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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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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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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袭临死长者



“反正你就要死了,让我尽情打一顿可以吗?”凌晨三点的病房里,一名身着藏青唐装的瘦老头手里拿根擀面杖,对躺在病床上插着许多管子的老者说。声音不大,在死一般寂静的病房里却像海啸山崩。老者从混沌的海洋中游回,爬上现实的此岸,睁开眼,回味刚才听到的话,心就像被只大手猛地抓住般那么一紧,嘴唇微微颤抖,努力地要把头转过来,想看清楚是谁对临死的自己说这样的话,这得是多大的仇恨,得是多坏的人呀。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也无需表演了,对,是我!那个手拿擀面杖的老头就是我,人称老疯子的就是。以前我也有名字,疯了之后名字就没人叫了。懂礼貌的叫我疯爷爷,不拘小节的就直接喊老疯子了。我想打他,很多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这是稍纵即逝的一天呀,一个人不能死两次,错过了就报不了仇雪不了恨了。“我想打你很多年了。”我对床上躺着的活物说。别看你人五人六的,这个叫你大师啦,那个喊你泰斗啦,我都不认字,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没用!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吧。"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吧!"我把心里想的话大声地说出来,我让你挨打挨个明白,我乐于做个疯子,可我不乱打人。我为什么要打你,我得让你心服口服。“让你心服口服!”我大叫着。床头墙里的灯被吓得一闪一闪了,你还别说,我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害怕,我也在发抖了,都有点控制不住了。这么多年,我就一个儿子。都说你儒雅温和,狗屁!你要是好东西,还来抢我儿子?你也是有儿子的人,我可抢过你儿子?做人不能这样,你有文化,我不认字,又怎样?我只是让我儿子学文化,没说给谁当儿子。你倒好,他贴上来你就要了?他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事吗?你说你多坏。“你说你多坏!”我走上前,用棍子在那活物的肩头上敲了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招叫敲山震虎,我先吓吓他。他嗓子眼咕噜咕噜了,好像要说话,估计是求饶,肯定是吓坏啦,没种的东西!你们读书人,就是一个毛病,虚伪!明明没有的事,偏说有;明明有的事,硬说没有。从来不想一个人,偏说真的好想你呀;而真的在想的,却又不敢说出来。“虚伪!”我刚子要是不读书,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这些文化人的德性。老话说得好,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呀!”看得出他很想转过头来看我,可是他的脖子始终转不过来,似乎被什么顶住了。我用棍子在他脸上戳了戳,给他疏通一下,活络一下,还真管用,他转过来了,他睁着死鱼眼,茫然地看我,不知有没认出我来,有没记起我来。给他提个醒吧,给你提个醒吧,“我是刚子他爹,我叫老疯子!”


第二天,孙子拿了一张报纸过来给我看:“爷爷,爹的比亲爹还亲的爹牺牲了。”我又不认字,报纸拿给我看什么玩意?别看我挺高兴,照样在孙子屁股上踢了一脚,顺势抢了他另一只手里的棒棒糖。孙子哭着跑开,跑出老远回头骂:“老疯子,你怎么不死!”我哈哈大笑,越笑越兴奋,一撩战袍,我抬脚就唱:“啷个哩个啷格啷,我手执擀面杖将你打,红脸的关公爱骑马,天上的星星啊——眨呀眨!”我手舞足蹈得意之际,刚子一身重孝从外面进屋来,漠然地看我一眼,说看我一眼,不如说压根就没看我一眼。他两眼没有对焦,我的脸根本不值得他将双眼的目光相聚落下。“怎么,”我说,“你爹死了?”刚子脸上颜色变了几变,造谣的人不信谣,他是知道我底细的,最终他露出失败的颜色,哀求地看我一眼,说要写祭文,没工夫跟我废话。哼,我看他额头青一个包紫一个包,不用说一定是当众在床沿上磕的了。孝顺到这样的田地,实在是旷古奇闻。“怀抱灵牌呀泪珠滚滚,满心悲痛呀我亲爱的父亲,哐哐七嘚七嘚哐——”刚子从书房走出来让我别唱,我说我偏唱,疯子唱歌天经地义。刚子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们读书人的事你不懂。我说读书人的事我是不懂,但是别人读书也没读出两个爹来。刚子说那只是一种比喻,表达我对他的尊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懂不懂?我说我是神经病不需要懂。刚子大叫:“我知道你不是神经病!”我大笑起来,告诉刚子神经病是一种十分神奇的病,只要大家都说一个人有,他自然就有;只要一个人愿意有,他自然也会有。


算起来,我做神经病有年头了。这得从刚子参加工作那一年开始说起,他每个月的工资上缴到我这,我想着攒够两年,砸锅卖铁凑一点再卖卖老脸借一点,早点帮他把媳妇娶进门,早栽树早成荫嘛。年轻人花起钱来没大没小,要治这毛病,就得是身上别有钱。他妈却背着我一个月给他二百块钱,慈母多败儿的古训多有道理呀。一天我叫住刚子,问他从他妈那拿钱干什么?他支吾不说,等我戳穿他在外充阔摆脸的可耻面目,他就撒谎说买书看。我继续戳穿他说,你已经参加工作了都不上学了你还买书看,你看的什么书?他搪塞不过,乖乖交出钱,夹着尾巴逃走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一家之长,还是说一不二的。渐渐的,刚子就不怎么回家了,到家也不跟我说话,只和他妈嘀咕。有一天他妈神兮兮地来找我,说刚子在外面找到父爱了。我说怎么的,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后爸,你要出轨了?老婆子跺脚说哎呀我说不清,你自己找他问去!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小解,路过客厅瞄见刚子的鞋,便进他屋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你新爹长啥模样,是比我高还是比我有钱?”我穿着大红裤衩,单手叉腰地问。刚子说他是一个长者,是读书人都尊敬的先生,名望大着呢,你大字不识几个,还想跟他比,“你也配!”我说人家有文化你就跟着人学文化,怎么还给人当儿子呢。刚子苦着脸说,我倒是想把人家当爹,人家未必把我当儿子。我耐着性子问平白无故你为什么要把人家当爹,你是没爹吗?刚子说你哪里像我爹,你一定都不像我爹,哪有当爹的那样打儿子,我到现在都记得,你竟然那样打我,你真下得去手!我八岁那年你还踩烂了我的汽车,我十岁那年你还打掉了我吃饭的碗,我十二岁那年你还把我的日记拿给别人看,让别人念给你听!你总当着亲戚的面说我坏话,我的名声都被你败坏光啦!我要跟你一刀两断!这王八羔子,翅膀硬了,吃干抹净要跟我一刀两断了。照我以前的脾气大嘴巴早抽上了,不能再打了,再打更加中了他的奸计。不能让他得逞,我只好假装不气,换了一副好脸问,就算我不好吧,他有什么好?刚子说他让我去他家吃面,他亲手煮面给我吃!我说你不也在你叔家吃过饭,你还吃过你叔的蛋炒饭呢!刚子说自己叔叔吃顿饭不是很正常吗。我说是呀,正常,你吃了老子二十多年都没往心里去,人家一碗面你就吃出父子情深了。刚子说,我打盹时他还帮我盖毯子呢,当时呀,一股暖流把我全身都涌遍了!人家可是文坛泰斗,你有什么?你知道什么是父爱吗?你一个文盲能知道什么是父爱,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还给的出来吗?除了帮妈生我你做了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只会打打人,摔摔东西,展示一下你可怜的大男子主义吧!抛开你是我爹这事,你算老几呀?我说我算老几?刚子说是呀你算老几?我说我他妈算老几?刚子说是呀你他妈算老几?刚子他妈被我们吵醒了,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她就站在我背后。这样,我说,听到你新爹这么好,我也动了凡心,我也想做他儿子了。不如我来做他儿子,你去做他孙子!刚子看我的样子既不像生气,又不像开玩笑,便怔怔地不言语。我说,怎么,你也想当他儿子,那不行,那咱父子就成哥俩了,辈分乱了嘛!刚子钻回被窝蒙住脑袋。我心里得意,转过来刚子他妈也消失了。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又喊住刚子,让他别忘了介绍我给人家当儿子的事。他三天不回家,一个礼拜不回家,一个月不回家,我找到他单位,当着他们同事领导的面,要他介绍爹给我认识。从那以后刚子四处跟人说我有神经病,他妈也是蠢,不明真相地站在刚子那一边,向外人说起我的种种疯迹。没过多久所有人都说我有病。既然都说我有病,那还客气什么,没病也得病,何况还是神经病,哈!


自从得了神经病,看上去我乐呵多了。大家都给我面子,凡事让着我,哪里还有糟心的事。实际上我的内心非常痛苦,你们谁在意过一个疯子的内心世界?没人会在意,你们只想看我的笑话。我看穿你们了,你们都没有良心。你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这么没羞没臊地给别人投怀送抱,我能开心吗?说句不怕让大家见笑的话,要是我家非得要有一个人出去投怀送抱,我宁愿是刚子他妈。头上绿了就绿了,好歹有个说法,儿子送出去,这算什么?我偷偷发誓,这事儿我不能忍,这仇一定要报。他是大师,是泰斗,我只是个没文化的疯子,要想报仇,谈何容易,只能看谁活得久了。我一定要比你命长,等你临死时,我偷偷打你一顿!现在好了,总算等到了机会,也抓住了机会,得偿所望,得偿所望,哈哈哈哈,这么多年,盼的就是这个事儿!啷个哩个啷格啷,我手执擀面杖将你打,黑脸的张飞,他笑,哈,哈——所以人活到最后,就是比谁命更长哩,得罪你的那些个仇人们,挨个上他们坟头尿尿去,哦哟,我怎么有这种想法,难道我真的疯了,不想了不想了。


咦,刚子,你怎么又出去?祭文写好了?刚子用后脑勺瞪了我一眼,说,我要引用一些名句,上图书馆查资料去!给死人写几句话还要查资料,多可笑!刚子才走没多久,孙子带着一群人从外面蜂拥而入。孙子抬手指着我说,在这儿呢,老疯子在这儿呢。我被那些闲杂人等扭送至派出所,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在病房监控视频里看到我挥动擀面杖的英姿了。天地良心,我和任何人的死都没有关系。但这话我说出来也就你信,死者家属不能信,派出所的公安也不能信。作案凶器擀面杖也被没收了,要是电影没放错的话,它将会成为呈堂证物,刚子他妈还不知要怎么埋怨我呢!我一个疯子我怕什么呀——“别打我,别打我!”两名警察一坐到我面前,我就举手投降了。左面的同志说,坦白从宽,我们不打人。我说警察同志你放心,我一定供认不讳,我一定通通全招,监控里看得到的犯罪事实全是我干的,监控里看不到的作案动机你们想了解吗?是我儿子,我儿子让我干的!他说他这么多年把大师当作亲爹一样,而大师待他却不像亲儿子。他心中有怨气,连夜递给我一根作案棒,说服我潜入医院执行殴打。病房号都是他给我的,不然我怎么知道,不信你自己问他去!这是事后他给我的奖励。说完我从口袋里掏出孙子的棒棒糖,珍惜地拨开,放嘴里之前我伸向对面两套制服里的小年轻们:“只能舔一下。”他们都摇头,我就不客气了,还没放进嘴里就伸出舌头来接,尝了一口我说,好吃,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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