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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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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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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有种

1

哥问,在学校打架吗?

我说,当然,那还有不打的,天天打!真相是刚进高中时我一直被打,两年后才我一面锻炼身体,一面以流氓自居,打我的人渐渐没有了。但跟那些无辜殴打别人的好汉相比,还是差得远了。俗话说,有钱不露白,没种不露怯。越是没种,就越得装,不能让这个好容易旗鼓相当的人再一次凌驾我之上。

哥又问,打得赢吗?

我说,有时候赢,有时候也输。

哥笑笑说,那你们是乱打,乡下打架都是乱来,上不得台面。

这要是在以前我早就反唇相讥了。但我毕竟不再是初中生,是越来越沉稳的高中生了。他此时说话的样子和之前的谣言倒是有点吻合,像是见过世面的,那表情,那语气,看着让人不由自主地钦佩。而且他在县城读书这事,是铁打的事实。真要死,我竟然连自己的哥哥都崇拜起来了!

我哥说,真正有种的人,打架只赢不输。

我哥说,有种的人只要一吼,没种的人直接吓瘫,都不用动手,有没有种直接决定胜败。

我哥还说,不管谁,天生都怕死,有种的人都是通过不断地挑战自我才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2

曾经一段时间我的价值观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我衣服的扣子常常留两三个不扣,甚至四五个不扣,敞胸露乳,留着长发,两手八指贴肉插在裤腰里,两根大拇指露在外面塞进腰袢,走在校园或街头。谁要是说我像个流氓,我心里就跟喝了蜜似的。

要是别人对我的形象不再对感到惊讶,不再夸我像个流氓我的心情会变得失落,我会加倍努力地去模仿流氓的举止言谈。

实在耐不住寂寞了,我就主动问别人:“你说我像啵?”

大家都知道我的德性,说,何止是像,都像得不能再像了!

然而大家并不怕我。都知道了,除了虚张声势,我屁都不是。这让我很苦恼,什么时候才能够像那些真正的流氓一样,凭着坚硬的拳头去征服一切。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到现在我还是又干又瘦,和二十年前一样。凭实力打架的话,全年级男生里我能排进倒数的前十。天妒英才吧?天妒英才!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男人偏偏没有做流氓的天赋,这是怎样的造化弄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别人嘴里听到说我哥在县城混得可爽,一句话摔在地上能把地砸个坑,有种,是真正的男子汉。

一个周末我回家,正好我哥也回去了。我们很少在周末遇上,所以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们举行了一次对我影响深远的谈话,那次谈话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指引着我前进。

3

哥的理论我绝对赞同,但是他的混出来的经过实在令人不齿,真不想说,怪丢人的。炒作嘛!有本事凭实力打出码头来,有本事像我一样,我这样的才叫奋斗哩!

那次从家里再回到学校,我整个人就变了。有种的气息由里而外地散发着,谁见了不害怕呀?——什么,说说我哥?嗨,不值一提,简直就是给出来混的人丢脸,误打误撞,纯属炒作!他就在宿舍睡午觉呢,宿舍楼那边是几个水泥兵乓球桌,中午总有人在那边吵吵嚷嚷地打球,整幢楼的人都不能好好休息,受害久矣。这一天我哥穿着三角裤靸着鞋,跳到一块水泥墩上,扬着指头吼了那么几句。那些打球的抬头看了看,没人回话,等我哥回到宿舍,打球的一个不剩全走了,后来才知道,其中两个还是体育老师。这就了不得,个个都说我哥有种,没几天功夫我哥就成了他们高中公认的大混混,连对面体校的人都主动过来结交了——多可笑,不是所有人的革命生涯都如你想象的那么严肃,投机取巧,炒作上位的大有人在。接下来该说我了吧?

自从有了种,我就更嚣张了。夏天自然只穿一件短袖衬衫,扣子自然一个不系。春、秋我只穿一件外套,里面真空,非但真空,拉链从来不拉。冬天只穿一件棉袄,没有贴身内衣没有毛衣,自然也是敞开的。一年四季,我永远敞着胸,露着乳。有种就是好,什么都不怕,冷也不怕。

当然,如果没有实质性的操作,只穿衣不系扣子,顶多是个脑残,而我不只是脑残那么简单,我还有种。我有种并不只是体现在我走路时永远昂着头目不斜视,口水迎着风吐出去,再让风吹回到脸上,还体现在我决定向学校里每一个稍微混得爽一点的人发出挑战。

第一个被我挑战的是五班的“老虫”。老虫的跟班打过我,老虫的跟班多嚣张,就因为我看了他一眼,他就跳起来打我,还让我道歉。我道歉了,既不觉得丢人,也不觉得委屈,我认为老虫的跟班算是真正的流氓,被真正的流氓打一顿,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何止不丢人,简直还有些光荣!现在我有种了,照说该找老虫的跟班报复才是,哈,偏不。在挑战自我这种大义面前,纠结于个人恩怨显得格局有点低了。我无视老虫的跟班,直接向老虫本尊发出挑战。

4

我自己设计了海报,我要画两个绝世高手在决斗,心里想的是《街头霸王》里的隆和肯,中间再来一个血淋淋的“VS”,笔下画出来的却是两个——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可恨不会画画,越画越叫人泄气,最终定稿的只有文字。为了够震撼够吸引,我用了比较刺激的字眼。海报是用毛笔写的:号外!西门西VS老虫!!不见不散,至死方休!!!我把它们贴在宿舍楼和厕所的墙上,果然引起了巨大轰动。认识我的人有来夸我的,有来给我打气的,也有来问我决斗的时间地点的。不认识我的有许多人纷纷前来认识我,表达了敬仰之后也问我决斗的时间和地点。时间地点我不是没想过,但这不是我一人就能定的,得和对手协商好才行。目前为止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发出挑战,老虫什么态度还不明朗,得等。但是认识的不认识的见面劈头就问什么时候打在哪儿打已经严重打搅我平静的学习生活了。一节最没劲的化学课上,我带了一支圆珠笔从后门溜出来,来到每张海报前,在最后都加了一行:时间地点敬请期待!

不知是谁又造起了谣,谣言传到我耳朵里时把我也吓一跳,心说这是谁呀这么狠,一想,这不就是我吗!谣言说,西门西全家都是出来混的,他哥西门东在县城高中是扛把子,他爹西门二虎在街头是流氓头子,他叔西门三狼在里面关着还没出来,就连他外公他舅舅,都是在大城市里有名的黑社会头目。他这么狠是因为他爹西门二虎说了,都读高三了还没在学校混出个名堂,不配做他们西门家的人,说他们家宁要一具有种的尸体,也不要一个窝囊的废物。所以西门西决定:他和老虫,必须得死一个。

不可否认,谣言虽然听上去很扯淡,简直就像童话,但我还是被它的美迷惑、触动和征服了,我多希望自己就出生于这样的世家,我甚至为此展开了幻想。要是一切都是真的,不就正应了那句虎父家中无犬子,鼠辈膝前是狗爹嘛!可惜我爹不是流氓头子,可惜了!

5

那又是一个无聊透顶的晚自习,我把物理试卷倒着看,倒着写,玩得正起劲时,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压着嗓子低低地喊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去,一个不认识的小瘪三隔着窗户的铁栏栅站在外面走廊上,教室里漏出的灯光打在他脸凑上前凸出来的部分,鬼里鬼气的。我刚走出教室,下自习的铃声就响了,可见他是掐着点来的。鉴于我小有名气且十分有种,我眯起眼睛瞪着他,用尽可能不屑的语气问:“搞什么卵?”小瘪三向我走来,越来走近,我看清了整张脸,认出这小瘪三正是那个打过我的老虫的跟班。

我的思想在一瞬间凝固,血液也凝固,空气也凝固,只有老虫的跟班在继续向我走来,他在离出拳刚好能打到我那么远的距离停下。我脑子里升腾起一百种击垮他的打法。我的思想跳动起来,我的血液澎湃起来,就连空气,也充满了杀气,躁动起来。我要先将他的脑袋往墙上撞,嘭地一声闷响;再将他的脑袋往窗户玻璃上撞,啪一声脆响,紧接着是玻璃着地哗啦声和女生们的尖叫声。小肚子给一膝盖,下巴来一记上勾拳,这时他基本就醉了。我再有条不紊地一手揪住他的肩头,一手啪啪啪啪地打耳光。老师肯定一时来不了,走廊会挤满了人,交通会完全瘫痪。群情会激奋,欢声震着天。

我的腿开始发抖,我轻轻移动了一条腿站稳。我的下颚开始发抖,我咬紧牙关。我的手开始发抖,我握紧拳头。我全身都开始发抖了——我如此激动。对面这个人打过我,现在我要打回去,因为此时的我,有种了。

“你跟我来。”老虫的跟班说完转身就走。我愣了愣,毅然迈腿跟了上去。我想,他不止一个人,有个陷阱在等着我。我一边走,一边害怕,一边提醒自己不能怕。我接着想,如果他们不按规矩光明正大地来,只要没打死我,他们真正的死期就到了。对,没错,真正的死期!

我心下释然,步履轻快。我开始出言挑衅老虫的跟班,这个曾经在我眼里是真正的流氓的人,我说:“怎么走得这么慢,你是没吃饭吗?”

老虫的跟班没回话,继续低着头,步子果然快了一些。

我心中生出非同寻常的快感,伸手推了他一把并大喊:“叫你快一点!”

他在夜色里耸然一惊的样子我看得真真的,他多怕我呀,好像我随时会抽出一把尖刀把他按在墙上捅死一样。他拔腿跑了,我在后面紧追。我们从教学楼出来,沿着操场往后去,路过室内体育馆时开始跑起来了。他跑到最北边的那个篮球场上停下,说了声来了。

果然有埋伏!我停下追人的脚步,呆在当场。一条腿?三根肋条?脑震荡?或者,就地死亡?

黑暗中闪出一个影子,走到跟前拍我的肩膀,是老虫。老虫说:“西哥!”

6

老虫成了我的小弟,而老虫的跟班,被我赐名小虫,自然也是我的小弟了。后经我多方查探,小虫打过我这事他从没跟老虫说起,也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可见他还是知道生死的。后来我也真把他当兄弟,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出来混,讲义气,只要他们能够坚定不移地团结在我的周围,高举西门西这面伟大旗帜,以前这点小事就让它过去吧。

有好事者来问决斗的事,我们口径一致地解释说,我们取得和解,已经是兄弟了。关于我们决战的谣言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老虫被我打得跪地求饶,然后请我吃了一顿饭,认我做了大哥。另一个版本是老虫直接请我吃了一顿饭,认我做了大哥。

后来许多人请我吃饭,我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许多人的大哥。必须提一下的是,我对手下很宽厚,从未做过欺凌小弟的事。因为我已经成功完成了自我挑战,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欺凌弱小的。

过年回家,我把自己在学校混成大哥的情况给哥作了汇报,哥听完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看到你这么流氓我就放心了。

我说哥,你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舒心,这么悦耳呀。

哥说,这是我们常说的话,类似的还有很多呢。

我非常期待,我期待进入县城高中,和我哥一起打天下,听这些高深又精辟的话语,说这些精辟又高深的语言。

我对爹说,要么不读,要么就去县城读。就我那学习成绩,能张得开那嘴也算是无耻到一定境界了。要转去县城,谁看不出是冲着玩去的?插班要钱,给老师送礼要钱,路费也贵,伙食也贵。我爹只是一个四处打零工的石匠,供我哥俩读书早就举债如山。可惜爹半年后得急病去世了,为什么那么轻易答应我的不合理的转学要求,永远无从知晓了。

我去学校办转出手续,班主任吴老师对我说:“小子,不管你在搞什么,都别太投入,多少过来人的经验说明,三十岁以前崇拜的东西,三十岁以后基本都会唾弃,要是你没付出代价,你也就一笑也就置之了。要是你为你现在愚蠢的信仰牺牲了什么,下半辈子你就等着活在后悔和痛苦中吧!”

我听着心里就想笑,好像他多了解我似的,嘴里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多年以后每次回忆起老师的这段话,我的泪水就控制不住地往外流:“老师啊,亲爱的老师,您的话我当时没明白,您怎么不一巴掌打醒我呢?”

7

我哥在外租了房,我跟他一起住,两人生活费由他统一管。开学一个月后我基本就不去学校了,因为哥从来不去,大部分时间我们挺尸一样躺在屋里,一起不去。时时刻刻在一起,我们已经像一个人,他和我说话,我和他说话,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着呆,他抽烟我也抽烟,我抽烟他也抽烟。

这一天我们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翻出来,最大的票子是十块面额的,只剩一张了。我躺在床上,把钱高高举起仔细端详。我的目光停留钱正面的六个字上:中国人民银行。

我说:“哥,人民和农民是不是一个意思?”

哥说:“农民是种田的,人民是赚钱的。”

我说:“那我们以后只做人民,不做农民。”

哥就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8

眼看又没钱了,愁绪像一首诗笼罩着我们。刚拿到手的生活费还掉上个月所欠,连吃带抽才没过几天。现在想想,我们没去偷没去抢还真是蠢呢,白混一趟社会。好在再过一个礼拜,哥就能顺利通过三个月考察期,正式加入先富团了。

我哥浓眉大眼——现在看来,他应该是从小就有种的,属于先天有种的那一类人——阔脸方腮,算是一个英俊少年。如果不是因为救我,他也不会被抓,不会和我那个不存在的叔叔西门三狼一样,长久长久地关在里面了。

先富团是真正的组织,和学校里盲目打架的我们不一样,他们是有生意在做。打架是为了维护生意,不为虚头巴脑的东西。但是为了鼓舞士气,却又离不开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接下来我会详细讲到。

先富团的创始人辙哥不但健在,还很年轻,三十出头,是十年前从高中部脱颖而出的杰出代表人物。辙哥不但有种,文化课也学得特别好,辙哥深刻领会了政治课本上关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精髓,高考都无暇参加,全身心地投入伟大的事业中去了。辙哥从全县各地高中选拔了几位热血青年,分别是仓山一中的达哥,海洋高中的奇哥和怪哥,以及银杏一中的忠哥,就是大名鼎鼎的四大金刚了。

“我们要响应国家的号召,先富起来!”辙哥在第一届有种的人联合大会上说,“先富团上应天时,下顺民心。只要有种,一切都会实现!”

不得不说,先富团的成立,就像春天里的一声惊雷,像秋天里的一场秋雨,有时甚至还像冬天里的那一片雪花,给我们县的热血有种青年带来了无数的憧憬和遐想,说是希望的摇篮一点也不为过。

很快我哥就成为一名出色的先富团基层成员,开始拿工资了,每个月五百块。那可是一笔财富,要知道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加起来也才一百二十块。五百块够得上普通中学老师的一个月的工资了。而我哥才十九岁,前途多么不可限量。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一场鏖战——一个伟大的业余思想家曾说,明知没有如果还总说如果的人,是对现实的逃避。是呀,我是多么渴望逃避这凄惨的,血淋淋的现实。多希望回到二十年前,听从我哥的劝阻,不去参加那场震惊全市的械斗。是我害了我哥,害了自己,我的一生都在悔恨中度过,我过的是怎样凄惨的一生。

9

大战在即,我和哥一起回学校组织人员,鼓舞士气。忘了说了,别看我刚来县中不到两个月,我在原来学校的英勇事迹早传过来了。大家不仅知道我有种,还知道我就是西门东的亲弟弟,更有传言说,我比我哥更有种。

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叫人都是相熟的喊认识的,一个一个从教室里喊出来的。等下了晚自习,街面人完全散去,再涌向街头的,就是真的猛士了。我光着膀子走在队伍最前面,两尺长的西瓜刀绑在巴掌里,我的嗓子在冒火,我似乎成了头领,我喊一声“打!”所有人跟着我喊“打!”天地良心,我从来没这么威风过。经此一战,我肯定会名扬天下。

我哥不知从哪里冒出,从队伍里把我强拉出来。我记得那是一个十字路口,一个粗壮的电线杆旁边放着一个煤炉,煤炉挺大,像是汽油桶改造的,可以平放三个煤饼。店已经打烊,煤炉火已熄了,里面是烧过的土黄色的煤球,夹出来踩一脚的话,会碎成渣。

就像先锋大将请示大元帅一样,我问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指示。

哥说,你别去,就这里等着。也可以假装肚子痛,去找个厕所蹲着。

我说为什么。

哥说这次是来真的,你不要去!

我笑着说好像哪次还不来真的一样,你以为我是你呢!

哥说,你还没有明白事实的全部真相。

我说,事实的真相就是你要压制我的发展,你要永远高我一头,你明知道我比你更有种,我更应该加入先富团,我值得更好的未来!

哥说,你值得更好的未来,但你现在是去送命。

我伸出手指头,指着我哥,大声地耻笑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怕死鬼,你就不配进入先富团,你根本就没种!

我大吼一声“老子是有种的人!”挣脱哥的纠缠,跳进队伍,前面已经鼎沸了。

后来我一个社会心理学博士的同学安慰我说,人在亢奋的时候都是六亲不认的,没必要为充了哥的老子这点小事就耿耿于怀。

10

场面是混乱的,我也是事后逐个拜访调查分析,才比较准确地还原了当时的情况。虽然我是一个亲历者,但当时我的脑袋是昏的,路灯下夜色迷离,天下着蒙蒙细雨。我挥刀冲进人群,见人就砍,伤了多少人根本数不过来,只觉一腔热血在身体内沸腾开,化作力气砍向够得着的每一个人。

经过事后走访我才知道,许多人跟我一样,根本不知为谁而打,为了什么而打,上阵前都不知自己是哪一伙的,更别说打起来那乱糟糟的场面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谁砍他他砍谁。我是那个一开始砍人最多,最后被一大帮人追着砍的。

我没跑掉,砍人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倒地后,仍有几个人围上来,没轻没重地砍向我。我举起双手保护脑袋,蜷起双脚保护身体,没人教过我,好像天生就会。我还听到刀砍在我脚骨头上的声声钝响,听起来和用菜刀斩筒骨一样,不会应声而断,但要把刀拔出来还是要上下摇一摇的,我想这就是成语入骨三分的出处吧。疼已经不是什么大事,惊恐占据了我的灵魂,如果我没有灵魂,那么就是占据了我的思想,我的身体。惊恐是我当时唯一能感知到的,惊恐是坚硬的,戳着我的心脏。那一刻我暴露了自己,我好像哭了,我好像在求饶,我绝对是放弃了,放弃了要成为一个有种的存在。

等我哥带人赶到,一把刀还留在我小腿骨上。哥带来的两个人,砍了几刀见势头不对,掉头逃了。哥被三个人围着,挨三刀,还人一刀,再挨三刀,再还人一刀,又挨三刀,又还人一刀。哥非常地忙,又要以一敌三,又要抽空回头看我,又要不停地后退。我站不起来了,瘫在那里后悔没听哥的话时想起了哥之前说的找个地方蹲起来。我把卡着小腿上的砍刀取下,翻过来匍匐向前。很幸运地我看见一个公厕指示牌,顺着指示牌的方向,我成功找到了厕所。保险起见,我爬进了女厕,躲在里面直到天蒙蒙亮,把一个提着裤子匆匆窜进来的中年妇女吓了一声尖叫跑出后,我又趴在地上爬了出来。天还早,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我好像只听到一声喊到一半又立刻熄灭的惊叫。我爬回出租房,哥不在。

我没去医院,不敢去也不知道怎么去。我躺在床上,等身体自愈。现在看来,如果当时我没有逃走,而是老老实地等警察把我交给医院,我可能不会落下残疾。我的左手胳膊肘以下再抬不起来了,我的右脚基本也是一个摆设。我现在走路的样子是这样的,右手杵着拐,左手只能摆动半个手臂。这二十年都是妈在家照顾我,我几乎找不到什么力所能及的事做了。我能做什么?要力气没力气,要文化没文化。

哥是因为救我才亲自冲上战场的,他本可以躲在暗中指挥战斗。哥当场被抓了,被认定是这场械斗的组织者和发起人,而且有一个人的死被证实和哥手上的刀有直接关系。哥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写到这里,按照惯例是要使劲痛苦以博取同情的了。要知道,催人泪下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哩。偏偏妈提了一篮洗过的衣裳院外进来,见我坐在屋檐下仰头望天一副沉思的模样。便问我在发什么愣,这会儿太阳毒着呢。我说我在总结自己的过去,让现在的年轻人警醒,让他们别跟我一样。妈晾着衣服,嘴里絮絮叨叨地:“你省省吧,你算什么东西。写了这么多年还没把自己写进作协,你也好意思!”妈晾完衣服,扶着我进屋,又给我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接着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没人打打杀杀了。现在国家经济这么好,外面工作这么好找,谁还搞黑社会呀!小孩子手机上的游戏都玩不过来呢,谁还打架呀!流氓、小偷都没啦,赶上好时代啦!”

“可是,”我闷闷地说,“我这么悲惨的故事不能做成反面教材多可惜呀!”

“又没说不让你写,”妈去做饭了,声音从灶屋传过来,“你就当作笑话写,让别人看了一乐,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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