚实些,继续等待飞黄腾达的时机。自从王宝那天晚上和夏芒有了那次约定,夏芒认为时机已经开始向他招手,于是,夏芒已经不再是崇英所认识的夏芒了。
一个月以后,工地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崇英也被从工地调回来。没过几天,县里来人,宣布一份任免文件,由秦天远再次任公社书记,而夏芒被免职,原因是夏芒被人揭发诬告前任书记,欺骗不明真相群众。夏芒在离开公社会议室时,看到崇英,狠狠地瞪了崇英一眼,他好像是在说,一定是你搞的鬼,现在满意了吧?崇英感到夏芒投来的目光,像似一条鞭子打在心坎上。她后悔那天在草庵里不该那么对待夏芒,她甚至有些懊悔。自从工地回来,她一直等待夏芒向她解释这件事,那样她一定会原谅他的,但夏芒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在夏芒被免职的第二天,崇英也被撤职,有人举报她跟夏芒关系不清白,说她跟夏芒是一丘之貉。
回到家,望着空荡荡的房屋,崇英怎么也想不明白,虽然是夏芒提拔的她,可她对得起自己的工作,对得起群众的信任。她跟夏芒清清白白,尽管发生过夏芒进了她睡觉的草庵,可她并没有跟他发生男女关系,而且还打了夏芒,她要向秦天远说清楚。
这天,她起了个大早,换上新浆洗的衣服去了公社,秦天远说,你让夏芒给你写个证词,再到医院开个证明,没有这两个东西,空口白牙谁相信。
从公社回来,崇英趴在床上哭起来。她不想找夏芒,她不想见他,她也不想到医院,到医院咋说,开啥证明,她不明白。
她扛着农具下地干活了,一帮老娘们小媳妇都对她指指点点的,有的说,这么年轻不学好,活该!还有的说,为啥还不结婚呢,那是嫁不出去,谁敢要。总之是说啥话的都有,表面上说这话时还遮遮掩掩,实际上是想引起她注意,让她听见,故意羞辱她,让她难堪。崇英不能理解,过去和自己要好的兄弟姐妹大娘大婶怎么一下子变了样,一夜之间变得让她觉得陌生、可怕。
在劳动现场,谁也不愿意和她分在一个组干活,就像一接触她就会被传染上瘟疫一样。
她正默默地一个人非常苦恼地劳动,一个青年男子走过来,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农具说,李崇英,你歇着,我替你干。她一看,这个青年好像从哪里见过,又不敢确定。青年人看她一脸茫然,说,我是程晃的二弟程欣,刚当兵回来。以后我不让任何人来欺负你。
崇英想起来了,他长得确实和程晃很像。尽管她心里非常感激程欣,她想起程晃塞给她的那包蚕豆,她相信这也一定是一个好人,当然,她不希望让这个青年受自己的牵连,她非常倔强地从程欣手中夺过农具。
程欣说,何苦呢。
崇英说,不用你管。程欣看着崇英的背影,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样好。
晚上,夏芒来到崇英家,崇英看是夏芒,把手里的一碗水向夏芒泼过去,夏芒没有躲闪,被泼了一脸水往下淌。
夏芒抹了一把脸,把手从褂子上擦了擦说,英子,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其实咱连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
崇英说,你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夏芒没有再靠近崇英,夏芒说,崇英,我大学的老师现在是咱们县革委会主任,前些天我到县上说了我的情况,我的事已经得到解决,让我到矿上去做负责人。本来是过几天再上任,可是今天下午,矿上出了事故,井下死了十几个人,县上通知我明天一早就去报到。崇英,你的问题也会很快解决的,相信我。
崇英没有吱声,夏芒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了,程欣那小伙子不错,早点嫁人吧。崇英抬眼看了一下夏芒,又低下头,他感到眼前这个人变得让她很恶心。
夏芒也没再说什么,转过身走了。崇英的气消了些,突然想起刚才夏芒的话,矿上死了十几个人,她突然想起巧英,想起巧英的丈夫王宝。
七
第二天一大早,崇英本想着去矿上看妹妹,以此来消除自己的担心。当她准备锁门出去时又改变了主意。咋能那么巧,矿上好几百口子人呢,再说了,矿上出了事,自己冒然到妹妹那里,妹妹会咋想?是不是有些诅咒人的味道?想到这里,崇英又推门回到屋里。
两天之后,矿上死人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没有人找崇英闲聊这件事,所以她并不大知道。
第三天的中午,崇英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看到妹妹巧英有些步履蹒跚的走进院子,肚子已经明显突起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裹。
包裹里是平日王宝发的工作服、鞋子和手套,还有一些肥皂,崇英并不知道,也没太在意巧英的包裹。
崇英停下手里的活,用水涮了涮手上的肥皂泡沫,站起身。这是她从公社退下来后第一次见到妹妹。她说,巧英,你咋有空出来了。巧英表情有些木讷,也不说话。
崇英让妹妹在槐花树下的石板桌子前坐下,她进屋倒了两碗水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和妹妹面对面坐着。崇英看妹妹脸上不大好,感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又想到矿上死人的事,但又不好开口问。
姐——我——我好命苦。一句话说出来,巧英已经泣不成声。
王宝死了。妹妹的哭声告诉她了一切。
崇英赶紧掏出手帕递给妹妹。巧英一边哭一边说,今后我咋活?
崇英不知道怎么安慰妹妹,想到自己的处境,竟然也掉下眼泪。大约过了一刻钟,巧英不哭了,崇英也陷入沉思。两姐妹面对面的都低着头,谁也不说话。这时,程欣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放在石板桌上。程欣轻轻喊了一声,崇英。崇英打了一个哆嗦,吃惊地看了程欣一眼说,你——你咋来了?
程欣说,夏芒让我给你送一封信。
崇英说,还有事吗?
程欣说,没——没——也没什么事。说完站在那里不走也不说走。
崇英说,你走吧。
程欣前天就听说王宝死了的事,知道她们都心情不好,也不便久留,就离开了。
崇英打开信封,她看到是夏芒用钢笔写的信。夏芒信上说,英子,你多保重,你工作的事已有眉目,静等佳音。巧英的事,我会处理好,让巧英节哀。还有就是程欣,你要是喜欢他你们就结合吧,如果需要,我可以在矿上给他安排一个工作。
崇英苦笑了一声,把信放回信封里,然后连着信封一起撕得粉碎,非常淡定的、也毫无表情地将碎片抛在一旁。
巧英说,姐,你这是——
崇英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又是一阵沉默。
巧英看了看姐姐,小声说,姐你说这孩子我是要还是不要?
崇英说,这个要你自己决定,我没办法替你拿主意。
巧英说,王宝家里要我保住孩子,可是,要是生下孩子,我不敢想怎么把他养大。
崇英说,没爹妈的孩子多了,咱爹死得早,咱娘不一样把我们养大。
巧英愣了半天,淡淡地说,可是,孩子一天爹都不能见上,我不想让孩子过没有爹的日子。巧英再次流出泪来,不过没有哭出声。
崇英望了望巧英,她什么也不想去想,也不想再理会巧英,她相信时间会抹平一切。
崇英端起桌子上的碗,想喝点水。这时,她发现碗里漂浮着几片凋零的槐花。抬起头来,她看到一片片、一朵朵枯败的槐花在微风里纷纷飘落,她觉得这不再是凋零的槐花,而是刚刚撕碎的那封信的残片在满院子飞舞。
有些小说,看了个开头,便束之高阁,兴味索然,根本读不下去。是人太浮躁,还是小说不好,我也说不准。 文化人这篇小说,让我读的津津有味,实实在在地抓住了我的心,有一种急迫的念头,促使我一口气地追读下去。奇思妙想,色彩纷呈。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呈现在了我的面前。五味杂陈的波涛激荡着我的心扉。我读出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幽默,荒诞,可笑,悲怆,无奈,失落。 就像看周星驰的电影,笑过之后开始流泪。这证明你成熟了。 作者是否有一段难忘的经历,是否有一段离奇的偶遇。经过沉淀,淬炼,打磨,才能让这些生动的人物跃然纸上。 作者不动声色地描述,我发觉冷峻的背后有一颗炽热的心。我看到了一个人坎坷深处压抑太久的灵魂,是靠着怎样的文字释放出来…… 也许一个真正写作的人,他会在无垠的旷野孤独地行走,狂风
老虎刷牙爱 2019-01-01 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