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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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孙在小吃店被人打了。
早上七点多的时候，老孙在河边散完步，回家路过鲜盛小吃店，摸摸口袋还有十块钱，他也直接拐了进去。挤过人群，来到窗口，给钱拿找零，接过包子，再去汤面窗口，单子递过去，一碗热乎乎的馄饨端出来，放进托盘，拿了调羹，转身找了个空座，坐下，吃。
吃完第二个包子，正吃第三个混沌的时候，老孙觉着头顶天灵盖有一根针扎进来，紧接着疼痛水晕一样散开，老孙头跳一样站起来，站起来的同时他认为这是有人把热汤洒在自己脑袋上了，下意识里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这太让人离奇愤怒了。
老孙还没来得及表达愤怒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热汤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点到即止，而是放肆大胆、源源不断、坚定、执著地倒下来，那是一碗热豆浆。“这是故意的！”一个念头在老孙心里冒出，“你他妈是——”半句话从老孙嘴里冒出，之所以是半句，因为老孙觉得说这话已经没意义了。一碗热浆倾倒的时间过去，老孙抬手擦了一把眼睛，侧过去看到一张挑衅的脸，后半句就无疾而终不知所终了。
通常我们在指着一个人的鼻子怒吼着“你他妈就是故意的”的时候，其实我们心里并不确定，所以要通过怒吼来加强这种确定，从而让自己相信，让别人屈服。等到我们已经完全确定，反而没必要怒吼了。老孙现在就没必要怒吼了，老孙的愤怒遇到是一张挑衅的脸。
愤怒的尽头是恐惧。愤怒支撑着，逼迫着老孙去面对不期而至的攻击，如果他是不小心，他一定会理亏，一定会愧疚，一定会道歉，那么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愤怒。但他是故意的，他故意在挑衅我，惊恐像潮水一样将老孙淹没了。怕也没有用，这事不能就这么算完，我看看接下来他要干什么！他打我了，他当真打我了！我躲，我挡，我再躲，我再挡。倒不疼，就是这么多人看着有点蚀面子。他跑了，哈，他跑了，原来是个没种的东西。老孙大喝一声：“我操！”勇气瞬间回到身上，老孙全身充满了力量，拔腿追了出去。
那是一个干干瘦瘦的中年人，穿了一件白背心，胡子拉碴，老孙一看就知道是个瘪三。竟敢惹我，莫非没看到我手里戴着沉沉的金链？这是瞎呀，敢惹我！
老孙身材向来是魁梧的，最近两年才白了头，为了洋气，顶上染了一簇黄毛。老孙今天穿的是一件蓝色的耐克运动衫，下身运动短裤，脚下运动鞋。老孙大概五十多岁，也可能六十多岁，年龄这种事，一时真说不准。
上！
老孙躺在病床展开惨烈的回忆时，儿子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老婆坐在床沿。有了听众，悲哀就像声音撞着听众反弹回来，整个病房就氤氲着悲愤的气息。如是老孙说，他逃得不快，后来才知是他的诱敌之计，等我靠近了，他转身朝我裆里猛踢，哪有这样打架的？哪有一动手就踢裆的？他不是人，他就是一条疯狗呀，他嚎叫着，像个疯子一样嚎叫着。我快痛晕了，我还没坐到地上，他又伸出手指来插我眼睛。别说遇到，我听都没听说过，哪有这样打架的？我在地上躺了多久，他就打了多久。幸好有人打了110，警察要不来，我怕是要被打死了！最后老孙陈词总结，二零二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吃饭都遇到神经病，这就很说明问题。
说起来，老孙昨天还威风着呢，高大魁梧的身姿，走在街头藐视着芸芸众生。发型不说在中老年人之间，哪怕放在年轻人里，也是引领时尚的，后脑勺刮得精光，头顶黄毛盖下斑白的发丝，沧桑中透着桀骜。时尚的运动衫，三个耐克勾勾得体又大气。左手的大金手链，彰显着深不可测的家底，老实话，能让他放下身段藐视一下你都应该感到荣幸。可惜，阴沟里翻船了，老孙一下子蔫了，全没了往日的威风。这都怪那条疯狗，都怪他。
老孙说，不能私了，我要告他，我要他坐牢，我要他在牢里过完余生！
老孙住的是单人病房，正对着床的墙上挂着一副油画，画里背一个暮色苍苍的老人，背景是一片虚无。为何是虚无，没人知道，为何老孙能看见虚无，也没人知道。我想这就是该篇小说写作者最失败的地方。
老孙的儿子小孙说，爹啊，他为啥专打你呢？
老孙蹭一下就火了，咋的，我挨打还需要知道为啥挨打呀？他打我时也没说啥原因，一个神经病，打人还要借口吗？
小孙说，你是不是买包子又没排队？
老孙说，那多人不排队为啥专打我？
小孙说，对呀，为啥专打你？
老孙媳妇，小孙的妈说，这孩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呢！他一个疯狗咬了人，还是人的错了？
贴皮的木门被随意敲了两下，又被放肆地推开，进来两个民警，啊不，是一个民警和一个辅警。
民警说，好点没有，人没事吧？
小孙和他妈都慌忙站起来，紧张有序地迎接民警同志的到来，警民一家亲地让座递水。寒暄罢，民警问，问题不大吧，能配合做个笔录吗？
老孙说，病情相当严重，但为了配合警察同志的工作，再严重都没问题。
民警笑笑，那我就代表人民感谢你！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老孙就把从豆浆淋头到警察驾临现场说了一遍。说完问，他这算是蓄意伤害了吧，能判个十几二十年了吧？
民警说，这要在你的验伤报告出来后，由法院来判的。我们这次只做笔录，他为啥打你你知道吗？
老孙无辜且气愤地说，我不认识他，他无故打人，他是一个神经病！
民警说，如果真的精神有问题，那就不具备民事能力，也不会负刑事责任，疯子杀人不犯法听说过没？只打你算你运气。法律是这么写的，我们这次只负责做笔录。他为啥打你？
老孙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排队吧。你们不是抓了他吗，他怎么说的？
民警说，这个人看上去精神确实有点问题，但这需要他们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委员会来下结论。我们问他也不好好说，他的原话是：“为啥打他我不告诉你，他自己心里清楚！下次碰到了我还要打，这样的人就不该留着世上，打死一个少一个！”确实像个疯子，都没办法沟通。就因为没排队吗？好好回想一下，有没有做了别的事情惹怒了他？
老孙的脑袋摇得急，连口水都甩出来了，没有没有没有，一个疯子我惹他干啥。
民警说，不如你好好回忆一下，还原一下早上进鲜盛小吃的画面，就从离小吃店五十米远开始吧。
老孙为难了，五十米有点远，我就从二十米外开始吧。
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我在河边散完步，回家的路上经过鲜盛小吃，摸摸口袋还有十块钱，就直接拐了进去。排队？前面还有一个窗口，那个窗口是留给专门不排队的人，我去的是那个不用排队的窗口。因为那里很窄很挤，排不下两条队伍。两个窗口一条队，排队时人不是面向收银员，是右边的太阳穴对着收银员，轮到你时再向右转，一手交钱，一手拿包子和单子。队伍里很多人都一动不动地守着近的这个窗口，远的窗口需要收银员大喊一声，脑子灵光一点的才会上前一步。我经常去那个不用排队的窗口。我挤过人群，来到窗口，给钱拿找零，接过包子，再去汤面窗口，单子递过去，一碗馄饨端出来，放进托盘，拿了调羹，转身找了个空座，坐下，吃。
民警说，你挤过人群的时候有没有看见那个疯子。
老孙说，那个疯子穿了白背心，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轻轻推了他一下。
民警说，你推了他一下？除了推一下没有别的？
老孙说，没有别的。
民警说，你推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老孙说，还能想什么，讨厌呗，他刚跑完步，汗哒哒的，挡在路中间，这种人就是没素质！
民警说，你讨厌一个人时通常会怎么表示？
老孙说，可能当时我不满地啧了一声。
民警说，他在排队，挡住了你去插队的路，所以你不满地推了他一下还用嘴啧了一声？
老孙说，好像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