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泊扶着墙慢慢走出亿发城,外面不但是晴天,还是夏天,还是中午,大太阳热辣辣地,空气滚烫而辛辣。薛泊嗓子发痒,一股冰凉顺着食管往下坠,胃里一翻,满口腥臭之物喷射出来。薛泊瞄了一眼,被恶心得一机灵。也就是他自己吐的,要是别人吐的,非得狠狠瞪一眼不可。
年纪轻轻怎么就老了呢?薛泊往前走了几步,抱着头正要蹲下来,忽听嘀的一声,一辆小轿车正向他驶来。薛泊发现自己站在路中央,放下手往前走几步,来到草地上再次双手抱头蹲下来,年纪轻轻怎么就老了呢?薛泊依稀记得仿佛卖了三十年时间,想着日子还长,谁想一眨眼真的就老了呢,我才过了五个月呀!怪不得他们说人生如梦,一梦人生,妈的,乱说什么呀,可真是害死人!
薛泊站起来四处看,这还是牛头镇吗?天翻地覆了呀,难道真的过了三十年?实在叫人难以接受,薛泊抬起头来看天,天只剩下很小的一块了,房子真高,都快高到天上去了,这飞机得飞多高才能保证不撞到楼?我去茉莉花足浴中心看看,薛泊心想,好久没上班了,还是回去好好上班吧。薛泊找不到记忆中的路,问了人,才来到临风街。以前的房子一个不剩,全没了。以前的房子是七八层,现在动辄一百多层,街道显得特别窄,仰头看,楼和楼都要贴在一起了。哪里还有天漏出来,哪里还有茉莉花足浴中心的影子。
薛泊一点一点地打量,一点一点地接受三十年已经过去了的现实。我还只当是我一个人在五个月的时间老了三十岁,没想到时间真的就过去了三十年,世界也跟着变了!薛泊摇着六十岁的脑袋,伤心得快哭了。我还是回薛家山看看吧,看看家里还有谁。
啊,薛家山!薛泊像一个思乡成疾的游子,跌跌撞撞回到故乡,然而没有故乡。薛家山和附近的村庄,和所有的村庄连成了一片。所有的地方,都是牛头镇了。薛家山村前的两座小山包如今已被推平,密密麻麻盖了小区楼。村前的那条河,已成了下水道。原来村里的房屋院舍,现在都已不见,只有高高的篱笆围起来的一个农庄,原来的弯弯塘被扩大了,成了一个小湖,湖心有亭,湖面有亭亭的荷花,如盖的荷叶,几只橡皮艇,懒洋洋地泊在岸边。薛泊沿着篱笆墙往北走,榕树下和红坡坳,不再是菜地和旱地,是果园了。墙里是一片跑马场,绿色的草地摆着几个暗红色石块砌成的假山,这时太阳毒,没一个人,也看不见一匹马。薛泊钻进果林,摘了几个水蜜桃,等他穿过记忆中的竹林,来到记忆中的三里桥,要寻一河清水洗洗桃子和脸时,他看见了横亘在两山之间一条巨大的堤坝。薛泊捡了一根棍子杵着上了大坝,原来阡陌纵横的良田,如今盖上一层厚厚的水了。
那人呢?薛泊从坝上下来,喃喃地道,地不要了,山不要了,房屋也没了,人呢,都去哪儿了?薛泊挨着一棵树坐下,吃完桃子困意上来,合上眼就朦胧睡去。薛泊感觉到后背有一股力在推自己,好像自己坐在了别人的脚背上人家不愿意了,用膝盖把自己顶出去一样。薛泊扭过腰看了看身后,除了树再无他物。转过来又闭上眼,还是有人在顶他。薛泊站起来认真打量这树,哦,这不是一棵树,又像一棵树;这明明是一棵树,却又像是个人。就在薛泊昂起头来,仔细打量那树时,那棵树的两根手一样的树枝动了,它们长长的,努力掰弯自己的时候薛泊听到骨头碎裂的嘎嘣声。树的两只手在自己的枝干上磨去树叶,只留下锋利的枝丫,树的两只手在自己的枝干上抚摸了一阵,拂去枯枝烂叶,再轻轻掀开一张皮,露出斑驳的字迹。薛泊看见树皮被掀开的地方,已有些腐烂,露着森森的白骨,字迹是分明的:我是人。这一定是这树为了告诉别人它是人,用手一样的枝丫在躯干上一点一点抠下皮肉,刻下的这些字吧。
你是人,薛泊苦笑,人走光了,树成了人。“你会说话吗?”薛泊笑着问那树。那树真的发出声音了,却只是呜呜地,像是嘴巴塞了抹布。树的两只手在努力地弯曲,却到了极限,放弃的时候咻地弹回,险些抽中薛泊。树又在骨头碎裂声中尝试了几次,它在努力够一个够不着的地方。薛泊看明白了,树想说话,可是它的嘴被东西堵住了,而它的手太长弯不过来。薛泊说我来帮你吧,薛泊努力地攀爬,可是薛泊老了,爬不动了,手上没劲抱不动,脚下没劲蹬不动。薛泊头上的汗顺着脸流进脖子,这时树长长的手伸过来,托起薛泊的屁股,薛泊就像一个小孩一样被树抱在怀里。薛泊手脚用力,站稳了身子,左手抓住枝干,右手伸向一个黑裤隆冬的树洞。薛泊一直掏啊掏,掏啊掏,树底下撒了一地杂物,什么腐烂的网,枯萎的蔷,什么山铁了,井盐了。终于那树发出“哦......”的一声,听上去像一个少年苦练二百年,终于成功自慰了一样的舒坦。
“你总算来啦,”那树说,瓮声瓮气的。薛泊想,我老成这样了,竟然还有树认得我!就是不知道这树的来历,它到底是人是树呢?那树见薛泊没答话只顾打量自己,就长叹了一声:“哥,我是老三哪!”
这一人一树就紧紧相拥地哭,哭罢多时薛泊擦了眼泪问,你是怎么了,世道怎么了,妈呢,老二老四呢,薛家山的人呢?老三薛潋又是一声喟然长叹,吹得他嘴前的树叶哗哗作响。
老二死得最早,也死得最惨,他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没有一根好骨头,五脏都是碎的,一个人死成这样,也是盘古以来,闻所未闻的。我怎么知道?他死时我感应到了,那是唯一一次不是在他做爱的时候我们之间的通灵感应,当然也是最后一次。我把他死的事跟妈说了,妈便去城里寻尸,两个月后空着手又回来了。说人家不给,问为什么不给,她又说不清楚,还说人家吓唬她,要把她抓起来,她一个不认字的妇人,又能怎么样?
我为什么变成一棵树?我早就是一棵树了。我渴了,不说话我就是一棵树,用脚下的根吸水,一说话我又是人了。那有个塑料帽子,你舀点水给我喝,我不嫌脏!老二死后没多久,老四当了牛头镇镇长了。这话说来就长了,爹那些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干,爹在牛头镇冒充莫得双呢,还有哪个莫得双,牛头镇还有几个莫得双?薛清在爹以前的助手和老二的帮助下,扳倒了原来的镇长,那个叫什么,董正阳!薛清就做了镇长,当了镇长就不再叫薛清,叫莫有奇了。不止是叫莫有奇,人也是莫有奇,不再是薛清了,再没来过薛家山,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我又渴了,你再给我接点水。好喝,嗯,嗯,好喝!我是不是尿了?你看看我是不是尿了。我那东西还在不在?也没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人往高处走了。可能他也是身不由己,谁说得清楚。后来?后来妈就死了。怎么死的?哼,被“哥”害死的!不说你,你这“哥”算什么哥,他那“哥”才叫哥呢。薛清,也就是莫有奇,是我们的哥啦,不只是我们的哥,还是妈的哥,是整个薛家山的哥,整个牛头镇的哥。
我早就是一棵树了,老二死后我就不再走了,脚趾头戳破鞋,扎到土里去了;头发开始变绿,会呼吸了。就在我快要完全变成树时,薛五来找我,说我妈快不行了,让我回家守头送终。吃了几碗粥我变回人,回家去照顾妈。妈也没病,就是穷得浑身难受,奄奄一息了。妈嘴馋,老想着吃东西,我们家已经没东西可以下锅,我就把从空气中吸营养的本事教给她,带她来到别人灶屋的窗外,趁人家炒菜,好使劲吸。她呢,只顾着流口水了,别人看着实在过意不去,就盛碗饭夹点菜端给她,成了要饭的了。还记得妈以前总说,就是要饭也不怎样,实在不行就去要饭。好像要饭是最后的保障,人不能要饭哪,尤其到了如今,要饭就是跟哥作对呢,是在耻笑哥呢。不是说你,说那个哥!运动了,发起了一场运动,叫爱哥运动,轰轰烈烈的,目的就是想知道整个牛头镇管辖之下,谁真心爱哥,谁最爱哥。那段时间,出来了很多诗,有些诗还被谱曲当成歌唱,有一句很出名的,叫“说句话儿给你听,我把哥来比母亲。”后来光唱歌说好还不行,哥认为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是坏人,这些坏人躲在暗处悄悄地骂他。爱哥运动就进入了相互揭发的高潮,不揭发别人,就是亏心,就是有问题。我被人举报了,说我唱歌是在讽刺哥,在给哥抹黑。妈是个要饭的,把哥比做一个要饭的,是蓄意诬陷。他们要来抓我,我一害怕就跑了,躲到野外变成一个谁也认不出来的树。后来的事我也是听薛五说的,我跑了之后妈被他们一吓,就又不行了,临死还念叨薛清呢。我们几个她最喜欢的就是薛清了。她哪里知道,我没告诉她,我能告诉她么?
薛家山现在没有了,没有薛家山村了,很多人早就不来了,剩下的都住进了小区楼。所有的屋一股脑推平,建了农庄。之前还叫薛家山农庄,后来换了老板,老板用自己的名字给农庄改了名,现在叫什么你看到了吗?是,欧米达,欧米达农庄。妈以前和爹埋在一起,后来坟都迁走了,所有的坟都进了公墓。山上已经没坟了,孟龙公的坟都没有了。你去找找看吧,就过了方家渠道,左面山脚下,那一片是附近几个村的公墓,听说迁坟的时候很多骨头搞混了,大闹了几回。再给我口水喝。
薛潋上面喝着水,下面一片潮湿地往外渗。薛潋问薛泊:“我听人说你在外面倒插门,那边不放你回来,是真的吗?”
薛泊摇摇头说:“倒插门是很久以前在平栾的事了,那年我回家就已经离了。这三十年,我去了个地方,过了就跟没过一样。”
“人生如梦。”
“人生是个瞎话。”
“打算怎么办?”
“我去找老四,我是一家之长,他得听我的。他得给我安排一份正式工作,我要抓住人生的尾巴,好好享受几年。”
“劝你还是别去,他早就不是他了。”
“这你就别管了!你呢,你怎么打算?”
“还能跟你说说话,我也没什么遗憾了,说完这句话,我就要彻底做一棵树了。我要在这里守望薛家山,孟龙公一身下来这么多子孙,现在都走了,总得派个人留下,总得派个人守着。”
薛潋说完,嘴巴慢慢合上,树洞就合拢了,是结了痂的疤痕。薛潋的手向上翻起,匆匆地生出几片树叶,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娇嫩青翠。薛泊喊了几声,又推了推。薛泊手扶着树干百无聊赖地沉默着,终于迈开步子,他要往牛头镇的市中心找镇长。
薛泊啪嗒一声从百层高的市政大厦掉落在地面,脸摔碎了,和脑浆子混在一起。烈日炎炎下,许多人不敢直视,大家拿着手机对着拍摄,再在手机里反复观看,然后发到各种亲友群和社交平台。保安在记者镜头前解释说,这是一个极限运动爱好者在徒手爬楼时失手坠落了,监控视频已经被好事之人上传到网上,大家去搜一下就知道了。
聪明的读者已经知道了,这都是三十年后的事了。三十年后的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老光棍,凭借着年轻时做编辑积攒的一点资历,四处给人写传记混饭吃。市政大厦的一百零八楼,莫有奇老镇长在他的书房接待了我,给我讲述着他已趋于完善的哲学思辨。“毫无疑问,众所周知,而且事实已经证明,我就是世界的中心,”莫有奇说,“我出生之前的世界上的所有事,都是为我的降临做准备的。至于我死后,世界会不会随我一起毁灭,只有天知道!”
这时嘭的一声门被撞开,薛泊冲进来,后面跟着气急败坏的保安和不知所措的秘书。这薛泊,第一眼倒认出我了,愣愣地盯着我看,然后指着我左面额头的一道疤说:“你是?”我忙用手遮挡被他指得生疼的那道疤说:“我不是,你认错了!”这疤跟了我快五十年了,在榕树下被薛泊一棍子敲的,他的作品,他当然记得。
薛泊见我不认,便转向莫有奇,厉声喝道:“薛清!你还是不是人?”
莫有奇哆嗦了一下,渐渐的,脸上惊慌散去,威严又回来,看上去愈庄重了。莫有奇自己端起杯子小饮一口,又往我的茶杯里添水,放下茶壶,这才转向薛泊:“尔乃何人哪?”
“我是你哥!”薛泊咆哮着。
话音未落,后面保安棍子就落到薛泊的后脑勺上了:“竟敢冒充哥的哥,竟敢冒充哥的哥!”
莫有奇让保安停手,温和地对薛泊说:“按年纪,或许我真应该喊你一声哥。可是年纪会变,哥不会变,你明白吗?”薛泊瞪大了眼,摇了摇头。莫有奇站起来,走到薛泊面前,伸出手在薛泊肩头拍了怕:“你来找我,到底要反映什么问题?不会就是想来冒充我哥吧!”
薛泊的脸忽然变得很奇怪,好像要哭又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哭,不愿意哭又忍不住要哭的样子,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得十分艰苦,直到被两名保安架出去。
“或许,”我化解尴尬地说,“他只是一个神经病。”
“看看,”莫有奇冷笑着,意犹未尽地指着薛泊被拉走的那道门,“这就是一个刁民!”
又说了些闲话,莫有奇忽然懒懒的,像是犯了瘾,不大理我了。我正要起身告辞,门被推开,秘书进来直走到莫有奇的身边,弯腰耳语了几句,莫有奇的眼睛顿时放出光芒,连说:“那还等什么,赶紧请进来!”秘书出去,我站起来才要说些告辞的客套话,莫有奇疲倦地朝我摆摆手。这时进来几个二三十岁的小媳妇,五官清秀,衣饰典雅。莫有奇脸上笑了,浑身有了力气,大幅度地冲我挥了挥手,意思让我快走。
从莫有奇的书房出来我按了按口袋里的诗稿,然后进了电梯,从大门出来,正四处张望不知往哪儿去时,不远处就掉下一个薛泊来,着实把人吓一跳。
在我们老家,人死后最好立马烧点纸给他,初到阴间,身上没点钱可不行。我从口袋掏出诗稿,问人借了打火机,一张一张地烧,薛潋的诗既晦涩又新奇,我是认真看过的,不得不承认有一定的独到之处,但肯定是不适合当代了。烧了吧,当做钱,给薛泊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