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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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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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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门外的小木屋

 

干了一辈子煤矿,一旦离开,无论当初苦也好,累也罢,甚至有过一肚子委屈也罢,随着离开,突然间不知怎的就释然了。想想一起在井下摸爬滚打过的兄弟,尽管有过出言不逊,暗中较劲,撸了袖子甚至光着膀子,犹如一对斗红了眼的公鸡互不服软,唾沫星子粘着煤尘像喷浆一样喷在煤壁上,顶板上。可这离开了,回忆起这一件件往事,就像在眼前似地,这一切也似乎又变得亲切了。

冬灿笑着摇摇头,因为这些和他似乎关系也不大,尽管他常听一些干过煤矿而又退了休的人这样说,也尽管他和那些退了休的人一样也原谅了好些人,好多事,他总觉得还是不一样,非常不一样。他扒住矿门口的门柱子往里看,灯火通明,十年前他刚从矿上离开时,到处还都是些低矮的工棚,连一盏路灯都没有。工棚内发着昏暗光线的灯泡时常断电,由于负荷较重,到处能闻见导线的胶皮味。十年来冬灿常常会来到这矿门口,他眼瞅着矿发生着每一点变化,不过,他的心情也愈来愈复杂起来。每当有人从外面进矿或者从矿里出来,他都会猫下腰,生怕别人看到他。其实,这些动作是多余的,连他自己也知道,没有谁能在乎他,他如今只像一股风,就像有人放出的一个屁。他想了想,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五十岁了。

尽管说岁月如烟,却也淹没不了冬灿对于十年前那刻骨铭心的记忆。记得那天是上夜班,漫天大雪,井架和工棚都成了一样的颜色。走在从单身宿舍去往矿区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再加上中午几个哥们一顿小酒,感到两眼晕眩,迷迷糊糊,不能旁顾。一路上也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不管怎样,好歹来到了他所在工区的工棚前。

中午,同宿舍的彭大友邀请他时,他知道今天还要上夜班,本来也不想喝酒,可是大友找了个对象,订了婚,非要请几个要好的哥们喝上几杯。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冬灿不喝酒就是不给精神爽快的大友面子,拒绝就相当于打脸。那张光辉灿烂的脸把每个人都能照亮,就这样,冬灿没有经住大友和几个哥们怂恿。有第一杯下肚,后面的也就不用劝了,一醉方休。左一杯,右一杯,到底喝了多少,六个人喝了十瓶白酒。一起同干的没少喝一点,该交叉进行的也没落下一个,这还不算喝到高潮放炮的。哥们,好哥们,哥们的喜事就是咱冬灿的喜事,哥们的媳妇就是——就是——就是想想心里也高兴。直到被上夜班的其他宿舍的工友喊醒,冬灿才意识到坏了,还要上夜班,头痛得厉害,浑身麻酥酥的,真喝大了。

请个假不去吧,这月回家住了一段时间,奶牛病了,老婆茵子一个人不好照应,一气把班休完了。什么熊事,上班去,大不了在井下找个窝睡一觉,只要不被逮住,今天就算过去了,今后不能再喝了,这难受得真要命,走一步就像腾云驾雾一样,一边想着,冬灿就一边踏着雪步行去上班——班车他已经赶不上了。

来到工区会议室门口,冬灿有些犹豫了。今天区长范统值班,如果被他闻到酒味或者看到自己精神不好,肯定会给卡回去,再给曝曝光,这老脸没地方搁是一回事,一旦被卡回去,班上不够了,工资奖金要受损失。怎么办?怎么办?他让同班的一个工友大顺替他签上名,点名时再替他打打掩护,就说他冬灿的更衣橱坏了,正在修理,晚不了下井不就行了。这主意也是大顺替他出的,再说,大顺同范统关系也不一般。由于大顺喜欢写点小文章,范统放话给大顺,要把他调到地面当通讯员。大顺连请带送没少往范统家里跑,冬灿这点事从大顺嘴里说出来,范统还有二话吗?就这样冬灿蒙混过班前会,和大家一起乘罐笼下井了。班长知道冬灿喝了酒,不太放心,就让大顺跟冬灿在一个比较轻松的岗位。名义上是让大顺照顾一下冬灿,实际上班长也知道大顺很快就要到区队机关上班了,将来怎么着也是领导身边的人,有意巴结他,特意给他安排一个轻松一点的岗位,也算是一石二鸟,一举双得。

冬灿刚到岗上就觉得胃里难受,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头痛得厉害,身子站不稳,直想往地上出溜。大顺看冬灿不舒服,无精打采,对冬灿说,要不咱俩一人睡半个班,你先睡,我替你放风,到下半个班我再叫你,我再睡。冬灿知道,一旦自己躺下了,还不一气睡到下班,睡到中间正香被叫起来,没准更难受,就对大顺说,我先顶着,刚开工,查岗的不会来,你先睡去吧。大顺说,那行,有事就喊我,我随时来替你。就这样,大顺找窝睡觉去了。其实冬灿当时想,只要设备正常运行,查岗的暂时又来不了,他在岗上,靠着墙也能睡一会,只要别睡得太死,再说了,尽管自己喝了酒,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应该没问题。就这样,冬灿靠着墙坐下,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得正香,冬灿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大腿上动弹,他一下子醒来。他看到一只特别大的老鼠在自己腿上,他挥一下手,老鼠迅速跑开,在不远处瞪着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看着他。冬灿不去管它,他只感觉到胃里不断地往上翻,打了一个嗝,嗓子里满是苦涩的味道。他抓起水壶,喝了点水,突然他感到就要吐出来,而且,想解大便,他顺着运输大皮带向机头跄跄踉踉跑去。

他的眼皮沉重,半闭着眼,一路摸索着,忽然觉得一脚踏空了,接着整个身子也倒了下去。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大声的叫喊了一声,来人。可是,哪里有人,随后他听到一截树桩砸在煤堆上的声音,然后,他开始从煤堆的顶端往下滚,他被煤淹没了。随后,他感到身体轻得可怕,他用手紧紧地拽住自己的身体,他无法拽出他的已经被煤掩埋的肉体,他开始飘,他知道,他掉在煤仓里了。他已经灵魂出窍,他从煤仓里飘出来,飘到巷道,飘出井口,他死死地抓住井架,他不肯放开,他怕一松手自己飘出这片熟悉的土地。他看到漫天洁白,他已感觉不到寒冷。他在想,大顺是否会发现他冬灿的肉体已经不在了。他在想他的老婆和孩子,他们再也看不到他了,即使他的肉体会完整地送出地面,他们看到的已经不再是他冬灿,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被煤尘包裹着的肮脏的肉体。

前天,他刚从家里回来,是老婆把他送出的家门。当天,儿子起得很早,当儿子打开房门时,他感觉到风刮进来,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他不得不把被子向上拉了拉,把半个脸盖上。老婆起来给儿子做饭时他不知道,等儿子吃过饭离开家门,老婆喊他,挺什么尸,还不起来帮我忙活忙活。老婆正忙着给奶牛喂草料。他们家喂了三头奶牛,这也算除了他冬灿几个下井工资以外的另一份收入。因为村子在山上,几亩山地,不太指望。因为牛生病了,忙活了好几天,今天实在不想起来,冬灿觉得被窝里舒服,他喊老婆,茵子,你来,我有点事给你说。茵子不知道什么事,就过来了,他说,你离近点,她就把脸凑到冬灿跟前,冬灿一把抱住她,硬是把她拖到床上。正好儿子不在家,冬灿把昨天晚上的进行曲又在茵子身上演奏了一会,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到儿子将要放学。吃过饭,儿子到里间温习功课,老婆送他到门口,老婆说,冬灿,俺娘们不需要你挣多少钱,在外头干活一定注意好安全,有你这才是个家,咱不偷懒也不蛮干,有一点我得提醒你,可千万别喝酒。你看咱村的大壮,喝了酒开车拉石头,连人带车掉进了山沟里,挤在驾驶室里死了,这还没出七呢。他不高兴,觉得这娘们真扫兴,这就跟送郎上战场,还没出门就说,躲着枪子点,可别被打死了。你说扫兴不扫兴。还有儿子,老爹今天要出门上班,竟然也不吱声,也不打招呼。

这些就跟在眼前一样,可如今,冬灿想,俺那娘们,俺那小子会不会感应得到,以前听人说,自家最亲的人出了事,家里人都能感应到。

他一边想一边抱住井架,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拉他,开始是一只手,后来是两只手,接着是无数只手,他不想离开,他不想离开这个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地方,他拼命地抓住,不,是拼命地抱住井架。后来,拉他的力量减小了,没有了,只是身子还感到飘。他从井架上端,挨着天轮的地方,往下爬,他头朝下,他身体很轻,在风里有些摇曳,不过,他还是下来了。他怕一阵风把他刮跑,他趴在地上,他不觉得雪是凉的,因为,他没有了感觉,他已经失去肉体。他一步一步爬着,他爬到区队值班室,他从门缝里挤进去,他坐在值班室的连椅上,他听到鼾声,透过窗外昏暗的灯光,他看到范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他干脆也躺下,也享受一下值班睡觉的待遇。他觉得躺在这挺美,比在岗上偷偷摸摸睡觉舒服多了,可他刚躺下,就听到电话铃响了。他一下子坐起来,一想,操,关我什么屁事。他刚要重新躺下,只见范统把胳膊伸出被子,也不起来,在放电话的桌子上一阵乱摸。范统一下把话筒从电话机上拍下来,看到这里,冬灿捂着嘴笑了。范统又一阵乱摸,终于抓住了话筒。他不耐烦地把话筒搁在耳朵旁说,谁啊?什么?(范统冬灿一下子坐起来)再说一遍?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发什么癔症?这混蛋到底上没上班?什么?确定?我知道了。

冬灿觉得好笑,这值班的范统挺有意思,刚才还躺着呢,突然就像根弹簧一样,一下子从平面一百八十度弹成了九十度。

他看到范统抓耳挠腮的样子,哈哈地笑起来,他要跟范统打趣,他说,老范,你小子咋就不睡了。范统不理他,他走过去拍范统的肩膀,范统就像他不存在一样,他这才觉得,失去了那笨重的肉体,他冬灿已经不再属于原来的世界。尽管看到范统在值班室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也不再觉得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他想起老婆和孩子。他垂着头走到门口,这时范统也跑到门口,拉开门,一股风从门口吹进来,范统出去了,他冬灿却给吹到了放电话的桌子跟前。当他再次来到门口时,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只得再次从门底下的缝隙里爬出去。因为是工棚不是楼房,从门底缝爬出来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冬灿扶着工棚的墙壁,他抓住那些铁皮钢筋向矿外走,他想回家。从工棚到矿门口有一段路没有可抓扶的东西,他只得趴在地上爬。他刚刚爬到矿门口,他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他感到好奇,不知道是谁出了什么事。他蹲在矿门口内侧的墙根下,他想看个究竟。他看到从矿机关的方向,三三两两的一些人匆匆忙忙向井口跑,他想过去看热闹,他又想,我上的是夜班,我现在应是在井下,算了,别让熟人看到,再弄个违反劳动纪律,丢人现眼不好看。好在矿门口离井口不远,又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物,天也蒙蒙亮,在这里也看得一清二楚。

天亮了,救护车还停在井口。他看到一个男大夫倒背着手在救护车跟前来回溜达,一个女护士从车上下来,白大褂外面套着一件蓝色的羽绒服。这女人真俊,细高个,脸上的皮肤很白,身上也许会更白。他觉得她比他家的娘们茵子漂亮多了,搂着这样的女人睡觉一定他妈的很爽。这时,他看到女护士走到男大夫身后推了他一把,然后跑开。男大夫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抟成一个小雪球砸在女护士的背上。女护士转过身追男大夫。男大夫蹲下身子,女护士跑过来,一下被男大夫逮住了。虽然隔着一棵小松树,冬灿仍然看到男大夫把手抓在了女护士的胸脯上。然后,他看到他们挨得很近,女护士把手伸进男大夫的衣服里。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救护车。冬灿有些嫉恨那个男大夫,他想走近救护车,他要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当他刚刚起身,他听到矿门外有了汽笛声,车被看门的门卫拦下了,他向外望去,从车里下来了他的茵子,他想,这娘们到这里来干啥?然而,他看到茵子下了车就瘫倒在雪地上,满脸是泪,口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儿子也下来了,从地上扶茵子。他跑过去喊,茵子,你不在家跑这里干啥?茵子好像没有听到,谁都不理他。他伸手去拉茵子,却感觉不到触碰。这时,儿子已经扶起茵子,他们踉踉跄跄地往矿里跑,往井口跑。他跟在他们身后,他终于听到茵子嘴里说的什么,她说,你个害人精,你个要人命的害人精,你可叫俺娘们怎么活啊。

不知怎的,他竟然想起了那个女护士。我跟她有啥关系,我只是妒忌她不该跟那个大夫搞暧昧而已,你茵子总不能不让我想一想吧,管天管地还能管住我想什么不成。

他嫌茵子小气,竟然带着儿子跑到矿里来。他又想,不对,自己也是刚刚才见到女护士的,茵子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一定还有其他事情。他想不通她为什么来这里,难道因为昨天我冬灿喝了酒?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跟在老婆与儿子后面爬着,他低着头想心事,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老婆与儿子被几个穿民警制服的人扯进了矿机关办公楼,这是一座二层小楼。他不知道应该先去救护车看女护士还是继续跟着老婆儿子,他有些犹豫了。正在这时,他看到一群人从井口跑出来,一副担架抬出一个人来。他凑过去,担架上的人穿着一件棉袄,满脸煤尘,从头上流着混合了煤尘的血,血凝固成了黑疙瘩。已经看不清这人的面孔。他看到了大顺,看到了班长,也看到了区长范统,还有几个矿领导。女护士和男大夫也下了车,他们帮着另外的几个大夫和工人把担架上的人往救护车上塞。

他看到老婆也跑过来,他看到她滑到了,又爬起来,再次滑到,她满身沾满了雪。她跑到救护车跟前,大声哭喊着,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没良心的,你可叫俺娘们怎么活?!

冬灿有些生气,他想上前去拽茵子,突然有人说了一声,冬灿掉到煤仓里了,死了。

冬灿死了,冬灿这才觉得整个身子想往上飘,他一下子又趴到地上,抓住一根从雪底下冒出的枯黄的草。

救护车没有鸣笛,拉着那个叫做冬灿的死人,还有他的老婆儿子,当然还有那个男大夫女护士走了,他似乎还能听到老婆的哭声和骂声。他没敢上车,他怕死人,他也不敢爬到车顶上,他怕被风刮跑,他只好望着救护车越跑越远地离去。他回到矿门口,蹲在地上。他又望了望救护车远去的方向,他不知道老婆和儿子去了哪里,他后悔没有冲进车里,他只能看着井口的人群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他想起刚才躺在担架上的尸体。一层雪花盖在满是煤尘的脸上,雪凝固成暗褐色的冰凌,这就是自己吗?这么丑陋,他看到一些工人凑在尸体旁看一眼就远远地躲开了,生怕传染了瘟疫一样,他从他们的眼光当中能够体会到什么是恐惧和鄙视。难道他冬灿已经死了。他孤零零地站在矿门口,用手扶着门柱子,生怕像云一样飘走。他叹了一口气,真想再喝上两口。

老弟,跟我走吧,我已经瞅你半天了,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

他小心翼翼回过头,他怕转身快了会摔倒在地上。他看到一名五十上下的人站在他身旁。那人身上穿着破旧的工装,脑袋有一半陷了进去,只露出一只眼睛。他有点害怕,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差一点摔倒。

别怕,我也是这个矿上的,走,我扶着你,刚开始都这样,身体往上飘,过上一个星期就好了,因为你以前是借助肉体行走,而现在肉体没了,你的灵魂还不适应。来吧伙计,我拉着你,你不会飘走的,你以后就叫我占哥吧。人的大名是用来在人间登记用的,人死了,名字也和肉体一起消失了,不要怕,来人挽着他的胳膊说。

占哥,你是怎么一回事,冬灿问他。

说来话长了,走,我们找一个地方唠唠,占说。

他们从矿门口出来,沿着门口的一条小土路,走了大约有四五里路,在一座小山坡跟前,有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冬灿记起来了,这里曾是当年搞基建时的临时工棚,如今已经不再有人使用,因为这里离矿门口有一段距离,也没有妨碍矿井建设,矿也没有计划开发这里,因此小木屋没有被拆除。包括他冬灿在内,很多人早已遗忘了这里。

他们走到门前,包着铁皮的房门关着,但有些倾斜,下部的折页似乎断了,露出一个足矣进去一条狗的大洞子。他们从洞子钻进去,里面有一张小木桌,还有几个用木板钉成的木凳,一个木头沙发,墙上还挂着一盘生了铁锈的铁丝,几根三角带耷拉着,上面尽是灰尘。

占说,兄弟,这里虽然简陋,但也是离矿最近的地方,寂寞了,我就走到矿门口瞧一瞧,有时也进去,看几眼。今儿一早,我就去了矿门口,我看到你,我知道你是刚来,我没有打搅你,怎么?看到你的老婆孩子了吗?

冬灿说,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自己,我真后悔,我不该喝那么多酒,否则也不可能掉到煤仓里。

占说,算了,到了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人一辈子会有无数个如果,那都是屁话,没有一点用处,只会让自己更加难过。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冬灿说,你是老前辈了,我初来乍到,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去地府报到,是不是还要转世为人,我们能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占说,兄弟,别想这么多,不瞒你说,我已经在这里三年多了,也没有谁来管我。我也看到很多其他地方的魂魄,我不去结识他们,我是一个煤矿工人,我活着时就会打眼放炮,死了就不想再离开这里。看着井筒,看着这里的人就感到亲切。所谓的地府不过是活着的人杜撰出来的,到了这以后,我才发现真正的地府其实就在我们自个心里。时间久了你会感觉到,真正的炼狱是什么。

占说完看了看冬灿,占让冬灿坐小木凳上,占坐在冬灿对面的木沙发上。

冬灿说,占哥,你能讲一讲你的事吗?我是不是有些冒昧,我只是希望——当然,您如果为难的话可以不告诉我。

占说,我应该向你介绍一下我的事,过去每当想起这件事,我也会懊恼,不过,事情在我心里总算过去了。

看得出来,占虽这样说,脸上仍然非常严肃,他低下头,两手抱着头,他回忆起他出事的情形。

那是一个中班,当他们来到工作面,队长要求抓进度,因为进尺直接影响他们队全月的收入。当然,有件事大家也心知肚明,队长有自己的小算盘。队长希望用成绩为自己得到提拔在工作上拓展道路。队长说,他们奋进队决不能输给东风队。要想赢得时间,就要精简影响进尺的各个环节。队长接着说,今天只要超过上个班的进尺,上井后他个人掏腰包请今天所有出勤人员吃饭喝酒。大家一听很高兴,情绪高涨,没有执行敲帮问顶,直接就作业。就在占开钻打眼时,他听到一声响,被盖在石头下面,头被两块矸石夹住,当场死亡。这次事故造成五人重伤,一人死亡。

占说,开始我觉着这是命,后来想想,他妈的意气用事没有什么好下场。唉,兄弟,既然这样了,就别想了,做人受苦受累,解脱出来了,就把心往宽处放放吧。兄弟,只是一个人在这里挺孤单的,你来了,也算有个伴了。你哪里也别去了。

冬灿说,哥,我想家。

 

 

一转眼七天过去了。冬灿不再有了飘的感觉,走路轻盈自如,他告别占,他要回到家里。他本来不忍心回去,怕看到他们娘俩以泪洗面的样子,他这样想,他们一定会难过异常,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如今,顶梁柱倒了,对于家来说,这是多么大的事情。

他此时此刻竟然想起与妻子茵子的初次交往。

冬灿是他们村子为数不多在矿上上班的人,尽管他们村子离矿只有几十公里路。当初矿破土动工面向当地招工时,都觉得是下井,危险大,都是以观望的眼光看招工这件事。本来名额也不多,当冬灿他们三个月之后拿回好几百的工资时,都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当所有希望能下井挣大钱的观望者涌到矿上时,希望之门已经向他们关闭了。

茵子是邻村的,她知道冬灿有一份下井挣钱的工作,就主动在冬灿回来的路上等他。那时,矿上单身宿舍很少,离家较近的工人都骑自行车回家。她远远地看到冬灿,她就当做下地干活在路上等着金灿靠近,她主动打招呼。

灿哥,听说您在矿上上班。

是啊妹,你这是干什么去?

下地干点活,你看你这工作服破了,来,我这里有针线,我给你缝缝。

下地也带针线?

巧了,在家做完针线活随手装兜里了。

你真好。

看你说的。

人家看见要说闲话。

看见怎么了,又没跑高粱地里。

听茵子这么一说,冬灿脸红了,没想到眼前的这妮子竟然这么泼辣,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样一来二往,就更熟了。有时冬灿会在镇子上给茵子买一条围巾或一盒雪花膏。茵子也会趁机把一双鞋垫什么的塞在冬灿背着的工具包里。

在农村,一件很小的事都会成为饭后嚼舌的大话题,何况是冬灿和茵子的交往。就这样,在大家的议论声中,冬灿家托媒人去茵子家提亲,这也算水到渠成吧。

结婚后,冬灿继续下井上班,茵子喂起奶牛。虽然喂牛卖牛奶挣不几个钱,倒也使生活有滋有味。第二年,孩子出世,响应国家号召,冬灿结扎,只要了这一个孩子。如今孩子已经读高中了。他们省吃俭用,尽管冬灿两个弟弟结婚,他金灿给他们盖房花了一些钱,但他有下井的这份工作,就像抱着一个聚宝盆,他们相信一定还会有所积蓄,再说,他也该为自己的孩子考虑了。孩子学习成绩不错,他希望孩子能考上一个好学校,他决不让孩子因为学费而作难。他还要给孩子攒下将来娶媳妇的钱,买房的钱,他觉得当爹不给孩子考虑就不配当爹。这是一个多么幸福而又充满希望的家庭,可是,金灿越想越感到惭愧。

他觉得没脸去见老婆孩子,但越感到惭愧就越想见他们一面。昨天,他好像看到老婆来了矿上,又匆匆离去,她想追上去。占拉住他,说,别急,等出了七天你就可以回家看一看,就不用担心被风刮跑了。

今天,冬灿终于可以回家了。说来也怪,当初骑自行车回家需要一个多小时,现在走着回去,却步履如飞,只几分钟的功夫就到了家门口。他看到院门关着,门上糊着烧纸,贴春联的地方用白纸贴着。他推门,没有动静,他只得从门下面钻进去。他看到他的爹娘,两个弟弟、弟媳,茵子,儿子都在。老婆坐在椅子上流眼泪。其他人沉默不语。

他进去,想给老婆擦眼泪,可是,当他走到她跟前,她竟然没有抬头看他。他说,我回来了,没有人理他。他意识到,他已经不再属于人世,他只得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们,而他自己也伤起心来。

终于,他娘说话了,她说,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这钱必须给我,孩子的钱,也由我们老两口拿着,孩子是俺家的种,俺们也不会亏孩子。

二弟媳妇说,娘说得对,俺哥不在了,钱自然让老的拿着,不定那一天你再找了男人,那不是拿俺哥的命钱给野男人花。

冬灿觉得,娘和弟媳妇说得太对了。

茵子说,冬灿是俺男人,凭什么钱归你们,法律有规定,人家矿上也说了,谁该拿多少都写得清清楚楚。

冬灿觉得,对,老婆说得对,老婆跟自己睡了这么多年,照顾家,生儿子,我死了,可挡不住弟弟们甜甜美美过日子,可茵子死了男人,一个家少了一根柱子,以后可让她怎么过。这钱就应该给茵子。

冬灿爹发话了说,矿上说的算个屁,他还不让冬灿死呢,人不是也死了。既然是咱家的孩子,就按咱家的规矩办,你茵子如果不改嫁,要用钱,只要是正理,咱不挡着。这也考验你茵子是不是真心,别价是为了俺家冬灿能下井挣钱才嫁过来的。

茵子说,冬灿是下井挣钱,可哪一天不是替他提心吊胆的。他要是不挣钱,不能养活家,瞎了眼了嫁给他?说完,继续流眼泪。

冬灿娘一下子蹦起来,我说什么着,你就是图俺家冬灿能挣钱,俺儿死了,你还不知道再去勾引哪个男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钱不能给你。

茵子说,你们一直把我当外人,我忙里忙外也就算了,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对老的我从来都是当自己爹娘一样待,对叔子妯娌当成自己的兄妹处,可这冬灿刚走,你们就拿脸色给俺娘俩看,我是外人,年这孩子可是你们家的吧。

大弟媳妇说,嫂子,关起门来说话谁也没把谁当外人,也没谁使脸色,爹娘自有爹娘的道理。要说孩子,年也十六七,唉,说啥呢,咱都是女人,俺大哥一个月休不几个班,也不大回家,井下那活累的,不是腰疼就是关节疼,没准,当年裤裆里的那窟窿等不来就让相好的帮着给戳了,谁还能去当真。

茵子眼睛瞪得可怕,哭着大骂,你娘的妮子,你娘才叫人给戳了。

冬灿看看茵子,又瞅瞅爹娘和弟弟弟媳们,这吵成一锅粥的场面,他着实第一次见到。怪不得有句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只在这里待了这一会,冬灿就感觉头痛,心烦意乱。

冬灿不想听他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吵,更不愿听弟媳与茵子间相互攻击。他不喜欢弟媳妇骂茵子的话,这是说自己当乌龟,他狠狠地看了一眼弟媳妇。随后,他望着房顶发呆。他只想要其他人都赶快离开,他要和老婆孩子多待一会,这才是他的家庭成员,这里才是他的家。

当冬灿回过神来,只见他们都站起来,只有老婆还坐着抽泣着。

爹说,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按我说的办,咱们还是一家人,如果再拗下去,你一分钱也得不到,俺们再也不管你任何事。

儿子突然开口了说,凭什么?俺爹死了,你们就来欺负俺娘,如果你们再来欺负俺娘,我就不认你们。

冬灿被儿子的表态惊呆了,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平时看上去不吭不哈的,关键时刻竟然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好样的,不愧是我冬灿的儿子。

老婆哭起来,儿子扑在老婆跟前说,娘,你别难过,咱不怕他们。

冬灿娘有点哆嗦地说,哭也没用,你个兔崽子,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个王八孙。冬灿娘说着,突然一腚坐在地上,放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大声唱着哭,俺的灿俺的儿啊,你怎么走了不带走我,养你这么大一天不尽孝白发人送走黑发人,爹娘不管撒手黄泉可教俺们怎么过啊,我的那个儿啊,身上的肉啊疼在我的心,我的心啊我的儿,你可让娘活受个罪……

冬灿听娘哭个没完没了,两个弟弟上来把瘫在地上的娘费了好大劲架起来。老婆站起来,走到冬灿娘跟前说,娘,你别哭了,冬灿不在了你再有个好歹,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反正儿子是你的,孙子是你们家的,我就守着这个家等孩子长大成人,你老了给你养老送终。说着也放声痛哭起来。

冬灿实在待不下去了,他匆匆离开,仍然从门下面钻出去。

他回到小木屋,看到占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当冬灿走进屋里,占说,怎么样?冬灿给他说了他所看到的情景。

占说,正常,太正常了,这些你都不要往心里去,这些与你已经没有关系。或者说,这些因你而起又远离你而去,你控制不了不如权且当做路人,就当看了一场戏罢了。

冬灿说,这不是在你身上,你怎么理解我的心情,没想到原先和睦的一家人却闹成这样。

占哈哈笑起来,说,伙计,当一个人的肉体把他的灵魂包裹严实了,透不过气来,他就会看不开,就会让他因蝇头小利而不顾一切,什么亲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一个人灵魂剥开肉体,他就会很豁达,不再为眼前的任何利益所诱惑。而你还为那些逝去的东西不能释怀,那么你会永远不能解脱,你就会变得沉重,有一天你会陷入地下不能自拔,然后随着湿气进入属于你自己的地狱。

冬灿说,你没有家人吗?

占说,有,我去看过他们,开始我也和你一样,不过由于不能自拔,我来到这里面壁苦思,终得超脱。

冬灿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再回去看他们。

占说,不,看与不看并不重要。你已经不再属于他们,而他们属于你的过去,看一看也好,人心都是肉长的,而你的肉已不复存在,放下杂念吧,就当一个过客好了。

冬灿并不同意占的话,自己的永远是自己的,即使肉体已不复存在。

他有时连续几天都会回到家里,他看老婆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他看儿子在屋里看书写作业。

有时他隔上几天去一次,偶尔会遇到家里无人的情况,这让他有些失望。有时儿子不在家只有老婆一个人在给奶牛加草料。

一次,他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家门口,东张西望的,然后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茵子,那人不等茵子说话,他就拥了进去。当冬灿来到门口,门已经关上了。冬灿只得从门下面钻进去。原来进去的是村长畴。他听村长说,茵子,冬灿已经走了,你也别太伤心,注意保养身子。

茵子说,你走吧,我一个寡妇,你不怕别人说闲话我还怕呢。

畴说,屌,怕啥,有我呢。什么寡妇,茵子,你可不能这么说,那冬灿是下井挣几个钱,那可是用命换的。把命搭上了,那挣得什么钱?那不叫钱。钱是用来生活的,让一家人暖暖活活,幸福美满,身体健健康康,这样的钱才叫钱,花着舒坦。没本事才用命挣钱,你跟着他成天担心受怕的,那叫过日子?我听说,冬灿出事那天,喝了不少酒,这就是对家庭极其不负责任,这对家不负责任还能叫男人?

畴还想说下去,茵子说,别说了,你走吧。

畴又向茵子跟前凑了凑,茵子倒退了两步。畴说,茵子,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俺家那个母老虎我早就受够了,茵子,我们天天吵,根本就没法生活下去。茵子,自从你嫁到咱们村,我就心里有了你,我就不服气,多好的一朵鲜花插在了冬灿这堆牛粪上,现在看,还不如牛粪呢。我知道当初我不如冬灿,他下井挣得钱多,可是我就下决心一定比他强,为什么我单单跟他比,我不甘心那。我就想有哪一天,我一定会比他强,我一定要吸引你的眼光,我做梦都和你在一起。茵子,自从你来了后,我跟俺家那娘们从来都没有白天上过床,都是到了晚上,熄了灯,我就把她当成你,一边做一边默默喊你的名字,茵子,只要你答应,我立马跟那母夜叉离婚。

茵子突然叫起来说,你真无耻,你要再不走我可喊人了,来人呐——

畴慌忙制止说,好,好,茵子,我这就走,我相信有缘人终成眷属,好,我走,我走。

畴说着,后退着,拉开门跑了出去。

茵子哭了,跑着进了屋。

冬灿跟占讲这件事,占说,你心里怎么想?

冬灿说,我恨畴。

占说,你没有超脱,这样对你不好。她已不再属于你,再说,夫妻关系有一方死亡就自动解除,她没必要继续为你守寡。

冬灿说,可是,那是我老婆。

占说,你和她做爱去啊。不能吧,兄弟,眼见的都是云烟。都是在诱惑你万劫不复。听我的吧,我毕竟比你年长些,这些我也经历过。我说过,你可以常去看看,但是一定不要放在心上,是你的已经过去,今后的不会再属于你。记住我的话,让自己淡然些。

畴的出现让冬灿心里不是滋味,他一定要看个究竟。当冬灿再次回家时,他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他家的门口,他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一副担架,从院子里抬出一个人来。他看清了,担架上是儿子。他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婆哭着上了救护车,然后,他看着救护车远去。家里没有了人,他决定今天不再回到小木屋。他走到儿子的房间,他躺在儿子床上,他不知道儿子到底怎么了,他不敢爬上救护车,他怕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再也不能回来了。

他从床上下来,在屋里转悠,他发现,他用过的物品,那些衣服,工具都不见了。他最喜欢的一件床单,那是前年他和茵子一起在镇子上购买的,也从床上撤下来不见了。

晚上,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到处走,忽然,他听到开门声,是茵子一个人回来了。怎么?儿子没有回来。他看到茵子匆匆跑到衣柜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存折和一些纸币。然后又匆匆地离开,他跟了上去。

他跟着茵子来到爹娘住的老房。茵子急促地拍门,门开了,是爹。

茵子喊了一声爹,他爹说这么晚了你有啥事?

茵子说进去说吧,他爹不情愿地让开一条缝,茵子进去,娘也在。

爹,茵子说,孩子病得厉害,还在重症监护室,医院叫交押金和治疗费,需要五万块,你老人家有没有先给垫上,我这里有点,不够,晚上银行开不了门,只能等明天取。

娘从屋里传出话来说,哪有现钱,再说,你弟弟做生意投了不少钱,俺两口子手头也没有。

茵子说,娘,你看能跟俺弟说说不,先垫上,孩他爹的抚恤金不是都在您这里吗?

冬灿娘突然叫起来,你个龟孙王八女人,那是俺儿的,谁也别想动,病了又怎样,哪有那么娇贵的,都是你宠的,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是让你这坏女人给惯坏了。我看你是想着法来拐那几个钱。

茵子说,娘,我再稀罕那几个钱,也不至于拿着孩子生病当幌子吧,我现在手头紧,你怎么会想到我来拐那几个钱?

好说歹说,爹从床板地下摸出一千块钱,说就这些了。无论茵子再说啥,冬灿爹娘就是不同意再出钱。茵子流出泪来。茵子从冬灿爹家出来,在胡同口抱着一棵大柳树哭起来。这时,畴正好路过这里。畴凑到跟前问,茵子,咋的啦?

茵子不说话,畴站着不动弹。茵子哭了一会,转过身一把抱住畴,畴一把搂住茵子说,乖,咱回家说。

畴跟在茵子身后,冬灿跟着他们。他们进了他冬灿家。

他们关上门,插上插销,畴变得主动了,他扶着茵子进了屋。

畴说怎么了茵子,是不是孩子的病?

茵子说,现在需要钱,可家里没有现成的钱,孩子的命怎么这么苦。

畴说,需要多少。

茵子说,先交五万。

畴说,这么多?茵子,你先别难过,给孩子治病要紧,我家也没这么多现钱,不过,我给你借去,你等着。说完,畴就出去了。冬灿听畴这么一说,她立刻觉得眼前的大山变成了小土坡,畴是好人。

一个来钟头,畴回来了,用报纸包着钱。他把钱放在茵子眼前的桌子上说,茵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不管咱俩成不成,这钱你先用着,这是六万,你点点。

茵子说,我相信你,她拿了一个提兜,把钱装进去,就往外走。

畴说,你怎么去,黑灯瞎火的。

茵子说,我骑自行车。

畴说,我的个亲妹子,你说这个死东西,也不给你买辆摩托车,你等着,我去骑我的摩托车送你,顺便看看孩子。

茵子没说话,算是答应了。不一会,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声响,他们什么也没说,茵子做在后面的车座上,双手搂着畴的腰。畴加上油门,摩托车冲了出去。

当冬灿跟占说这件事时,占说,你应该感激畴,在你不能照顾你的家庭时,是他伸出了手。

冬灿说,畴是有目的的,他居心不良。

占说,事实上,是他让你过去的老婆得到了帮助,让你的孩子有了再生的希望,其他人你可以不关心,你的孩子是你在那个世界的唯一的承载。他的身上流着你的血,他的一多半智商都是你的,你看着他,就是看着自己,是那个男人在拯救你的孩子,也是在拯救你,你应该感激他。

冬灿沉默了。他感激畴,因为儿子,他也恨畴,因为他知道畴对茵子有想法,他也恨爹娘和兄弟,因为他们为了争夺几个带血的抚恤金拒绝了亲情。在所有的恨里面,当然对畴的恨更强烈些,更复杂些。

当初他与畴都在镇上念高中,同在一个班。班里有一名打扮时尚的女生,算不上漂亮,气质却是很好。她是他们镇一个村支书的女儿,叫霞。冬灿从心里暗恋着她。他为她写了好多信,只是没有勇气送给她。他朝思暮想,甚至在课堂上走神,以至于老师讲课的内容都没有听进去。当然,他的成绩也从中游一路下滑,直到高三才回过神来,可已经晚了。他和畴因为是同村,尽管不是关系特别铁的那种,见面也是能经常说上几句话。一次畴和冬灿聊天,说到年级里哪个女生适合做老婆。畴说,霞不错,这妮子气质好,身材挺拔,奶子也大,腚也上翘,性感,要是能和她上床,死在她身上都值。冬灿没想到畴也在打霞的主意。没过多久,畴就和霞有说有笑。有时畴和霞并肩骑着自行车送霞回村。从那时起,冬灿只要看到畴,在心里就感到厌烦,不舒服。后来畴上了中专,霞上了卫校,而他冬灿落榜回家务农。不过,对于落榜的冬灿来说,运气还是不错,赶上县里开矿招工,他如愿以偿进了矿,工资收入让全村的人羡慕不已。他这才感到终于算出头了,他也敢在畴面前放肆地谈论着矿上的人人事事,是是非非。可如今,畴却来打他冬灿女人的主意,而他的女人又接受了畴的帮助。他内心感到极大的耻辱,感到心就要流出血来。

 

 

日子过得飞快,鞭炮声从附近的村子里传出来,明天就是新年。小木屋上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即将化尽了,门前听得到丝丝的水的渗透声。占和冬灿面对面坐着。

冬灿说,占哥,过年你回老家吗?

占说,家?你以为哪里是家?那已经不再属于我们。我们的家就是这个小木屋。

冬灿说,哥,你的心真宽。我要回去看着老婆孩子,我要到爹娘那里,尽管他们看不到我,我也要给爹娘磕一个头。

占说,老弟,你回去我不拦你,你如果还不能摆正自己,会让你永远不得解脱。不过,你先不要忙着回家,我们今天晚上要去迎接一个人。

谁?冬灿问。

占说,你的故人。

冬灿还想问,刚张口就闭上了,他突然觉得,不问也罢,这毕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

天暗下来,北风刮着,透过木屋的缝隙钻进屋来,满屋子是呼呼的风声。占说,走吧,我们去矿门口。

他们手挽着手,生怕被风刮走。他们来到矿门口,身子靠着门柱。冬灿问占,你怎么会知道?

占说,感觉。

冬灿调侃说,我直怀疑你是地府住这里的收容所所长。

占说,如果是这个收容所的所长,你替我算算,应该是科级还是副处级,或者省部级?

冬灿说,美得你,还省部级,咱矿是正处级,你最多算是住矿办事处主任,别正科了,算你是正处级好了。

占说,兄弟,谢谢你的提拔,从工人岗一下子成了正处级,你说吧,想要点什么,黄金还是美钞,或者美女。

冬灿说,操,我们都两手空空,你这不是开空头支票糊弄人吗?

占笑起来了,说,怎样?心情好些了吗?

冬灿说,谈不上,觉得自己面对很多事无能为力。

占说,你说得很对,我们能改变什么?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改变自己的心态。当你心态改变了,你原来的痛苦也许会成为一种快乐,比方,你死了,是一件痛苦的事,是你生前不愿意发生的事,然而,死已成了既定事实,你就要把从前的想法和愿望抛去,因为你已经不再属于你原来的世界,原来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包括你的肉体。抛开了你会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这是你活着时想都不敢想的。

冬灿说,你可以成佛了。

占说,其实人有时候想成佛,这本身就是功利,只有放下一切念头,把自己的生死与自然融为一体,让自己的善和草木一起生长,同泉水一起净化,这本身就是佛。

冬灿说,哥,咱不是圣人,你哪来的感悟,你活着时是不是读了不少书?

占说,不瞒老弟说,老哥活着时想当作家,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真正的煤炭作家,就像所谓的农民诗人一样。

冬灿说,感情我是跟一个作家在一起,真没看出来,你还理想远大。

占说,今后不许再提这茬事,什么作家,所有的理想都被毁灭了。兄弟,一个人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有多美好的愿望,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活着。算了,不说了,不知不觉被你给带沟里了。

冬灿说,这说明你也并没有超脱出来。

占说,这个我不和你辩论,你说得也有道理。

接下来,他们谁也不再说话。矿里的路灯亮了,只是光线比较暗淡。

占向矿里看了一眼说,来了。

冬灿也向矿里看去,他看到有一个人,穿着休闲的衣服,趴在地上往矿门口爬。借着光线,冬灿感觉好像是大顺,他正要迎上去,被占一把抓住。

占说,不要去,这段路他必须自己爬过来。

冬灿问,为什么?

占没有说话,只是拉住冬灿不让他向大顺走一步。

大顺爬到门口,一把抱住门柱,他抬头看见了占和冬灿。

大顺直愣愣地瞅着冬灿,张着嘴巴。

冬灿伸手抓住大顺,就像手里捏住一团棉花。冬灿说,大顺,你这是怎么了?

大顺一下子哭起来,他说,真的是冬灿哥,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遇到你?我是不是死了。东灿哥,我是不是死了?我觉得身体老往上飘。

占说,大顺兄弟,走,我们去一个地方说话。

冬灿忙介绍说,这是占哥,他来得早。

大顺刚向占打了个招呼,一下子又蹲下,抱住冬灿的腿哭起来。

冬灿也蹲下,说,兄弟,别这样,走,我们去一个地方,你跟我们好好聊一聊。

大顺不起来,哭着说,哥,我刚结婚两年,孩子才一岁,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哥,有什么法子吗?你告诉我,只要能活,下辈子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冬灿不说话,拽起大顺,大顺一下子飘起来。冬灿抓着大顺不松手,大顺身体慢慢落下来,脚轻轻地着地。

他们一路走到小木屋,大顺仍然在哽咽着。冬灿说,顺子,咋回事?

大顺把眼盯在房顶上,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大顺已经是工区团支部书记了。范统对大顺说,顺子,好好干,我就看你小子顺眼,过了年东风队的队长要退休了,看你小子工作劲头很足,需要再锻炼锻炼,有了基层管理经验,将来也会大有前途。如果有想法,工区会优先研究。

其实这个事大顺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东风队的副队长左亮一直盯着这个位置。前几天一次和同事喝酒,有人就透漏出范统找左亮谈过话,意思跟范统和他大顺说的一样。这也不奇怪,领导考虑人选肯定会从几个人里面反复比较最后确定。但论资历,左亮毕竟担任副队长多年,而在左亮担任副队长时,大顺还是一个工人。再说,当初大顺还因为冬灿的死亡受过严重处分。这个团支部书记还是范统磨破了嘴皮子给大顺争取的。当然,大顺知道,要不是他给范统塞两张一千元的购物卡,范统也不会给他说话的。如今队长的职务大顺也只是泛泛地考虑一下没太放在心上,可经范统一说,还真有点睡不着觉。这不,临过年了,范统又点给大顺说,你小子年轻,应该有点想法,别像冬灿似地,死脑筋,本来要提他干班长,那小子就是不积极,他不积极主动,再好的事也不可能主动找到他。

冬灿提班长的事大顺当然知道,当时好多人都知道冬灿要提班长了,可后来却提了别人。要知道冬灿当时非常卖力,自己干还主动帮别人干,大家都觉得冬灿不错。冬灿能当班长,大家也没有意见。自从那次冬灿没有当成班长,心情不太好,喝起了酒,这一喝就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大顺问过冬灿提班长的事,冬灿不说,但事情的真相还是被透漏出来,提班长的那家伙给范统送了两瓶五粮液和五百元现金。

既然范统当面给大顺说了,很明显是想让大顺意思意思,俗话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于是,大顺拿了一万块钱,抱了一箱酒,钱装在酒箱子里送到范统家里,大顺说,区长,谢谢您的关爱,这过年了,我也就是一点小心意,听说这酒能喝出大奖,说完告辞。第二天范统见到大顺说,顺子,过了年工区就研究。今天也没有什么事,马上过年了,我约了几个领导,中午一起聚聚,你也一起去吧,都是上面的一些领导,也算是让你小子和他们都熟悉熟悉,以后好开展工作。大顺明白,这是让他大顺请客。

酒桌上范统让大顺替他挡酒,一来二去,大顺喝高了,可是今天这场合,喝高了也得喝。上面领导说了,大顺有前途,酒有多大量,前途就能走多远。既然话都到这份上了,喝吧,跑到洗手间吐完,回来接着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花了多少钱,迷迷糊糊被送到工区休息室。后来他就感到身体飘,再后来他怕飘起来被风刮跑了就趴在地上爬到矿门口。

冬灿听后说,当年范统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你工作积极主动,大家对你评价很高,不能老是干工人,先弄个班长干着吧,等有了一定的经验再一步步往上提。只要肯干,就会有进步。我当时心里很高兴,心想,自己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工作终于得到了回报,我还请我们宿舍的活计们喝了一场酒,等过了年却成了别人的了,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内幕。算了兄弟,不说我了,看来你——你有什么打算?

大顺说,我想家,我不想当什么副队长,我只想回家安安稳稳过日子。

大顺说着低下了头,手不断地挠着有些败顶的头。

占说,大顺兄弟,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等七天之后,你如果想回家就回家看看,你既然已经出了事,就把烦恼抛开吧,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就不要再作践自己。

大顺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不甘心,这难道是老天在惩罚我。冬灿哥,我也对不起你,你出事那天,范统让我跟调查组撒了谎。

出了事以后,范统给大顺说,你就说冬灿尿急,去撒尿,后来不见了,在去撒尿之前,你发现冬灿流眼泪,好像有很重的心事,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制造出冬灿有自杀的倾向。尽管这种说法谁也不信,可是,矿上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给家里一点钱,再做做工作便是了,反正人已经死了,又不是他杀,家里闹也没意思,自然很快就平息了。对于那天和冬灿一起喝酒的几个人,范统也向他们威胁说,如果让矿上知道他们灌冬灿酒,他们会受到处分,家里还会找他们麻烦,让他们一辈子不素净,让他们不得对外说请冬灿喝酒的事。他们本就心虚得要命,当然求之不得,谁也不想牵扯进去。他们从此不谈那天喝酒的事,有人向他们提起冬灿的时候,他们都躲开,说冬灿很孤僻,跟他没有来往,特别是大友,他说,我跟冬灿关系本来就不好,他背后老说我不是,我能请他?他算老几?

当时矿上以没有做好互保给了大顺处分,损失自然由范统在其他工人身上带出来,以及开虚假发票从区队日常事务经费中报销。这事就在区队内部消化掉了,至于中间的运作,当然也不是他大顺能够知道的。

冬灿听完没有说话,他知道,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死人承担什么责任,这也是情理中的事。

冬灿也没有心情回家,他们三个一直在木屋了待着,直到大顺第一次回家。大顺走了,说好回家看看就回来和他们相聚,占哪里也不愿去,冬灿也想回家看看。

冬灿离开木屋回了家。

他走到家门口,他望着街上到处是孩子。他们穿着新衣服三两个一伙地说说笑笑。偶尔在大街上会响起几声鞭炮声。家门关着,他只得从门下钻进去。他看到了儿子,儿子正在喂牛。儿子已经老高了,他知道儿子正在读高三,今年就要高考。他来到屋里,看到老婆正在拉鞋垫。他站在老婆对面,他笑了,他说,老婆,想我了吗?茵子把鞋垫放下没有理他,走到门口喊儿子说,回屋复习功课去,一会我来喂。儿子说,这就好了,正好我也歇歇脑子。

冬灿觉得这才是家,他不想回到木屋去了,他想就这样守着老婆孩子,尽管他们不能感觉出他的存在,但他很知足,因为儿子懂事了,儿子能体会到茵子的苦处,他们娘俩相依为命。他又有些惭愧,惭愧自己不能和他们一起把美好的生活进行下去。

夜来得好快。吃过饭,儿子对茵子说,娘,晚上我到大崔家温习功课去了,很晚了我就不回来了,你不要等我了。说完,整理好书包就出去了。冬灿觉得终于可以单独和茵子坐在一起了。他用手抚摸茵子的头发,茵子打了两个喷嚏,起身去收拾碗筷。

刚收拾完,一阵轻轻地拍门声传来,茵子犹豫着向院门走去,打开门,是畴。

茵子说,你咋来了?

畴笑嘻嘻地说,不欢迎?我看到大年出去了,背着书包,肯定一会半会来不了,就来看看你。

茵子说,我害怕,你知道大年今年高考,如果让他知道我们这样,他会怎么想,如果你真的心里有我,就等孩子高考完了,等孩子考上大学,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冬灿听到这里,火冒三丈,无法让自己的心情平息下来,他克制着让自己继续听他们说些什么。

畴说,茵子,我们就像那天一样,我们到里间,不出声,一会就完,我实在想你想得厉害,不然我等不到大年考上大学就会死的,我得了相思病了。

茵子说,没出息。

畴关上院门,一把挟住茵子的腰,推着她进了屋。茵子说,你怎么这么猴急,别弄出动静。畴说,老婆,亲爱的,放心。

他们进了里屋,畴从茵子背后一下就把茵子的裤子退到了膝盖以下,把自己的裤子也褪下,露出那个东西,他把手伸到茵子的奶子上揉着,用身子压着茵子,茵子弓着腰,手放在畴的手背上,畴一下子就把那东西进入了茵子的身体。茵子轻轻地喘息着,脸上放出享受的光芒。冬灿闭上眼睛,眼泪一下子奔放出来。

冬灿踉踉跄跄地回到木屋,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无论占怎么问他,他都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痛苦地摇着头。

第二天大顺也回来了,看来心情也不好。占问他怎么回事,大顺望天长叹一口气,说,我说了你们别笑话我。占说,我们现在都这样了,谁笑话谁,说出来心里会好受点,不像冬灿,你看他到现在还愁眉不展的。

冬灿强打起精神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我也不想再回去了,占哥说得对,人死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明天的更不属于自己,再放不下只能是作践自己。

占说,我说过吗?

冬灿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对了,大顺,你就说说吧。

大顺说,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你们想听,我就说说。在我还在井下时,老婆看不起我,总希望我能到地面干一个又体面又能挣钱的工作。可是,这又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他总是说谁谁提干了,谁谁做生意赚钱了,她骂我是窝囊废。有一次我跟哥们喝酒,我那哥们提醒我,让我留心老婆点,我问他,他不说。有一次我下井,我请了假偷偷回来,发现房门反锁着。我就拍门,老婆好长时间才开门,我问为什么反锁,她说一直就是这样,她一个人在家害怕。我在屋里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她骂我自己没本事还怀疑自己的老婆偷人。从此我们就分床了,谁也不理谁。后来有一次,朋友结婚,我去帮忙,中间回来拿东西,看到门口有一双男人的运动鞋,我打开门,里面一个男人和我老婆都坐在沙发上。看我进来,男的站起来说和我老婆是同学,路过这里,来家里看看,说完就告辞了。那天我出门时老婆梳理好的头发却散开着,我到洗手间,发现一团卫生纸上有些粘液,我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出轨了。可是,我怎么办,吵架吗?离婚吗?那天我忍了,心里却流着血。我发誓一定混出模样来,我送礼,我请客,我喝酒,我给领导找小姐然后趁机录像,我要把所有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出来。终于我从井下调了上来,我开始经营自己的未来。也从这时起,老婆也开始跟我说话,给我买衣服,晚上和我做爱,我们半年多没有上过床了。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不说,有一天我会让她求我,这样的女人,当初我真瞎了眼。昨天,我又看到那个自称她同学的人去了我的家里,直到很晚都没有走。我等着,我看他要做什么。我老婆坐在床上,孩子送回了我父母家,那男的把我老婆放倒在床上,要解她的衣服,她拒绝了,他就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放到她的胸脯上,她任由他揉捏,后来那男的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知道,他一定还会来的,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跟在那男的身后,他开着一辆越野车,我趁他开车门时进了他的车,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他开着进了县城。他家住在一处花园式小区,我跟着他,来到一幢高层楼房,我们上了电梯,大约在二十层,一梯四户。他拿钥匙开了门,我也进去,我看到他的家里装修是那么豪华,他的老婆和女儿都在,他女儿看样子也只有三岁左右,他的老婆把一瓶果汁打开递给他,他喝着,他把手揽在老婆的脖子上,他老婆吻了他。我不知道这样一个甜蜜的家庭,他为什么会占我老婆的便宜。

我听他老婆说,楚,上面下文了吗?

楚说,还没有,应该快了,这个副处级哪有那么容易就下来,要走好多程序。

他老婆说,我们该送的也送了,该请的也请了,夜长梦多,不会有其他事吧?

楚说,现在要低调,我看上了一款车,不过现在还不能买,等副处级下来再说。

大顺不愿听他们再说下去,他只是怨恨,你他妈的当官也好,发财也罢,为什么沾惹我的老婆,真他妈的卑鄙无耻。大顺从县城出来又回到家,他看到家里没人,老婆已经出去了。他心里烦乱,只好又回到这里。他觉得这里还有两个能说说话的人,他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安慰他,给他出出主意。尽管当初他因为冬灿的事说过违心的话,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何况冬灿并不跟他计较什么。

冬灿说,女人尽是些是水性杨花,兄弟,有句话说,树倒猢狲散,我们就像那棵树,我们倒了,树上的猢狲自然要去攀其他的高枝了,还有句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时各自飞。

大顺说,哥,没摊你身上,站着说话不腰疼。

占看了看冬灿,又看了看大顺没言语,冬灿苦笑一声。

大顺把脸扭向一侧,不想再理他们,自顾自地想心事。

一阵风刮过来,木屋的屋顶被风掀起一角,他们同时向被掀起的地方望去,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外面黑得可怕。

 

 

日月轮回,斗转星移,时间在小屋外飞速流转。占坐在破旧的木沙发上,向后倚着,眯着眼。冬灿和大顺在占前面小方桌的两侧面对面坐着,就像两尊塑像。嫩草钻出地面的声音,细雨滋润万物的声音,枯草在挣扎的声音,生物因新生而欢快以及为生命终结而悲鸣的声音,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冬灿觉得,生命,那些细微的生命在一瞬间产生而又在一瞬间毁灭。此时,他们体会到了朝生暮死。对于他们的生命而言何况不是这样。在生命正要发出强有力的能量时却因为一场灾难而终结。看似意外,又是那么必然。这种必然正是在主观诱惑下对生命产生的漠视而造成的。诱惑是存在的,它显得是那样高大,那样充满力量,然而,当你心平气和地去审视它时,它却像见到了阳光之后的迷雾一样,悄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又像一座富丽堂皇的海市蜃楼,让你不得不去相信存在于眼前的一切,当你为了得到它付出所有之后,得到的莫过于张开嘴巴,满脑子搜索一切让你神往的痕迹,然后说一句,我为之奋斗过,以此来安慰惶惶不可终日的灵魂。所有的辉煌没有成为现实,所有的奋斗熄灭于一场灾难,肉体损败,灵魂何依。

占突然睁开眼睛说,我可能要走了,我已经在这里七八个年头了,我要回到故乡去,俗话说,落叶归根,我也要魂归故里。

冬灿对于占的话感到突然,又觉得他在调侃。冬灿说,你不是已经看破了一切,为什么突然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从前我们并不认识,自从我来到这里,我们都能推心置腹地谈论我们的看法,和睦地相处,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大顺说,占哥,兄弟们一场,不要说分开的话,尽管说合久必分,我还是不希望看到。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我不想再失去相聚的这点感觉,我们在一起,让我从失落中找到了一点安慰。

占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夜来了,他们相携着走出木屋,他们来到矿门口向里张望。现在是下班时间,冬灿指着从矿门口出来的熟人介绍给占,大顺有时会做补充。有时冬灿叫不上名字,大顺有的也叫不上名字。他们会说,这个人干活是滑头,那个人借钱不还,这个人趁工友下井去搞人家老婆,那个人平时闷不做声但工作不惜力,这个人吹牛皮侃大山,骗吃骗喝就是办不了事。看来,人留不下名字一样可以做到雁过留声。正在他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时,冬灿借着路灯的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矿里往外走。冬灿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他是儿子年。

年和几个工友一起说笑着走出矿门。一个工友说,大年,上了一个中班,累的浑身难受,喝两杯去吧。

没等年开口,另一个工友说,你小子是严重挑衅,你不知道大年把酒当成终身第一大戒。

那个工友说,大年,不好意思,我忘了,今天晚上我要自罚三杯,你不用喝,我替你喝。

年说,今晚我酒不喝,但客要请,你招呼一下咱们一起出勤的伙计,我去定地方,都要去,不得请假。

一个工友说,年大工长请客,谁敢不去,你们先走,我负责通知。

冬灿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他流出眼泪。自从他在家里看到畴与茵子做那事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一晃五六个年头了,没想到儿子也来到这个矿工作,如今有出息了,当了工长。

自从冬灿无意中看到儿子以后,在儿子上下班的时间都会来到矿门口看儿子,这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情。当然,也有见不到儿子的时候,那一定是儿子休班了。也有时看到儿子上班,在下班时却看不到儿子,他就焦急地等待,直到儿子从矿里出来。有一次,他看不到儿子出来就一直等,可是等到第二天儿子上班的时间还不见儿子,他就蹲在地上伤心。大顺和占怎么拉他他都不肯离开。直到有人提起儿子的名字,说昨天井下出了事故,大年副区长在井下待了一天一夜,直到处理好才上井。他知道儿子没有事,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而且,他知道儿子已经当上了副区长了,他终于扬眉吐气了,儿子出息,儿子成了他的骄傲。儿子啊,这是他在人间唯一的承载者,他希望儿子一如既往,在工作和生活上一路顺风。

他把儿子的事情讲给占和大顺。占笑着摇头,大顺不语。冬灿有些生气地说,我原以为相聚这么长时间,咱们成了朋友,没想到你们却是这么冷漠,我的儿子出息了,你们难道不替我高兴吗? 难道你们希望我永远地失魂落魄下去。

占和大顺对视了一下,都没有言语。冬灿继续说,我唯一的过错就是失去了生命……

占打断了他的话说,失去生命只是唯一的过错吗?难道这不是最致命的吗?所有的一切什么能与生命相抗衡?冬灿,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个与你断开了联系的影像而已。

大顺说,我同意占哥的话。

冬灿苦笑了一声,说,我不敢苟同你们的话,我的儿子永远是我的儿子。

冬灿决定离开小木屋,他要回到家里,他要看着儿子,他觉得儿子长大了,成熟了,出息了,前途也是光明的了。他尽管帮不上儿子,但儿子的努力可以一扫他冬灿多年来的阴云,让他心花怒放,让他满面红光。他还是有点别扭,他怕回到家再看到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然而,儿子已经让他增添了勇气。

当他看到儿子驾驶着小轿车出了矿门口之后,他决定回家。在他看来,小木屋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温暖,已经不再是他的精神归宿,占和大顺在他心里已经滑落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儿子让他燃起了新的希望,哪怕只是这么看着,并不能让他去享受现实的一点一滴的实惠。这是他的儿子,是他的血脉,他看在眼里,幸福在心里。

占说,冬灿,你要回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从前也跟你说过,有些东西已经不再属于你,摆正自己,我们还在这里等你。

冬灿说,你不是也要离开这里回你的老家去吗?我只是先行一步而已。大顺,你怎么打算?

大顺说,我暂时还不想离开。

冬灿认为,占有些虚伪,而大顺则是随波逐流,而自己已经失去了很多,如今儿子的出现让他感到生活出现了转折,当然,他不可能再去融入家的生活,他只想看着他,起码心里是踏实的。

他走到家门口,院子还是那处院子,房子还是那房子,门半敞着,他从敞着的门里进去。

牛已经没有了,老婆正在屋门口的自来水龙头前搓洗衣服,头发明显有些白了。他正要走上前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发,他听到门口的刹车声,儿子回来了。

年大步走进来,他看到母亲在洗衣服,说,妈,有洗衣机你还用手洗,现在条件好了,别再受这种罪,我把洗衣机给你搬出来。

茵子说,不用,手洗得干净,洗衣机我用不惯。你爹当年的衣裳都是我用手洗,洗一遍又一遍,我就怕洗不干净人家笑话。男人穿得不好人家笑话谁?笑话家里的女人。大年,今天没加班?

年说,妈,你这是老观念了,现在能少出点力就出点力,总得相信科学吧。对了,家里的一些东西该处理就处理了,等我县城的房子下来,你也跟我们去住吧。

茵子说,我在这里住惯了,不习惯住楼房。等你在城里安顿好,我再买上两头牛,人一闲下来准生毛病,你有了孩子,我再给你看看孩子。

年说,这个用不着你操心,有了孩子我雇保姆,你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当初畴叔你不同意,要是你们成了,你也算有个着落了。

茵子说,别再提他,你看不出来,他有那个胆离婚吗?也是个窝囊废,再说了,他又是个屁大的干部,怕影响不好,你说你娘我掺和着算啥?我也不能让人家说闲话。你爹那个死东西,他可把咱娘俩害苦了,算了,不说了,苦也熬了,难也作了,罪也遭了,眼瞅着你也成家了,我也想享几年清净。孩子让我看我就看,不让我看我也倒素净。

年说,妈,过两天我的工作可能有变动,听说领导研究让我到基建部当部长。

茵子说,不下井了?

年说,到地面来了,工资少点,不过压力小多了。

茵子说,儿子,别想工资的事,钱有时是钱,有时买不来命。能上来就是福,我这心天天替你揪着,生怕有点事。你爹出事后,我这心难受得你都想不到。你当初考矿大,我一百个不同意,你就是不听话,娘生怕你分到矿上下井,能上来娘就放心了。

年没说话。茵子继续说,你媳妇还生我气吗?也不来看我。唉,这孩子,买房买房,我这几间屋不是不舍得卖,将来我老了,死了,随你们怎么处理,现在不行。我把房卖了,跟着你们不合适,我这胳膊腿的还能动,还不想半死不活地养老,再说,你媳妇跟我脾气不太对路,一旦怄起气来我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你忘了庄东头你兰婶子,把家卖了到儿子家住楼房,没过一年,婆媳吵架,你兰婶子跳楼摔死了,我可不能学她。

年说,她敢,她只要敢跟你吵我就休了她。

茵子说,儿子,你也是背后放大炮。你们小两口吵架娘看着舒服?眼不见心不烦,你忙你的去吧,洗完这点我到集上遛遛,多好的牛啊,为给你添房钱卖了,我要再买两头,给俺孙子攒几个压岁钱。

年说,我能养你,你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茵子说,跟自己过不去?我跟谁都过得去,除了你那死爹。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吧。说完,茵子端着盆在院子的绳子上晾晒衣裳。

年把一个包放在门槛边上说,妈,这是我给你买的衣服,你试试合适不合适,我先走了。

年就要走到门口,茵子突然说,你开车慢点。

年说,知道了。年说完在门口站住,转身对着茵子,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茵子看着年走了,生气地把空盆踢了一脚,空盆连翻带滚地撞在院墙上。茵子自言自语说,谁稀罕你的破衣服,你给我金山银山不如你老婆给我买上两个馒头。怕婆子的料,这点就不如你爹。

冬灿一头雾水,好容易听到茵子夸自己,好像又不是什么好话。怎么这点就不如我了呢?冬灿想不明白。冬灿突然想起了与茵子刚结婚时,他娘说,茵子肯定图你能挣钱才嫁给你的,不然哪个闺女那么主动黏糊你。这话让茵子听到了,茵子说,你娘啥意思?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让她背后胡说八道。冬灿说,算了,你嫁的是我又不是我娘,再说了,长辈说什么做晚辈的不要反驳,对的就听,不对的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看来这件事茵子还记在心里了。

茵子没有去捡盆子,而是直接走到门槛前,弯腰把装衣服的包拿起来。冬灿以为她会扔到一边,然而,茵子却抱在怀里。这时畴来了,看上去畴背有些驼。

茵子没好气地说,你来干啥,我又不欠你的,你走,现在就走,俺家盛不下你这么大的干部。

畴苦笑着个脸说,茵子,你看你,我又没得罪你……

茵子打断畴的话说,是,你说的是,你没得罪我,我得罪你了还不行,你现在就走,你不知道吗,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也不想添是非,从此以后,你也少来俺家转悠。

畴说,茵子,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已经离婚了。

茵子吃惊地望着畴说,你离婚了?你——你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畴说,茵子,我说过,我会给你幸福,我不会食言的。

茵子愣了一会儿,然后快步走进屋,把房门猛地关上。畴站在门外,望着紧闭的房门,他没有敲门,而是转过身去,一步一回头地走出院子。

冬灿望着关闭的房门,他感谢茵子拒绝了畴,然而,他又觉得事情并不是那样简单。他本想回来看看儿子,想让本已绝望地心焕发出一丝希望,而在茵子与儿子的对话当中感到落魄,而畴的出现,让他更有些痛苦不堪。

冬灿不愿意再带待下去,可是,他想起占和大顺来,就这样回去他们怎么看自己。嘲笑吗?讽刺吗?不,不会的,他们是朋友,他已经喜欢上了小木屋,那里才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必须回去,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有好多共同的话题,因为那里有他们共同的矿,他们曾经在那里撒下过汗水,献出了生命。而在家里,他已经无法和他曾经生活过的人,最亲近的人交流,这是最痛苦的,唯一摆脱痛苦的方式就是和占、大顺在小木屋里相守着。

当他再次来到小木屋,占和大顺就像意料之中他会再次回来一样,没有嘲笑他,更没有讽刺他,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继续谈论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过去的是是非非。当然,在谈论这些时权且当做消磨时光,而不会产生任何埋怨和愤恨,渴望与失落,甚至把曾经撸袖子打一架当成最有趣味的事说笑着。

这些天,他们像突然有了新的发现一样,不再去谈论那些老掉牙的话题,不再提起那些已经没有新意的陈年旧事。他们发现煤矿在发生着很大的变化。过去的工棚早已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楼房。二层办公楼没有了,一座恢弘的高大建筑屹立眼前,明晃晃的玻璃门窗分外耀眼。他看到一根根高大的灯柱错落有致地矗立在矿的各个角落,每当夜晚来临,灯火通明,霓虹闪烁,俨然一座现代化矿井焕发着勃勃生机。矿门前修了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一直通向远方。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他看到从矿里出来一群人,正向小木屋的方向走来。他们从小木屋里探着头,看着他们向小木屋接近。冬灿从人群中看到了儿子,他知道,煤矿的变化跟他儿子有关,他知道儿子目前是搞基建的,他为儿子感到骄傲,他相信儿子一定会大有作为,前途无量。

和儿子一起的这些人走到了小木屋跟前,儿子望着小木屋,冬灿看着儿子,冬灿露出开心的笑容,为儿子,为儿子的事业,为儿子的风度。只见儿子朝这里指了指说,把这里拆除,铲平硬化,作为停车场,现在职工买车的越来越多,不能都停在矿里,影响矿容也影响生产,我们必须为职工谋福利。要把这里规划进去。

他笑着,忽然觉得有人拉了他一下,是占。

占说,笑个球!

他不高兴地说,咋的啦?

大顺说,你儿子说要拆除这里,我们到哪里去?你还高兴,你儿子要造老子的反了。

冬灿想起来了,大年是说要拆这里,由于自己心思没在这上面,所以没有在意,大顺一提醒,他觉得这的确是大事。怎么办?他无法阻止儿子,可话说回来了,儿子是鉴于矿井总体规划考虑,也是儿子进步的业绩,自己怎能跟着说三道四,不能,必须从内心支持儿子。

冬灿再去看占和大顺,他们都不说话,也不再去看门外的那群人,而是坐回板凳上眯着眼沉默不语。

冬灿看儿子他们转身走了,他们相互说着话,越走越远。他回到座位上,瞅了瞅他们俩,他想自己的心思,也不说话。

过了没几天,从矿里开来一辆装载机和一辆平板车,他们要铲平这里。冬灿没想到儿子刚说要拆除,竟然这么快。可能是装载机出了故障,停在离小木屋一百米的地方,司机下来鼓捣起车来。

冬灿望了望占和大顺,大顺站起来,占说,大顺,你怎么打算?

大顺说,我不想离开这里,我们哥仨就像亲人一样,可是,木屋没有了。

占说,家里怎么样了?

大顺说,老婆改嫁了。

占说,是你老婆的那个同学吗?

大顺说,怎么可能,那狗日的也就是拿我老婆玩玩,她有什么?一个三八制工人还能攀上高富贵。他嫁给了一个比他大十来岁的开杂货铺的老板,那杂货铺老板的老婆死于一场车祸。

占说,好歹她也有了自己的归宿,而我们却要分离了。冬灿,你怎么打算?

冬灿说,我本想着在这里可以看着儿子,没想到这里要拆了。

大顺冷笑了一声说,没想到,你更没想到拆掉这个房子的就是你自己的儿子吧。连他老子的这间立足之地也要拆掉,让你居无定所,这就是你为之骄傲的儿子!

占说,大顺,别这样说,这也不关冬灿的事。正好我也想离开这里,到处走走,然后回老家,我老婆在我家的桃园里建了一处住宅。大顺,要不我们一起走吧,结伴同行。冬灿,你也可以考虑一下。

冬灿说,你们走吧,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占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同大顺一起走出小木屋。他们走到装载机跟前,围着它转了两圈,然后面朝着小木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很快消失了。冬灿望着占和大顺消失的方向,他想,他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有他的儿子,儿子是他的希望,他望着儿子就会心花怒放,就会觉得生活有了意义。他决定回家一趟,小木屋一旦没有了,他不想在外面做孤魂野鬼,他需要有个家,哪怕和他家的奶牛住在一起。

当他回到家时,看到房门贴着大红的对联,墙上还有火红的喜字。他感到疑惑,他走进院子,看到畴端着一个筐子在给奶牛喂草料,这时,茵子也从屋里出来,她把一件衣服披在畴的身上,他们嫣然是一对夫妻了。冬灿一屁股蹲在地上,他感到天旋地转,就像十年前喝多了那次一样。

家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他本希望回到这里作为自己的归宿,然而一切都变了,茵子已经把肉体和灵魂都交给了另一个人,一个曾经让他恐慌的人,一个曾经同他较劲的人,而自己已经死了,现在连灵魂都不得安生。既然在这里已经无可依附只好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他想重新回到小木屋,当他路过矿门口时,他趴在门柱前,向矿里望去,他希望看到儿子的身影。他知道儿子还在矿上,他一早见儿子进去,他知道儿子肯定还没有出来。这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他望着越来越漂亮的矿井,他认为儿子是多么有出息。忽然,他听到一声倒塌的响声,他顺着响声望去,小木屋倒了,掀起一团团烟尘,烟尘散了,小木屋成了一堆废墟。他一下跪在地上,面对着小木屋的方向。

他走到倒塌的小木屋跟前,围着它转啊转了无数圈,直到小木屋被平板车拉走。他躺在原先小木屋的原址上,直到星星一颗一颗露出来。他心里变得空荡荡的,他一步一步又来到矿门口,他知道儿子这个时间不会出来的,可是,他已经没有了那个遮风挡雨的小木屋,那是他的儿子年一手策划的。他望着已经变得华丽的矿井,一阵风刮来,他忽然觉得身子有了飘的感觉,他担起心来,他怕在见到儿子前一阵风把他刮跑。

冬灿望着矿井,这里曾经留下了他匆忙的足迹,他奋斗过,伤心过,如今又把他拒之门外。冬灿又望了望曾经给过他安慰和寄托的着小木屋的方向,木屋没有了,占和大顺也走了,而他变得居无定所,想起这些,他的眼睛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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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恩文   2019-04-03 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